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八月

時間的偉大在於他能自圓其說。 ——史鐵生

九月的第一天,午後我從睡夢中自然醒來的時候,房間裏一片寂靜,空氣中泛着清冷的寒意。拉開窗簾,窗外是連綿的陰雨,天地被盛大的昏暗所籠罩。這久違的清閒的週末,我坐在窗桌前的椅子上,安靜而木然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一片工地。五六個月前,我俯視着一羣工人穿梭其中打地基,到現在十層有餘佇立在我的窗外,驚歎他“成長”的速度如此之快——我們都忙於應付生活,自顧不暇。在這形式感經常缺席的現代生活中,我已經很少以這種平和的姿態與時間、與這世界靜默對立。

如秋涼悄無聲息地襲來,一股悵然若失的情緒籠罩心頭。而我更悵然的是,我不知道失去了什麼。是清晨沒做完的美夢?是幼時至今念而不得的禮物?是漸行漸遠,杳無音訊的朋友?還是最初對生活義無反顧的勇氣和信心?這些,我都不能確定。

——亦或只是這去而不返的八月吧。

八月,跟過去的七月和六月,是沒有什麼區別的,如同一杯開水慢慢降溫到冰涼,又如難耐的酷暑,在一場場的陰雨中逐漸遠去。

八月,是我從基層被選調到機關工作的第八個月。早出晚歸的日子依舊忙碌充實,時間有時漫長無比,如停滯了一般,有時又飛快如電影快放,不給人細嚼慢嚥的機會。

加班到晚間九、十點是常有的事,走出辦公樓的時候,才發覺壓抑至深,不覺擡頭望着天空深呼吸。有時我會獨身一人去北塔湖邊走走。這會遊園的人不多,身邊偶爾會過去幾個夜跑的人。陰雨天氣,天地間都是灰濛濛的,湖面在微風下泛着漣漪,我就在這片安靜中漫步,或者靜坐,凝視着昏暗的湖面,直到不知道腦中在想什麼,才緩緩地走回去。

加班至深夜的時候,我總要站在辦公室巨大的玻璃窗前,默視一會窗外。外面是熱鬧的上海路,燈火通明,車流不息,來往的行人低頭趕路,形色匆匆。我心生迷茫,有幾次問自己,人生的意義何在?我在《望鄉》裏寫到,“九天銀河萬里闊,十年出走半蹉跎”,有時果真覺得生命乏味,人生蹉跎。

夜讀時,看到高曉鬆說的話,“生活不是眼前的苟且,生活有詩和遠方。誰要覺得你眼前這點兒苟且就是你的人生,那你這一生就完了。”這句話就像一把刀,悄無聲息地從天而降,懸在了我的脖頸上,讓我瞬間動彈不得。

——明知相信這類雞湯如飲鴆止渴,卻還是讓人頓失睡意,心中一陣難過。因爲我恰恰懼怕的,便是一成不變的生活姿態。最初的意氣風發,以及一切的果勇、憧憬、堅定、熱情,都被生活抽絲破繭般消耗殆盡,只留一個失去了衝動和慾望的軀體,被時間所奴役。

但是啊,大概所有人都不能擺脫內心的不安,尤其是無法正視自己而建立清晰的認知體系吧。

這兩年以來,我按照自認爲正確的路徑行爲處事,工作和生活中,有抱怨而不自暴自棄,有消沉而不一蹶不振,有厭倦而不放棄前行,有放縱而不自甘墮落。急躁暴戾的脾氣變得溫順平和,固執倔犟的性格變得順從變通,逐漸改變之前對事物一些固化的看法,與家人多了一些主動交流,面對抉擇更加果敢堅定,一個人也可以走很遠的路去看山看水看人……

現實與理想之間的爭論從未停歇。村上春樹說,“超過一定的年齡之後,所謂人生,無非是一個不斷喪失的過程而已。”生活本就是一個顧此失彼的過程,我又何必患得患失而心有不甘呢?

即便如此,有時候與這周遭社會的格格不入,一定程度彌補了我生活的貧瘠和無聊。

例如,我毫不忌憚討論或者面對生死離別的話題;身處這潛規則盛行的社會,仍堅信着天道酬勤、能者多勞;極度鄙視並厭惡一切的虛僞、欺騙、花言巧語;反覆咀嚼過往、希望盡多留住過往,卻又不間斷渴望出走,渴望“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八月裏,讀了少的可憐的文字。除快速瀏覽公衆號一些文章外,餘秀華《無端歡喜》和張再利的《直達靈魂》,翻了不多。五六釐米厚的《東周列國志》,剛讀到一半。唯獨認真讀完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不厚的一本文集,斷斷續續翻了好多時日。沒有做筆記摘錄,也沒寫心得體會,更不敢亂加評論,只是因爲書中對生活、對人生、對命運的深思和反省,凝重而豐富,不反覆品讀,粗讀一遍是根本不會真正領悟到的。

——但我唯一確定的是,史鐵生的這些文字,讓我覺得當下那些無病呻吟、自怨自艾的作家,還有那些標榜偉大哲思的作品,是多麼蒼白空洞至無趣無聊。“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經典的東西即使是悲劇,也是美好的。

讀報紙雜誌,記憶尤其深刻的是《環球人物》中的一篇人物專訪。83歲入黨的人民藝術家牛犇,面對記者,他描述了父親離世時的情形。

“父親停屍的板子,是從家裏的門上拆下來的,窮。他第一次閉眼後,一直流淚,我們重新把他擡到炕上。沒一會兒他又咽氣了,我們又把他擡到板上,結果他又哭了。我們再把他擡下去,這麼反覆好幾次他才真走了,所以我知道,人在快死的時候是什麼反應,吸氣少,呼氣多。父親的死,讓我後來在表演中知道怎麼去演將死之人。”

讀到這裏,一股無形的震撼,讓我忍不住潸然淚下,就彷彿自己剛剛親歷死亡時刻。摘抄下來,仍是讀一遍,鼻子酸澀一遍。

一個得抑鬱症的朋友朋友圈裏說,“始終相信,上天不會虧待,任何一個上進的人”。大概是生活漸有起色,也算是讓人欣慰。史鐵生在最狂妄的年齡雙腿殘廢,人生跌入低谷,幾經尋死而不成,後來他說,“先別去死,再試着活一活看”。我深信不疑。

八月的銀川多雨,就如這九月初的午後。一陣雷雨過後,天空明淨如洗,純粹如一塊灰青色硯臺。雲朵或厚重或輕薄,遮住了夕陽。清新的空氣中瀰漫着生物腐爛的土腥味,卻讓人舒服。畢竟已經入秋,風雨過後樹葉落了好多,在街上的積水中漂浮,毫無生機。

我想到了很多事……收到來自千里之外的“禮物”,堅信有些東西是時間和距離隔離不斷的;騎了很久的單車去了一個工地,駐足的原因是那裏將有屬於我的一個“小窩”;因爲偶然因素夜宿蘭州,四年校園生活的美好點滴盡現眼前;調整了新的辦公室,如入芝蘭之室,一切步入正軌……如此,不一而足。

這個時候,我正站在上海路上。向西望去,路盡頭的賀蘭山若隱若現,突然覺得整個後半生也在遠方若隱若現,且變得越來越明亮。

2018.9.2,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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