陳先生沒寄出的書信

陳先生去世了,一生既未娶妻,也未育子,我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朋友。

陳先生原本和我住在同一座城市,我在西城,他在東城,隔着一座城市。鬼使神差,有一天我們在公車上相遇,彷彿心有靈犀,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那種可以交心,彼此卻互不打擾的朋友。

每隔三個月,我們按照日曆牌上紅線圈出的日期約會,不用事先約定(事實上,我們甚至不曾交換過電話號碼),來到城市中央一座復古的麪食店(我們到達麪食店的距離幾乎相等,從距離上對彼此公平),我點一碗油潑面,他點一碗濃香豬肉面,再要一碟泡菜,幾隻鴨爪,四瓶啤酒,相對無言,慢慢地品上兩個鐘頭,然後離開。

坐在歸家的公車上,開始規劃下一次約會的日期。

後來,因某種需要,我搬離了這座城市到了另一座城市,最後一次約會時,我要了他的地址,並寫了我的新地址給他,然後我就離開了。離開前我回望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眼神黯淡下來。

在新的城市開始生活後,跟他相隔較遠,約會終止了,聯繫也似乎終止了。從此,我沒再跟誰約過會。

我和他一樣,也是單身,他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朋友。

某一天,郵差敲開我的室門,遞給我一封信,信是陳先生來的,這讓我有莫名的激動,感到被陽光點亮了我雨霧上空的彩虹,彷彿空白的生活裏增添了內容。顫抖着雙手我打開信紙:

劉先生:

七天後我就離開人世了,我無妻無子,唯有你一個朋友,請幫我處理後事。我死後,房子和書籍請幫我保管。因爲,房子收容軀體,書籍接納靈魂,這兩樣,我都曾在此住過。

——陳清良

惜墨如金,寡言少語,的確是陳先生。彷彿他能預知自己的死期,也知道我會辦理他的後事,收容他的靈魂。

我猜他忽略了一個問題:假如,我死在他的前面呢?

這個問題不容我多想,因爲讀完他的信,我感覺自己的一半也死了,之後,悲痛到平靜。再次端詳信封,發現信封的內部粘着一枚薄薄的鑰匙。

六天後,我坐車前往陳先生和我曾呆過的城市,我在想,任何城市也只是住過而已,只能寄存軀體,卻無法安放靈魂。我搬離這座城市,想尋找另一種環境,只是身體在遊走,靈魂在流浪,如此而已。

第七天的早上,我走進陳先生的門房,看到了歪倒在沙發上的陳先生,桌前擺着一本翻開的書籍,渾身冰涼,早已離開多時了。每個人都想不受打擾、有尊嚴的死去,這也是我在他離開人世前遲遲不來的原因。他活着或死去,對我來說毫無區別。

那本書籍,是泰戈爾的《飛鳥集》的中譯本,頁面翻開在第82首小詩:“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我合上他的書本,收容了他的靈魂。

泡了一杯茶,與他並排坐着,慢慢品了兩個小時,像往常約會那樣,彼此無言,當起身後,卻感覺被彼此撫平了所有身體的疲憊,澆灌了所有心靈的乾涸。

兩個鐘頭之後,我站起身來,瞥見了桌角堆疊的幾封紙質書信,彷彿故意擺在那的,我捏起第一封,並無收信人地址,只寫着四個字:“首部相同”,這並不是信,而是每封信之前的序曲,我打開來看:

他們說,這是個沒有書信的時代。

之所以用這種古老的方式……是因爲魯迅先生在愛慕許廣平先生時說:“我寄你的信,總喜歡送到郵局,不喜歡放在街邊綠色鐵筒內,我總疑心那裏是要慢一點的。”

其實慢有什麼?只要出發,總能到達。在這個科技噴薄、信息洶涌的時代,我卻堅信,時光才能釀得出真正的好酒,若非文火怎能燉得出絕味的豆腐。

同時在這個複製和粘貼讓文字貶值的時代,唯有能夠鎖在櫃子裏的收藏,纔是真正的愛。而不是將滴血的文字,交付於冷冰冰的二進制代碼和硬盤,用卑劣的密碼才能打開。

因此,吃慣了快餐之後,不妨嚐嚐我親手燉就的豆腐……

我放下序曲,打開第一封信,收信人地址完整,姓名爲樑慕霖:

致樑慕霖:

家裏破破爛爛的,沙發和茶几上堆滿破舊髒亂的衣服,我自甘墮落,窮困潦倒,卻有一套閃着碧玉般光芒的好酒壺。在我想喝一杯的時候,我搬過一塊磚頭做凳兒,順勢踢走身邊的零碎,揮手抹去茶几上的雜物和灰塵,然後一絲不苟地擺下你送我的那套珍貴的酒具……

照此算來,我的這套酒具,除了我,誰也沒有碰過,因爲任何人都不配!他們不該分享你的芳香,也不該玷污我的脣吻……你……的酒杯是我的!只是我的。哪怕有誰曾經竊取過你的芳香,你也只是我的……

就這樣,一輩子,我的脣吻啜盡你……你的青杯,隨我一同變成滄老的顏色。這還不夠,我會安排我的女兒親手將這套酒具恭恭敬敬地放入我的墳墓……哪怕表面上讓人們看起來,誤以爲我最喜歡的,只是烈酒!

人生若有來世,以前我不信,現在我信了,天堂或地獄存乎一念……在地獄忍受痛苦過後,輕抿一口藉以掩蓋身上的傷痕;或在天堂無盡的逍遙,又怎能缺得了青杯中的玉液瓊漿?

我的愛情很柔軟,就像十里長街晚風吹過肩頭的細柳;我的愛情很冷靜,就像冉冉歲月裏偶爾的月圓。

南湖一會,實難相忘。此生短暫又漫長,且隨因緣來去又回往。讓上天來安排,順自然待其遷就夢想。內心的渴望,再度相聚於南湖,不再侷促匆忙。且用一天來閱盡千年時光。推盞交杯,湖邊漫步,傾訴衷腸。

第二封信:

致蘇泊萍:

踱來踱去,眼光停留在書架上的《安娜·卡列尼娜》,順手抽下。仔細端詳書脊、封面和封底,然後翻轉書脊,面向側頁。此時卻發現側頁靠近中間的部分,有明顯較寬的縫隙。

這是什麼?是書籤嗎?我疑惑着沿着縫隙打開書頁,發現是一個折起的頁(可作書籤)。爲何摺頁?有她精彩地部分嗎?驀然回首,憶起去年的那個時候,復讀此書,停留在此處。

有時候書就是這樣,被時光的倉促收進疲憊的行囊,卻期待在下一個站口再次打開,沿着上次摺疊的痕跡……把她細細讀完,直至烙印在心的深處……

可就在那個熱烈的站口,當我滿懷豪情擠進通往下一站口的時候,命運之船翻轉了……我只好孤單的,帶着一絲兒絕望享受般地接受命運的裁決!

在偉大的命運面前,我們只是一粒粒塵埃。

在偉大的愛情面前,我們只是卑微的小角色。一張過期的船票,只是錯過回程的日期,希望愛還在那裏等你。

住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我只能以這封書信,再次敲開你厚重的心坎……

此生若是有緣,我會繼續和你肩並肩,跨越人潮人海的街頭。

此生若是有緣,我會再次費盡整天的時間,從用心地挑菜、買水果開始,到細心地擇菜、洗菜、切菜,用細細的藍色焰火爲你熬煮香甜的八寶飯菜;用晶瑩的果盤盛放誘人的各色水果;用透明的高腳杯盛放與你的髮絲同色的紅酒。

此生若是有緣,我還會在你下班時分,在公司的門口爲你守候。

此生若是有緣,我還會面對面,與你在餐廳的角落,在情深的聊天中,放任時光的溜走。

此生若是有緣,我還與你相約在影城,在光線朦朧的影院裏偷偷牽你的手……

此生若是無緣,我願求待來世。

第三封信:

致袁懿華:

在我的愛情版圖之內,早爲你劃定一塊疆界,恭請你無縫地融合到我的江流,共同沐浴於這人世間不可多得的溫情……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愛情到這裏剛剛好,既沒有全滿的油膩,也沒有溢出的悲哀。

沒有彼此無謂的傷害,只有透徹心扉的信任和依賴。

曾經在無極世界,清淺的河牀中,擠滿了相似的石頭。直到有一天,湍急的河流將她衝到他的身邊。當他們從洪流造成的短暫昏迷中甦醒過來的時候,她卻發現她就躺在他的臂彎。她滿臉的緋紅提醒了他們共同的前世,發生過擦肩而過的愛情。

因此,我一次又一次在內心模擬你的樣子。

他對她說:“你還很虛弱,可以繼續躺在我的臂彎,休息好了再離開……”她沉默不語,享受他寬闊的胸懷,傾聽他滾燙的心跳,感覺他生命的搏動。也許就在此刻,相互愛上對方,彼此交換身體的溫度。

從此她不願離開。

臨走前她說:“我希望你的臂彎是溫暖、強壯和永久的……合適的時間我會再來……”

他說:“只要有愛的滋潤和充盈,我的臂彎就是不朽的……我即使會暫時離開,我也會再度回來……”

從此,兩人雖然天各一方,彼此無關的兩顆石頭,卻被水的命運連接到了一起。離別時醞釀思念,相聚時釋放思念。因爲彼此溫暖,所以成爲親近的人……

或許很快,上天溫暖的手,就會帶我來到你身邊。滿懷期待:在夢想的花園裏,天藍雲白,花紅樹碧,河曲水清,百鳥啁鳴。亭臺樓閣,一雙靚影。用燕燕絮語,細數離別和思汝之情。

陽光加重窗外所有色彩。你就是一朵永遠新鮮的花朵,我若不來,你決不能擅自凋謝你的光彩!

第四封信:

致蘭清花:

記不記得,你還欠我一個吻。

多年前的一個夏天,與你相逢在浪漫的海邊。如今十幾載倏忽而過,你我音訊全無。可是湖海總有波瀾,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分,風會攜帶往事敲打礁岸。

寂寞的繁星滿天,月光閃耀着你稚嫩的容顏。

人是分頻而友的動物,因爲心靈振盪在同一頻道,所以引發共鳴。你我即是如此,在海風的鼓盪下使我們相諧,因此一見如故。

那段時光裏,我們白天單車雙騎,並肩行走,晚上彼此思念,情感的絲線來回穿梭,慢慢將我們織在一起,日久彌深,絲線也浸透了我們的血肉和情感,分離就會疼痛難忍。

記得那個午後,與你漫步在盛夏蕭疏的街頭,我們因爲某件事情打一個賭,若我輸了,請你吃冰糕,若你輸了,就允許我吻你一下。結果你輸了。可你百般打賴,拒絕兌現你的賭注。而我則抱着盲目的自尊沒有越雷池一步,此事不了了之。

十載之後我才明白,你欠我一個吻,我卻欠你一個希望。看似扯平,可實際上,我們都輸了。

寫這封信時,正值端午過後,夏風無聲撩起窗簾,傾泄進明媚的陽光,無論如何卻照不透我心底的陰涼。

想起十載年前的那個午後,我跟你道別,看着你一步一回頭,默默消失在綠柳蔭行……臉上閃爍着淚珠的晶瑩。

我的內心又何嘗不是大雨傾盆。

此生思念有你,心中有你。或許上天不絕我望,讓我在某個陌生的角落遇見你……

第五封信:

致郭懷玉:

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令我心痛的人。

沒錯,是心痛,比心疼更加劇烈。

我爲何錯過?

我的出生,你的出現,都是上天一次無聊的消遣。懵懂的愛情就這樣無疾而終。

還記得在公園裏的繾綣,還記得我躺在你的臂彎,看流星滑過天空的火焰。多年以後,我還在想,我曾經還有過這樣的夜晚!

你選擇了信任一個身無分文的人,而我卻選擇了讓時間慢慢拖延。

還有許多你不知道的事。我只是想說,我現在依然最愛的是你,愛到心痛、愛到骨髓。

原諒我這個懦弱的人,也原諒我這個無私的人。放你走,看着你幸福,亦是我平生所願。

我的自卑承受不了你的柔情。我的貧困也不能舉升你的幸福。與其說我選擇了放棄,不如說我選擇了逃避。血淋淋的,我的自卑和我的自尊。

我怕你喜歡我,卻失望於我的背景,我怕帶着你無法花前月下,只能浪跡天涯。

給不了的幸福,只有放掉。今生已經不再貪求與你重逢。

來世也好。

第六封:

致吳蓉:

你是個另類的女孩子。

高貴、美麗、聰明、智慧、調皮。在我的人生中,再也不見。

每當想起你,不啻於一條惡狼在睡眠中謀殺我的心臟,那一刻,我寧願失去生命,也不願承愛這種痛苦。

我想到你離開後,再次會我,那是你一生中,整個青春期裏最頂極的美:滿溢着青春的魅惑,和性感的挑戰。

我想到我們的野餐聚會,手挽手站在岸邊眺望大海,望着夕陽西下的壯美。

你,始終是山頂上高高的蘋果樹,我只能望着甘澀的青果乞待垂憐。我轉身離開,你的成熟再與我無關。

我就這樣輕易把你拋棄。爲了種種自卑的理由。

心始終是緊,何時能夠放開,再見你一面。即使再見,我能向你說些什麼呢?能否重溫當時的流連。

那麼你願意有來世嗎?還是在抱怨今生都不能到達?

我放下,我開始,我尋覓,我執着……我還是所求今生?……

第七封:

致高娜:

夏風浮動窗簾,攪動底事旖旎。不一樣的峯頂有不一樣的風景。

我爬過許多山,見到許多風物,但沒有什麼能比得上你眼神的明亮。

她們的眼神,只是魅惑,而你的眼神,誅心!

我卻辜負了那個眼神!

我的體內其實有兩個我,他們一生都在爭鬥。一個是自信的我,一個是自卑的我,一個因心理年輕而自信,一個因窮困潦倒而自卑。 我的自信能夠駕馭你的柔情,我的自卑卻不能承擔你的愛情。

在這個人生中不公平的賭場中,我有勇氣,我有才能,我空有自信,卻沒有最關鍵的賭本。沒有賭本的賭徒又怎麼會贏得這場比賽呢?所以我被阻擋在賭場之外,賭注再也與你無關。

不甘心,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但卻救不了自己。我是個失敗者,一個失敗的男人。一個給予不了物質財富的男人,又如何自信地欺騙你的愛情?

所以我放棄,請原諒我之間幾次拙劣的表白,那是我無意爲之,我無法控制。內心裏有激情,骨子裏卻軟弱,像這樣的男人,你最好與他無關。

我也鄙視他。

所以,你安然離去吧,找你的幸福。或許今生不再相見,我還是要在我的心底爲你留一個空間。

最後一隻信封上面,寫着“尾部相同”四個字,我打開來看:

人生若有來世,我會在熙攘的大街上,義無反顧地牽住你的手……吻你……霸道地,從倉促的人流中挽留逝去的所有時光。或許你能從隔世恍惚的美好中,憶起我們在綿遠的上個塵世,彼此交換過曾經走失的愛情……

愛情,在我的眼裏,始終傷感、迷離。在這個無奈的現實世界裏,容易被當成夢裏的囈語……即使囈語也好,就當作看一部與己無關的關乎愛情的小說,卻被無關痛癢的配角感動,直到痛哭流涕……

這般如此。我寫下這段長途跋涉的文字,夢想着能夠收穫幾片你容顏的飛霞,和幾枚你熱烈地心跳聲。足亦!

信寫完了,延至深夜。我卻在彷徨,該不該在清晨時分託付一個可靠的郵差……

才不至於使這封書信,耗盡我的半生時間。

一個小時後,我讀完了所有書信,從字裏行間,瞭解了陳先生的另一面:他曾經年輕過,曾經多情過,也曾經愛過,可是提前枯萎了。他生前寫了那麼多信,卻始終沒有寄出。

不知從何時起,他不再愛了,變得沉默寡言,生命褪去了色彩。我在同情他的同時,仔細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唯有哲學家能夠超脫生命和命運,但我們不能,我們只是寄居在螺殼中的邊緣人。

我望了一眼坐在一旁安詳依舊的陳先生,從他鬆散的皺紋裏讀到了解脫。但我不甘心,於是拿起桌上所有的信件走出門去。十分鐘後,我找到一家郵局,爲每個信件封口,並張貼郵票,投進了充滿希望的綠色郵筒中。

如此一來,陳先生不再無處安放了,不僅是我,收到信的每個人也都收容了他的靈魂。

(End)--------------------------

範傒子——專注短篇、每週一部、堅持不懈、與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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