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屎

“你去那裏不是想自殺吧?”

“你能不能別廢話,趕緊開你的車!”

“我帶你去自殺,那我算不算殺了人,跟劊子手也沒啥區別,只是把刀遞給了你!”

那並不是自殺,是解脫,死了就會解脫。

前面這個送我去解脫的人,說話有點文縐縐的,似乎有些不情願,這讓我有點愧疚。

我什麼也沒說,癱軟着靠在車窗上,車窗不停地敲着我的腦袋,噹噹的響,聲音大小不定,聲音大了也會很痛。

如果腦袋先着地,是不是隻會感覺到一秒的疼痛,甚至更短?

“爲啥想不開啊?跟我說說唄。”

他又開口了。我沒想到路上會碰見嘴很碎的人,否則我會帶着針線。

“失戀了?被渣男甩了?”

“不是……”

不知不覺裙子被我扣了一個洞,我突然覺得針線是自殺路上一定要帶的,不僅可以縫裙子,也可以把我的嘴縫上。

天上的星星像是在說着什麼,嘴巴一張一開就閃一下,也不知道說的什麼,他們連在一起,有的像獅子,有的像射手,還有的像劊子手,跟師傅一樣沒完沒了的說。

“你做什麼的?”

“我兜裏就一百塊,你要是繞遠的話,我可沒錢付你!”

“沒事,帶你最後看看這個世界。”

我的眼皮與他作對,遮住了在天上說話的星星,令人討厭的是它們的光影留在我的眼皮上,閉着眼也看得見。

車子拐了個彎,我的腦袋只離開了車窗三秒,騰空砸向了車窗,梆的一聲,並沒有讓我解脫。

轉彎之後的車速一直很慢,像是被蝸牛拉着,把我的解脫時間拉的很遠,很遠,我好想痛快一點,遠離這個嘈雜的世界。

“你能快點嘛!”

“好……那你平時做什麼?有什麼興趣愛好?”

“寫小說……”

“什麼小說,我挺愛看小說的!說不定我還看過呢!”

“什麼都寫……但你肯定沒看過,就沒幾個人看過。”

“你這有點厲害哦,什麼都寫!”

他的關注點有些奇葩,我說的重點明明是沒幾個人看過!

我沒再回答,他還想說什麼,張開嘴又咽了回去。

車速讓解脫飛速靠近我,這反而讓我有了一種說話的慾望,似乎現在不說就沒機會說了。

“你討厭大便嗎?”我問他。

“大便?哈哈!”

司機笑了笑,那些笑壓在他的腳上,把油門壓得更低。

“不討厭吧,我每天都能看見它!”

“我就很討厭,它很臭,也不好看,看見它們我會反胃!”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看不到它,它反而讓你很難過,比如接下來會便祕!”

“我的小說跟大便一樣,很臭,沒人喜歡看,包括我自己,甚至他們看了還會罵我拉的大便太臭了!我不想寫了,寫出來也是大便,別人看見也會反胃,也會被衝在馬桶裏,我不想寫了,我甚至覺得渾身都是大便的味道,你聞到了嗎?”

他沒說什麼,如同聞到了大便的味道,屏住呼吸的同時閉緊了嘴,專注的開車。

“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吧,那裏我去過,比較適合跳崖,保證萬無一失。”

他的話讓我愣住了,我坐正身子,迎接馬上就會到來的解脫。

“好啊!”我說。

他笑了笑。


“你覺得你的小說像大便,我覺得我自己像大便!”

“什麼?”

司機說了兩個大便,把我從跳崖的思緒中拽回來。

“我想你一定了解那種感覺,像是被人們拋棄了,像是社會拉出來的大便一樣!”

“對,我的小說是大便,我也是。”

“我以前是一名老師,教語文,我喜歡上班上的一個女生,她叫趙麗麗……”

他像寫小說一樣起了一個故事的開頭,我的耳朵自己豎了起來。

“當時鬼迷心竅,因爲她太好看了,我以爲她也喜歡我……”

“然後呢?”

“記得有一次植樹,第一天去山上挖坑,我把她叫到一個隱蔽的地方,想要跟她做那種事,她不幹,還罵我臭流氓!我說你不是喜歡我的嗎?她說不是……她只是想讓我對她好一點而已,這樣也許可以得到保送大學的機會……我氣壞了……”

司機把車停在了路邊,路燈把沒有開燈的車內照的一清二楚,他無力低下頭,如同熄火的出租車。

車內的靜悄悄把每一秒都拉的很長,死亡下一秒就會襲來的感覺。是死亡,不是解脫,我的手下意識的摸向車門。

“我強姦了她,她大聲喊,我就捂住她的嘴,她反抗,我就把她捆起來,完事之後我害怕了,我怕我的人生就這樣結束了……我怕我後半輩子都要在牢裏度過,真的怕,怕到哭了出來。”

說着司機的眼淚就掉到他的褲子上,瞬間那滴眼淚就消失了,只在褲子上留下一塊深色的斑,像是一個人跳崖,摔在懸崖底一攤血。

“我把她嘴堵上扔在山裏,等學生們都走了之後,我回到山裏,找了一個比較大的坑一直挖一直挖,直到挖出她那麼大的地方,然後就把她放了進去……我現在還清楚的記得當時她的樣子,她害怕極了,抖成一團……”

車門並沒有開,死死的鎖着,我開第二次車門時,還是一樣死死的鎖着,我這一坨大便似乎要被姦殺,那些不喜歡我的人,當他們知道這件事一定會拍手叫好,然後將我遺忘,如同一名死刑犯的槍決。

司機又停了一下,繼續說。

“我也害怕極了,最後我還是把她埋了,現在想想,也許我應該跪下來求她原諒我,才能消除我心裏的罪惡……第二天,那些樹種上之後,大家才發現她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被埋在了樹下……”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出租車和我和他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是要被這個城市活埋前的安靜。

“走,帶你去那個懸崖!”

司機擦了擦眼睛說,接着引擎聲突突突的響起,椅子使勁推着我的後背,風景開始變得模糊,一切都甩在身後。

我感覺得到,將會有一個沒人知道的結局,是這個世界想要的遺棄。


盤山路上沒有路燈,車燈照着路兩邊的樹,它們從遠方拍向我,像是被埋起來,也像是掉下去。

“下車吧,到了!”

師傅把車子停下,順着車燈指着的地方,我看到前方路邊的幾塊大石頭與天上的星星在一起,而路到那裏就沒了。

“別報警,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死了。”

“放心,我不會的!”

司機回頭衝我笑,這是他第一次回頭,眼睛眯起來的慈祥讓我忘了他曾是個老師。

我的手哆嗦的伸向了門把手,它怕了。

“你要是不想死,可以回來找我,我在這裏等你,免費送你回去!”

“我不要!”

“也許明天你寫的小說再也不臭了呢,這很有可能啊!”

“沒可能!”

車門這一次打開了,山上的空氣從門縫鑽了進來,竄到我的裙子底下,像是一隻冰涼的手伸了進去,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司機點上一根菸,刺鼻的味道讓我趕緊下了車,很用力的關上車門,最後一次關車門,我不能再讓別人小看我,嘭的一聲,我希望我的腦袋也可以這樣用力的撞擊在石頭上,速度很快,還沒覺得痛苦,就解脫了。

“如果有人替你去死呢,你會珍惜明天嗎?”

“我不是自殺,是解脫!”

“結果不都是一樣嗎?”

我沒理他,走到車前。

車燈把我的影子鋪在路上,很大,大的上半身印在星空裏,下半身的樣子如同一坨大便,這個大便有一雙腿,正在朝着懸崖走去。

到懸崖的距離目測有一百多米,腿走的有些慢,幸好司機停的遠,要不然站在懸崖邊猶豫,一定會被鄙視。

“嗚~嗚~”

這時後面想起了引擎聲,司機不是說等我嗎,怎麼這就走了,我回頭看。

隨着滋滋的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車子向我飛奔,我下意識的靠邊躲開,司機正笑着用他夾着煙的左手向我左右搖擺,是再見的意思嗎?

出租車在我面前飛過,一直加速到路的盡頭,想要飛出地球,不過那感覺似乎太短了,半秒後落了下去。

“嘭——”

我趕緊跑到懸崖的邊上,一輛出租車正在下面燃燒着自己,火光把周圍的石頭和樹照的通亮,一團篝火一樣。

慌忙之中我拿出手機撥打了110。

“出租車飛到懸崖下面了!”

“你在哪?”

“我不知道,司機帶我來的!”

“司機呢?”

“在出租車裏!”

我聽得出來,電話另一端的那個人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像我一樣。

我殺人了?看着熊熊的篝火,我問自己。

司機帶我來解脫,否則他是不會來這裏的,和他說的一樣我像個劊子手把刀遞給了他。

是我殺人了!


王警官問我發生了什麼,我說我想去自殺,沒想到他先開車跳了崖。

他滿臉的不相信把我送出警局。

第二天王警官又找到了我,問我司機在路上說了什麼。

我說沒有。

他說司機叫王川,之前是市裏第二中學的骨幹教師,一直擔任班主任,但不知爲何九年前突然辭職了,大家都以爲是因爲班上丟了學生而內疚才辭職的。

他死了,像大便一樣被衝進了馬桶,即使有味也聞不到。

不知爲何,我不想說。

又不知爲何,兩天後,我找到王警官,司機說的話我一五一十的告訴他,這些話如同炸彈一樣炸了警局。

他們載着犯人一樣開警車把我帶到了懸崖的下面,周圍一片綠色的楊樹不停搖頭,那些樹有幾層樓那麼高,站在下面能看見滿天搖晃的樹葉。

太陽狠毒,把出租車和司機曬得很黑,黑的分不清哪裏是車頭,哪裏是車尾,如果不是他坐在車裏,我根本分不清。

“頭,這怎麼找啊,不能把每個樹都挖出來看啊。”

“那也得找,先去看看,想辦法。”

我這才知道他們是帶着我找那個失蹤的姑娘。

走在樹林裏,王警官回頭問我。

“司機有沒有說什麼位置?具體環境?你再想想,還有什麼他說的細節?”

“他哭了,他說他當時哭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也哭了,像個孩子。”

王警官愣在那有三秒鐘,然後回過頭繼續盲目的走在這片楊樹林裏。

“頭!這有棵樹!”

不知誰的話把王警官連人帶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那棵樹下有一片的野花,黃色的,蝴蝶在上面吸着花蜜,旁邊整齊的擺着幾塊乾淨的石頭,上面有三個爛了一半的桃子,還有一碟爬滿螞蟻的堅果,樹上刻着三個字:趙麗麗。

“就是她!終於找到了!”

王警官滿臉歡笑,其他的警察更是開心。

死了兩個人,不應該是難過嗎?我想不明白。

那棵大樹聽說後來被砍了,還在樹下面挖了十米的大坑,但是什麼也沒挖到,後來周圍的幾顆楊樹也被砍了,每棵樹下都挖了很大的一個坑,還是什麼也沒挖到。

後來王警官沒再找過我,也不知道他們最後有沒有找到屍體。

一星期後,司機的故事被我寫成了短篇小說。

發表後我坐在馬桶上,大便撲通撲通的落入水裏,很快一股臭味襲來。

“叮!”

我打開手機,小說有人評論了。

“變態!你就是變態!”

“我怎麼了?”

我給這個完全陌生的人回覆。

“怎麼了?你寫的跟大便一樣,不僅強姦還活埋小姑娘,你就是那變態吧!要不怎麼能寫出這麼變態的事情?你這種人渣就不應該活着,應該跳崖的是你!”

兩條褐色的東西臥在馬桶裏,我有些反胃,臭味讓我狠狠地按住沖水按鈕。

大便很不想被衝下去,伸手想抓住什麼,它的身體很脆弱,清水把它撕裂帶走,它的手卻掛在馬桶壁上。我又按下衝水按鈕,衝不下去,我一次又一次按下,可是無論我按多少次,它的手都黏在那。

很讓我噁心。

“叮!”手機屏幕又亮起。

“趕緊去死吧!別再噁心這個世界了!”

兩個小時後,我手裏拿着針線,穿着那條剛被縫好的裙子,站在懸崖邊,望下去。

一輛黑色的車和十個大坑,突兀的被綠色的森林包裹着。

像是寫了兩個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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