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遠成詩

五月中旬,單位端午節放假,我回了趟老家縣城。在一個傍晚時分,我站到了曾經就讀過的高中學校門前。

從外面依然能望到校園內部鬱鬱蔥蔥的深綠色,校園裏只有寥寥幾人。門口值班人員走出來,防備地詢問我的身份,有何貴幹。即使我告訴他,我曾畢業於此間最好的班級,僅僅是遊玩並無他意,他也沒有開門讓我進去的意思,繼而冷漠地轉身,揹着手離開。

他不識我,我亦不識他,我更不怪他。我們之間隔着一道生硬高大的鐵閘門,便是隔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沒有見證過我在這裏的時光,和蒼白的輪廓下飽滿如新的生命。

五年前我曾敘寫過這段時光。那篇文章的開頭,我引用了七堇年的一句話,“一個人要舉重若輕並且誠懇無欺地面對自己的過去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

那個夏天,炎熱讓窗外的爬山虎瘋長,差不多佈滿了樓前的整面牆。在那單調重複如拷貝一般的時光裏,空氣渾濁壓抑,人心惶惶莫測,我已記不起窗外黃昏的顏色。多少次,我無端心生悲涼,內心頻繁暴走和咆哮,質問自己如何面對即將來臨的叵測命運。

——如若命運於我的饋贈極其吝嗇,我該以何種姿態報之以歌?

日子不緊不慢地壓過,如單曲循環。夏天的窗外,陽光燦爛到刺眼,花紅葉綠。有時候天降大雨,學校取消了課間操,我就從樓上呆呆地看着人們打着五顏六色的傘在校園裏走動。逃躲不掉的月考模擬,和毫無起色的數理化,一點點消耗着我的精力,也透支着我對未來的渴望。在極其矛盾的心理作祟下,不敢讓自己停下來憧憬明天。驕兵必敗,過早的得意忘形是愚蠢的做法。

“生命的內核一片空蕩蕩,就像一間閣樓上的屋子。”那段時間,我和其他人一樣,不知疲倦地在未知的虛像中夾縫求生,拼命尋找自己生命的內核,試圖讓自己從無形的桎梏中早上得到解放。

然而在最後一個悶熱的夏天裏,我早已經失去了耐心和興趣,期待降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

畢業前互相贈送個人照片是一種默契,就像是在交換大家對這段時間的全部記憶。我拿着收到的厚厚一沓照片,看到相片裏每個人鄭重其事的打扮,笑靨如花的臉龐,依舊淳樸善良,沒有絲毫憂傷的痕跡。

在多年以後,這些照片被從落滿灰塵的雜物裏翻出來時,我凝視着大家稚嫩的面孔,忍俊不禁之後,感覺到的只有陌生和遙遠。

後來我不斷認識着、接觸着形形色色的人。好多人又以各種方式從我的視線中走了出去。我滿杯的熱情和期望被不斷地稀釋。離別越來越沒有儀式感,我也沒有了太多唏噓。我是對人性抱有悲觀主義的理想主義者。贈送我照片的那“沓”人,至今保持聯絡、能談笑如故的人,不到十之一二。

那時,我會在樓道里時不時地碰到G,他總是帶着明媚而自信的笑容。他比我勇敢,毫不猶豫地選擇去了文科班,也讓我們相遇在樓道里時多了一些寒暄的話題。那時候我們之間已有了不用言語太多的默契,見面習慣性地說一些泄氣的話,分開時又笑着相互鼓勵。

G的性格隱忍而孤獨,我自認爲他真正朋友爲數不多。他當時住在校外,我有時候會去看他,他的不大的房間總是收拾的整整齊齊,書桌上的東西擺放有序,整個空氣裏散發着清新的洗衣粉味道。他是一個愛乾淨而有原則的人。在這個房間裏,我用他的電腦,把我偷偷寫的東西敲打出來,發成QQ空間日誌。這是我那段時間最爲期待和快樂的事情之一了。

後來G高考失誤,選擇了復讀。那時候雖然都有了手機,但我們還是保持着寫信這一原始而誠意滿滿的聯繫方式,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更加了解,彼此想要表達何意。

時至今日,我只留着G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收到信時,我已經畢業半年有餘,在陌生的城市開始入職培訓。這最後一封信的開頭,沒有任何稱呼,他寫到,“距上次提筆,至今已不知何時。悵然間,不知是成熟還是成長。”信的結尾是,“世間諸事,各有所求而已。所以惜者,自是兄弟之間此份純潔情誼,無塵無染。千言萬語,只道珍重。”信的落款日期是2016年的一個冬日,這天也是西方的感恩節。

我已忘了當初有沒有給他回信,但我至今每每讀起這封信來,內心總有暖流涌動,眼前浮現出他對我真摯的音容笑貌,讓異地他鄉、與他相隔甚遠的我,長久地感動着。

在這裏的三年裏,每天晚自習結束,熟悉的薩克斯《回家》的旋律總會響起來,就像一把溫柔的大手,輕輕地捋平我內心的波濤洶涌,讓閃花的路燈在我發酸的眼眶變得清晰起來。我深深地呼吸,慢慢在操場走兩圈,然後安靜地回宿舍洗漱睡覺。

從那以後,每次聽到《回家》時,尤其是獨處或者深夜的時候,我那灼熱的眼淚都會蠢蠢欲動。

考試後一箇中午,我和父親並排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大概是談論着關於填報志願的事。我跟父親都穿着白襯衫。天氣酷熱難耐到極點,我們都汗流浹背,父親那早已到了該換洗地步的襯衫,後背全部溼透,緊緊貼在身體上。

跟父親的一樣,我穿的白襯衫,也是父親單位發的。那天父親帶着驚奇的語氣說,“我的衣服你都可以穿了?”我忘了我當初如何作答的。我那個年紀穿父親的襯衫,稍顯寬鬆,也是不太符合我的年齡,但那個無比燥熱的中午,我們汗流浹背地並肩走過那條街的情景,我卻是至今難忘。

我們被時間推搡着往前走。我是在今年五月份的時候聽聞消息,縣裏將進行教育資源整合重組,我的母校面臨職能撤銷,師生分流…而轉眼間,距離那個燥熱、沉悶的夏天,已經是六年有餘了!

直到今天,在遠離了那段五味雜陳的日子這麼久之後,我依然堅定而坦然地認爲,對於發生在那裏的一切,我從始至終都沒有懷疑過它們的真實意義——存在即是意義,我甚至心生感恩。

有些人、有些事是無法徹底忘記的。即使他們消散於你的成長之初、或是成熟之前,留下模糊不清的背影,但是他們還是被鐫刻在你的生命線上,若隱若現、如絲如縷地遊離在以後的日子裏。

遠去的時光,與我隔河而望。它們終將會成爲一首詩,成爲一座島,成爲書中的鉛字,成爲茶杯上漂浮的水氣,成爲遠去的火車的汽笛。它們既不能被徹底遺棄,自身又不會復原如初,我只能如七堇年在《遠鎮》裏說的那樣,“我們終其一生爲了這些印記做兩件事情:懷念、或者尋找。”

離開縣城的當天上午,我約好友W去爬車站附近的小山,到中途一半路程時我就沒有了氣力。天氣轉熱,我汗如雨下,俯瞰着這座北方的小城市,我知道我回來的次數會越來越少,而它最清晰的模樣,大概也就在過去的記憶裏了。


——戊戌狗年七月,於銀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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