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步白階
陳平決意要把房子賣掉,辭了工作回老家。
他已經等了太久了。
想必是等不到了。
這個房子原本是爲了和女友結婚買的婚房,賣掉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他害怕,他並不是害怕賣房子這件事,而是單純的害怕踏進那間房子。
然而想到明天一大早,他約了買家看房,房間裏的雜亂無章就讓他頭疼不已。
他必須連夜把房子收拾出來,至少把那個“洞”給藏起來。
在觸摸到門把手的一剎那,陳平的手顫抖了起來。
古銅色的金屬門把手發出:“咔噠咔噠” 的聲響。
咔噠咔噠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中迴盪,更加深了陳平的恐懼。
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愚蠢。
用力的拉開了門。
房間遍地扔着骯髒的塑料袋和抹布,用過的拖把被隨手扔在門邊。
木地板上的水漬看起來還沒幹,顏色有些深。
看着房間中的一切,上次離開的時候大掃除只進行了一半。
之前這些事情都是女友做的,他喜歡看着女友做家務的背影。
如今回想起來,女友的確是個一絲不苟的人,有她在的時候房子裏永遠都是乾淨整潔。
說她有些潔癖,也不爲過。
一件帶着深紅色花紋的薄紗連衣裙被扔在了地上。
陳平感覺有些心痛,那是女友最喜歡的,在家的時候她總是穿着這件連衣裙,背影是那麼的美。
他彷彿能從這件連衣裙嗅到過去的味道,那令人懷念的味道。
陳平思考着,追溯起來這件連衣裙的來由。
但是他始終想不起來這件連衣裙到底有什麼特別的。
雪紡還是什麼?這些名詞他從來都搞不清楚。
他只記得女友說穿起來很舒服。
話雖如此,陳平倒也不是對房間中的每一件東西都有回憶。
畢竟他和女友相處的時間並不長。
所以他也不確定胸口的隱痛究竟是出於對女友的懷念,還是這久未通風的房子造成的。
他其實並不怎麼願意把這個房子賣掉,心裏什麼地方總覺得這麼做有愧與女友。
掛在窗邊的風鈴響了。
清脆悅耳的聲音重新喚起了陳平的恐懼。
--或許是方纔開門進來的時候放進來了一股穿堂風。
陳平努力這麼想着。
但冷不防的纖白的手臂從衣櫃裏掉出來的畫面鮮明的浮現在腦中。
陳平不由的發出慘叫。
將連衣裙用力的砸向風鈴。
風鈴掉在地上,發出重重的撞擊聲。
隨後一切重歸寂靜。
一時間,陳平茫然若失,但很快又微微發笑。
因爲冷靜下來之後,他發現自己實在是有些滑稽可笑。
這不過是個房子,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麼?
他搖搖頭。
----興許是這新刷的牆漆裏含有什麼有害的化學物質把。
似乎是:“我們不合適?”
亦或者是:“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
女友離開家已經有三個月了。
這應該是她摔門而出的時候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雖說他終究無法體會女友當時的心情,但理由卻不難想象。
在陳平的記憶力,女友就像是一個自由自在的鳥兒。
想必是難以接受剛剛大學畢業,就要變成家庭主婦的這種身份轉變。
陳平和女友是大學同學,成績優異的他研究生畢業之後順利地成爲的導師的助教。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陳平認識了即將畢業的女友。
在人羣中,她永遠都是那個焦點。
起初,陳平認爲她難以接近,也並沒有什麼非分之想。
如果沒有那次事件,恐怕他們永遠也不會有私人層面的發展。
那是在女友畢業設計的時候,因爲一些關於計算機代碼層面的東西搞不清楚,所以被畢設的小組派來請教陳平這個助教。
就這樣一來二去,兩個人熟絡了起來。
在一個涼爽的傍晚,陳平表明瞭心思,他原本沒抱太大希望。
可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女友竟然答應了,那便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青澀而又美好的回憶。
可隨着時間一點點的推移,女友小組的畢設終於結束了。
在畢業答辯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績。
陳平在爲她高興的同時,問題,也隨之而來。
畢業之後的女友,想趁着年輕到處去看看,可此刻的陳平卻爲了成爲“編制內”而努力的表現自己。
自然不可能說走就走的消失幾個月。
一開始,兩人還在溝通,然而時間越長,陳平越覺得女友不可理喻。
--如果沒了這份工作,我拿什麼來養活你?
陳平試着用這個理由來說服在他眼中顯得有些年幼無知的女友。
可女友的態度也很堅決。
“這種爲了活着而活着,毫無意義的人生哪算是活着了?”
這句話成爲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陳平決定對女友進行冷處理。
但凡談到旅行相關的話題,陳平都會找藉口逃開。
久而久之,女友的態度也變得冷淡了起來。
隔壁傳來敲打牆壁的聲音打斷了陳平的思緒。
他注意到隔壁的情況是在女友離開之後,在那之前他似乎根本就不知道隔壁有沒有住人,也並不在乎隔壁住了怎樣的人。
這棟樓裏的人基本上都是這樣的,就算是隔壁,頂多見到了,應付性的微笑一下便是打過招呼了。
轉過頭去,甚至記不清那個人長了怎樣的一張臉。
或許就像女友所說的,他就屬於那種爲了活着而活着,沒有什麼目的,枯燥乏味的人。
一個人生活了一段時間,他忽然感到絕望,感到了一股強烈的孤獨感。
他開始注意起鄰居的情況。
鄰居家由三名成員所組成。
似乎很少出門,一個是年輕的女性,很瘦,卻有一種特有的病態美。
他並沒有見過她幾次,她似乎從來不出門,只有偶爾在陽臺上掛衣服的時候能夠透過玻璃遠遠的看到她的背影。
另一個是頗有些年齡的中年男人,成熟穩重,每天早上7點30準時出門,晚上八點,帶着大包小包的回到家裏。
可陳平卻覺得他並不像一家之主。
而最後一名成員便是--楚雲。
每當想到這個名字,他總是有一些莫名的落寞。
這個少女或許已經不在人世了吧?就算在,恐怕自己也沒機會再見一面了。
他忽然感覺心底有些微微的疼痛,這或許是因爲屋子裏空氣不流通導致的把。
楚雲是個初中生,一個有些不可思議的孩子。
陳平回憶起楚雲……
一個成熟穩重的中年男人,一個二十出頭的病態少女,以及中學生,作爲一家人來說着實怪異了一些。
兩個女孩子的容貌 十分相近,應該是姐妹。
但總給人一種扭曲的感覺。
女友陽臺上種了一些綠植,擺了一張吊椅,佈置出了一個十分愜意的小花園。
自從女友離開了,花園便由陳平打理。
他不懂如何照料花草,幾天時間便枯萎了不少,這讓他很是憂心,甚至有些生氣。
就在他俯身處理那些枯萎的花草時,不小心瞥見了隔壁的陽臺,一名少女坐在外面,脫下的白色外套掛在一旁,房間裏沒有開燈。
天色逐漸昏暗,少女雪白的臉龐與白色高領毛衣彷彿一個發光體,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好漂亮的孩子。
陳平之前在她上下學的時候見過幾次背影,可像現在這樣端詳她的正面,倒是第一次。
總是有點距離,卻也能看得出來女孩的五官十分的清秀。
表情有些恍惚,也像感到疲憊,但絕不是面無表情,給人一種稍縱即逝的感覺。
因爲是透過花草的縫隙,所以女孩並沒有發現陳平正在看着她。
整幅畫面美得像是一幅畫。
就在這時,從繪畫背景的那片黑暗中。
一雙蒼白的手伸了出來。
那雙手與少女的一樣,纖細,白皙,手腕以上全部沒入黑暗,看不分明。
少女似乎沒注意到手的存在,還沉浸在放空的世界中。
那雙手緩緩地,貼上了少女的脖頸,彷彿原本就附着在上面。
緊接着,將頸子…
緊緊掐住。
少女的眼睛眯了起來。
那樣子看起來,比起痛苦,竟然更有幾分像是--享受。
看着這一切發生的陳平,感到渾身一陣發冷。
該不會自己看到了兇案現場吧?
少女頸子被掐住,無法做聲。
身子向後傾倒,倒入了客廳的黑暗當中,就連之前那發光的白色毛衣也被黑暗吞噬了。
雙腿懸空晃動了幾下,彷彿被那雙手拖入黑暗裏,消失無蹤。
他待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等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燈也沒開的坐在客廳裏。
一陣惡寒。
襯衣竟然都溼透了。
當他終於想到要報警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只是這個念頭並沒有在他腦海中存在多久。
他不相信警察,他曾經報警,請求警察幫助尋找失蹤的女友,可無論怎麼找,都是一無所獲。
他決定,等。
女孩有一個習慣,每天晚上都會外出,很晚纔回來,如果剛纔看到的那一切不是幻覺,那麼女孩一定不會再出現。
他躲在門口,屏氣凝神的等着女孩外出。心跳越來越快,血液流動也加速了。
此刻,他似乎感受到了女友所說的,久違了的活着的感覺。
隔壁的門打開了。
陳平猶豫了一下,推開門跟了出去。
爲了怕被人發現,他不敢弄出動靜,只能摸黑下樓。
可一個沒注意,腳下踉蹌一步,整個人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可能是撞到了頭,也不知道失去意識了多久。
當他醒來的時候女孩早已不見了蹤影。
現在要跟蹤已經太遲了。
可儘管如此,要安撫一顆已經躁動起來的不安的好奇仍然花了不少的時間。
等他冷靜下來,已經置身於一個漆黑的窄巷裏了。
渾身充滿了無力感。
--像是一個醉漢
看着自己現在狼狽的樣子,他相信別人一定是這麼想的。
突然,脖子上傳來了冰冷的觸感。
皮膚似乎麻木了,來不及有絲毫的恐懼感產生,陳平低頭看向自己的脖子。
一雙慘白的手正抓在上面。
他大叫了起來,可是發軟的雙腿卻根本站不起來。
如果此刻他不是在一個早已搬空了的舊巷子裏,恐怕周圍會有無數的人被他的尖叫聲驚醒,難以入睡。
叫聲停歇之後,他擡起頭。
少女那張白皙,稚嫩的小臉就在他的面前。
“嘻嘻,膽子真小。”
少女的聲音像鈴鐺般清脆。
“你是住在隔壁的叔叔吧?”
陳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嘴角勉強的向上勾勒出一道弧線。
“啊,啊,是,是的”
“你在怕什麼?這個世界上本沒有什麼可怕的事情?”
少女如是說。
陳平偷偷了嚥了一口口水,眼神不自覺的看相少女的頸子。
“你,你之前脖,脖子?”
“你偷看到了?”
“不,不,我只,只是不小心…”
“反正那又沒有什麼啦~”
“沒有什麼?”
“對呀,那只是媽媽在惡作劇啦”
“媽媽?你是說,和你住在一起的那個少女?她……”
“對呀,媽媽。”
“這,我還以爲她是你的姐姐。”
“是呀,她是我的姐姐。”
“可是……你剛纔又說?”陳平有些困惑的看着少女。
“哎呀,所以就是說呀,她有時候是媽媽,有時候又是姐姐啦。”
“哦…”陳平似乎理解了少女的意思。
可那看起來絲毫不像是一個玩笑。
從那以後,陳平的生活就變了,晚上每次少女出門的時候他都會靜靜的在樓下等待。
他們有事會一起坐在路邊聊聊天。
少女異樣的生活彷彿是他平淡無奇的生活那盞孤獨的夜燈。
雖然昏暗,卻散發着頑強的光彩。
第二次見面,陳平知道了少女的名字-楚雲。
正如陳平所猜想的,同住的女人,是他的姐姐,而那個男人卻不是他的父親。
似乎是父母過世後,一個願意照顧他們的遠方親戚。
陳平覺得楚雲有些可憐。
可在楚雲眼裏,母親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父親更不用提,根本不知道是誰,連張照片都沒有,所以她並不像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一樣。
即使她活了這麼久,知道父母是什麼,卻也並沒有實際的感受過有父母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更談不上什麼可憐。
畢竟一個人無法失去他本來就不曾擁有過的東西。
--所以,姐姐纔會有時候是姐姐,有時候是媽媽。
陳平當時是這麼想的。
然而,不對。
陳平感覺到這件事情哪裏不太對勁。
“媽媽,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不知是第幾次見面,陳平問出了這個的一個問題。
女孩甜甜的一笑,聲音很空靈,一雙大眼睛天真的活像一隻小兔子。
“媽媽呀,是個可怕的人。”
“可怕的人?媽媽麼?”
“我其實沒有多少關於媽媽的記憶啦”
陳平已經有些後悔問出這個問題了。
可女孩卻絲毫沒有顯示出對這個問題的反感,不斷的訴說着。
在女孩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過世了。
據說是因爲懷孕的時候疏忽大意,檢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
她一共去看過媽媽三次,一次是剛出生的時候,一次是去世的時候。
這麼算起來,其實也就只剩下了一次。
那一次,她三歲左右,看着躺在病牀上的母親,只感到了一陣恐懼。
蒼白的皮膚下黑色的血管縱橫交錯。
就連光光禿禿的頭皮上都是大小不一的水腫。
胳膊像是坍臺融化的雪糕,攤在牀上。
眼睛無論何時都是閉上的。
只有聽到女兒來看她了,才努力的睜開了一條縫。
從那條縫裏,女孩看到的是憎惡,痛恨。
潮溼的骯髒的胳膊努力的擡了起來,衝着女孩伸去。
女孩和旁邊的人並沒有意識到她想做什麼。
下一次,那雙因爲水腫而肥胖的手用力的掐住了女孩的脖子。
齒縫間拼命的擠出兩個字:“去死!”
看着少女微笑着說出這段往事,陳平覺得心裏有些彆扭。
他的這種彆扭卻並不是對少女的憐憫。
而是對她母親的一種莫名的同情。
“所以,你姐姐纔會模仿你媽媽,跟你玩這種遊戲,是麼?”
女孩輕笑了一聲,聲音如同風鈴般悅耳動聽。
可那雙炯炯的大眼睛看着陳平卻像是看這樣一個傻子。
“不呀,那不是姐姐,那就是媽媽呀。”
陳平感到有些冰冷的東西在順着血管蔓延。
“姐姐纔不會對我那樣呢,只是每天晚上那幾個小時,她都會變成媽媽。”
陳平默默的吞了口口水,把思緒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那個女孩,現在應該是死了吧?
陳平這樣想着。
---就算沒死,恐怕自己也不會再有機會見到她了。
那是大約半個月前。
嶄新的液晶平板電視上,新聞主播一板一眼的讀者新聞報道。
睡眼惺忪的陳平有一句每一句的聽着。
可當女主播讀到第二條新聞的時候,卻把他瞬間驚醒了。
“今日下午,五時二十分左右,一名初中女生疑似自殺,縱身跳入地鐵軌道中……”
陳平沒有再聽下去,慌忙的關掉了電視。
心裏一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那條地鐵線,正是女孩每天下學要坐的線路。
時間也對的上。
難道說……?
他猛地搖了搖頭。
不,這不可能。
可轉念一想,那雙蒼白的手就立刻浮現在他的眼前。
從黑暗中伸出來的那雙手,無限的向外延伸。
延伸到地鐵站,悄悄的卡在了女孩的脖子上,卻沒有任何人看到。
那雙手看準了時機,輕輕一推。
少女便如同蝴蝶般輕盈的落下了站臺。
在空氣中留下一抹淡淡的清香。
陽臺上的花草早已經枯萎了。
灰色的葉子在月光下有些發白。
在那堆灰白色的葉子中,似乎有一雙白皙的手,在微微揮舞着。
陳平感到了一絲欣慰。
---
“這房子不錯啊,這個價錢好超值啊!”
看房子的,是一對新婚夫婦,約莫二十歲出頭。
進門前一臉的狐疑,在看到了房子內部的裝潢之後立刻變成了難以言喻的興奮。
“當然,這是我本來打算做婚房的,牆壁也都是新刷的。”
陳平指了指衣櫃後面一塊直徑兩米,尚未乾透的白漆。
原本擺在那的衣櫃,已經拆成了木板,上面沾染了一些黑色的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