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刺在喉

我常去上海出差,爲了方便每次通常住酒店,然後安排一個晚上和父母吃飯。不過,假期加上前兩次安排了和父母在外面吃飯,所以很久沒有去“家裏”了。

這周去,和父母說好週三去吃飯。

母親喜出望外,做了我每次去她的常規菜,蒸魚和米粉——我最愛吃的兩樣東西。魚是上海人愛吃的鯽魚。母親通常買號稱千島湖的野生鯽魚,選有魚籽的那種,因爲我愛吃魚籽。她用她獨特的方法,魚放在碗裏,隔水蒸。蒸完後肉鮮嫩,湯汁鮮美。通常我一個人可以一口氣吃完一整條魚,喝光每一滴湯。

我是吃多刺的河魚長大的,一向十分不理解老外們來中國一翻中國的魚,立刻把筷子縮回來,搖頭不吃。誰知,不知是否長居國外,長食海魚,造成的技藝退化,此番吃起來時,舌頭對付起那魚刺似乎有點費勁。

父親“小心魚刺”的話音未落,就見我立刻突然如被上了“木頭”的咒語,動作譁停住,然後,放下筷子,

手撫喉嚨表示卡魚刺了。

我明顯感覺到魚刺的位置,就在離喉嚨不遠,剛嚥下去的地方。太久沒有卡魚刺的遭遇,我腦子裏迅速地考慮該往外咳還是往下嚥。記得小時候通常是咽米飯,但我又記得書裏說那是不科學的做法。那麼科學的做法是什麼?

父親在一旁着急地說,那該立刻去醫院。

我開始努力往外咳,往外嘔,希望把魚刺弄出來。身體一點模糊的記憶裏,魚刺在這個位子,我應該曾經嘔出來過,並且不難。我想大概還是技藝用得少,簡單的喉嚨肌肉其實還蠻複雜,我始終沒能正確地用力將魚刺嘔出來。

母親在一旁團團轉,說喝醋?吞飯?兩位老人也在從小的土方法與電視上科普節目裏聽來的科學方法之間鬥爭——科學方法只有一個,就是立刻去醫院。

我這個號稱受過高等教育,一切遵從科學的,見多識廣的人也同樣在鬥爭。理性的腦子分析着吞飯貌似不正確,儘管小時候我靠吞飯戰勝過魚刺,但風險在於,如果魚刺沒壓下去,結果反而是魚刺更深了,去醫院拿起來難度也更高。

父親在旁邊也說雖然電視上說了不能吞飯,但每次他也仍是用吞飯的辦法成了。於是,僥倖戰勝了理智。

一小碗飯,我又是咀嚼,又是硬吞,在父親的指導下嚥了下去。我明顯感覺到魚刺在飯糰的作用下,在咽喉中往下運動,然而,還是在那裏。

父親看的科普節目說魚刺留在食管,最嚴重的情況會戳破食管進入內臟,最後要去開刀。兩位老人面對寶貝女兒,被這些最壞情況嚇壞了。我也被嚇着了,於是說,不試了,去醫院。況且,魚刺經過這個折騰後,所在位子比剛纔更加不舒服,喉嚨疼,引發了我的焦慮。

去附近三甲醫院掛急診。

醫生先問魚刺在哪裏。看我比劃的位子,臉色變了變,說這個位子恐怕拿不出來,但他來試一試。他戴上頭燈,拿着長長的工具,叫我張嘴,吐出舌頭,給我兩張醫用棉紙,自己捏着自己的舌頭,說“一”。我發出來的是啊,父親在旁邊着急說“一”不是“啊”。我心想,不是我不知道怎麼說“一”,而實際上,舌頭這樣伸出來被手抓住要發出“一”這個音實在不那麼容易,不信你自己試試。

長長的工具往裏一伸到喉嚨深處,身體的保護機制就自動反應,喉頭作嘔,肌肉估計立刻緊縮。醫生試了幾次,失敗。他問是不是吞過飯了。我羞愧地點頭。他說電視沒看過嗎,魚刺卡了應該立刻去醫院。我更加羞愧。醫生又試了試,還是不行。他放棄,叫我次日去掛門診,通過喉鏡去取。喉鏡就是從鼻腔進去,聽了我就害怕。醫生又說,也許晚上躺平,喉嚨放鬆後,魚刺會自己下去。出來後,父親又返回去問醫生魚刺多大,軟的還是硬的。

這樣折騰了一番後,不知是心理反應還是身體反應,我只覺心跳很快,渾身發軟。

回到酒店,躺下後,居然感覺不到魚刺的存在了,我欣喜。躺了一會後,我坐起來,一坐起來,就感到魚刺還在。我又躺下去。心裏老想着這嗓子裏的魚刺,可想而知,我沒能放鬆,甚至沒能入睡。

早上起來,覺得魚刺好像沒了,又好像還在。母親的微信已到,問怎麼樣了。

我決定還是去上班,若確實覺得魚刺還在再去醫院。一上午的會議我一反常態十分沉默。我確定魚刺還在。會議一結束,發現父親來了。他不放心,找到公司來看我。

我和父親打道去醫院。旁邊一家三甲醫院,下午喉科不開。父親叫我去五官科醫院。

急診沒人排隊,很快就看上了。年輕的醫生叫我張嘴,一看,說刺還在。他給我麻藥,叫我含在口裏,仰頭流入喉中。我想完了,大概要做喉鏡。光想像細細的管子從鼻子裏進去,就讓我渾身緊張。還好醫生說,喉鏡是下一步,他先試試從口中取,不用麻藥,喉嚨會做嘔,取不出來。想着前晚的經歷,聽着十分有道理。

幾分鐘後,喉嚨就麻木了。其他步驟和前晚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喉嚨沒了知覺,不再自我保護。第一次,失敗,醫生轉頭過去,我猜是讓自己專注;第二次,失敗,醫生轉頭過去,繼續讓自己重新專注;第三次,我大張着嘴好一會兒,診室外排隊的人都在門口觀望,我形象大毀。父親彎着腰看醫生的動作。醫生叫我用鼻子呼吸,不要用嘴巴。這次時間很長,眼的餘光看見醫生手裏的工具似乎在把什麼東西往外撥,我心裏祈禱成功成功成功。終於,醫生的工具從我口裏拿了出來,我十分的緊張。只聽醫生說“看”,我心中狂喜,看到金屬的棍子上粘着一根白色的,細細的,兩三釐米左右的魚刺!

就這麼一根小小的魚刺,折騰得我坐立不安,心緒不寧!折騰了我三個醫院!

麻藥效力還在。麻藥裏的喉嚨感覺奇特。我發現我口水也咽不下去,因爲無法控制喉嚨處的肌肉,所以我時不時被自己口水嗆着,咳嗽。說話只能用口腔。但這些都不重要。

如刺在喉,是什麼感覺?中國的成語實在太精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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