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北鄉

文/繁華



1999年11月,初冬


她從光怪陸離的夢裏醒來,習慣性地望窗子,對面是一面雪白的牆。哦,已經搬家了啊,早已記不清是第幾次,總是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她因此喜歡簡潔。舊的,遙遠的東西,永遠不會變成她的負累,她記得上一個家,牀對面是窗,窗的檐下有盞破燈,發出的光已經很昏暗,但依然每天堅持晚上八點亮,早上六點熄。她第一次醒時燈總在亮着,橘色的,了無生氣的光,有時會有清脆的腳步聲從窗口傳進來,啪嗒啪嗒。然後她半睡半醒着,第二次睜開眼,望着窗外的燈,直到它在某個瞬間突然熄滅。清晨特有的蒼白的光照到牀邊,她起身,然後是一天。然而此刻她面對着一面雪白的牆,簡潔大方,沒有花花綠綠的海報。要不要,把那本黃曆掛在上面?那本黃曆,放在哪呢?似乎有些想不起來了,好像是在茶几下,或者書桌櫃裏?她正在思索着,鬧鐘突兀地長鳴,手和腳都跟着有些震。哦,六點了。

她從茶几下要清理的儲物箱裏翻出黃曆,翻到這天,劣質紙張碩大的紅色數字下印着:大雪。她突然想起小學課本里背過的二十四節氣歌,記的不太全了。她去推門,很應景的一場新雪覆蓋街道。突如其來的涼意讓她打了個寒顫,她向手上哈着氣,想:北方小城的冬天真的從不失約,而後意識到自己還沒換下睡衣,她找來掛鉤,把黃曆掛在雪白的牆上,然後一連撕下因搬家而忘記的兩頁紙。黃曆因爲她的用力過猛搖晃了好久,然後和牆面突兀地結合在一起。“抽象藝術”,她想,然後畢加索莫奈們的名字流水一樣跑出來。打破美感後的和諧,把物體拆分,然後奇異地組合。她的腦海裏跑出許多奇奇怪怪的景象,扭曲的茶几,穿過牆面的黃曆,象徵着時間與空間的交疊,大概我也有做藝術家的天份,她想。

她從還不及整理的衣櫃裏拆了新手套的包裝,戴在手上,刺刺涼涼的,並不是副盡職的好手套呢。然後她圍好圍巾,戴上毛織帽,踏緊雪地靴,踩入雪裏。她並非怕冷,只是很喜歡這種只露出眼睛的感覺。

腳踏車上的少年在雪地裏留下一條直直的車轍印,打破美感後的和諧,她再一次想。

“你是新搬來的嗎?”少年停下,踏立在車上問她。

她含混不清地應了聲,也不知是在說是還是不是。這是她們家的老房子,空了七年她又搬了回來,是該說她是他的新鄰居還是他是她的新鄰居呢?她討厭去想傷腦筋的事情。於是她僅露出來的一雙眼睛也將要縮進圍巾裏了。熱熱的氣息繞在臉上有種癢癢的感覺,她一定很像北極熊。

她聽見她的鄰居說了一聲再見,然後留給她一條清晰的車痕。她小心翼翼地沿着車痕走,她不喜歡踩雪,從雪地走她從不回頭,她討厭看到自己把美麗潔白的東西變得骯髒殘破,所以她的每一個房間都沒有過毛絨玩具。她一點都不像個柔軟明媚的女孩子。她看了看錶,要遲到了,她搖了搖頭,就把舊東西都趕出了腦海。

她的到來沒有引起任何波瀾,班主任簡單介紹後,有人從書堆裏漠然擡起頭,隔着清一色的黑框眼鏡打量她,然後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沒有感情,聽不出歡迎還是厭惡。她的鄰居正在偷偷睡覺,被掌聲擾醒,對上班主任慍怒的眼神,然後看到已經取下圍巾在講臺上格格不入的她。她的鄰居滕地起身,賣力地鼓掌說歡迎,熱情得過了頭,透出一股子傻氣,引起一小陣很快平息的笑聲。她覺得他好像吵醒她冬眠的冒失鬼,還帶着一團火。

可她是個冬眠的貓頭鷹,不喜歡光和火,只想要一棵掛雪的樹,每年都可以築一個巢,這樣就有好多個家。她在教室後那個空空的桌前坐下來,看黑板上模模糊糊的字跡。她數着前面的同學一排、兩排、三排……好多木頭人,她想,然後她架上眼鏡,就變成了其中之一。她看了她的鄰居一眼,一直在睡覺。他沒有冬眠,他只是一隻慵懶的貓,她抄下黑板上的思路,稍稍評判了她的鄰居。她從不上課睡覺,但她覺得自己一直在冬眠,不僅冬眠,還春眠夏眠秋眠。她看了看小黑板上的倒計時,等它變成0後,自己要去哪裏呢?去哪裏都好,不要留在這裏了吧。這裏的冬天又冷又長,像硬梆梆的長麪包,她不喜歡吃長麪包。

那兩個人來看她時,總是提水果和麪包,水果吃不完在冰箱裏壞掉,然後被她一股腦扔進垃圾桶;長麪包呢,就是每天冷冰冰的早餐。在手上燙出三個小油泡後,她學會做簡單的飯菜,日趨熟稔,她再也不吃長麪包。

她想起初中前座的男生,晚上總是不吃飯去打球,然後用一包3+2蘇打餅乾果腹,她有那麼些喜歡那個男生。畢業後她搬了家,在超市裏見到那個男生愛吃的那種餅乾,囤了一箱在家裏,每天都吃,到最後看一眼就想吐。她把剩下的餅乾都送給樓下的小孩,她再也不喜歡那個男生了,到現在已經記不起男生的樣子。她有那麼點遺憾,搬家時沒留下初中畢業照,聽說戀舊的女生都是溫柔善良的好姑娘。可她從沒留下一張照片。

好像是雪又落了,有靠邊的同學開了窗,悠悠遠遠的香溢進鼻息,她好像聞見了雪的味道。循着灌進的冷風去尋,看到初綻的零星臘梅。她把眼鏡取下來,木頭人的詛咒解除了。就想起家裏的那面牆,原來是落着雪,那本黃曆,就是初冬開的第一朵臘梅花。她其實更適合讀文科,她想,但她不喜歡用繁冗的文字描述那些乾癟而沒有感情的答案。理科最簡潔了,路很多,卻不曲裏拐彎。

她時而看臘梅,時而看她昏睡的鄰居,然後放學鈴響,有人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新的數字。她裹好衣帽,揹着空空的書包下樓,遠離人潮站到臘梅樹下。樹也不高,正碰上高三教室換在一二樓才得以和窗齊肩。她脫下手套,觸碰乾枯的樹皮,溼溼的、溝壑分明。這棵樹似乎很老了,她擡起頭,迷濛地望着樹冠,沒有葉子,一半白色,一半棕色。積雪落下來,正中眼睛,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在口袋裏尋找紙巾。肩膀上輕輕受力,眨了好久才完全適應的眼睛看着旁邊的人。哦,她的鄰居。

她的鄰居在放學後滿血復活,神采奕奕。他似乎是惡作劇般笑了笑,然後伸手去推那棵樹,積雪簌簌落下,淋了滿身。他很開心地笑起來:“是不是很好玩?”她看着自己肩上、鞋上的積雪,覺得他像幼兒園的小孩子,歡樂的來源那麼無厘頭,開心的要求又那麼低。但她感覺圍巾裏的臉上好像是閃過了笑容。然後她點頭,說是的。

雪深了一層,她的鄰居沒有推車,撐一杆好多顏色的傘,說走吧。她撐開自己純黑的傘,自動隔離出一個空間。她並不想讓她的鄰居尷尬,只是她不喜歡太吵。他們並排走着,中間可以再站兩個人。

“你知道我今天爲什麼一直睡覺嗎?”

“因爲我三點鐘聽到了下雪的聲音,噼噼啪啪,像樹抽芽的聲音一樣,我就一直看到了六點。”

下雪的聲音,樹抽芽的聲音,他應該去當文學家,她想,然後聽見他說:“你窗臺上的蘭竹沒有搬進去,早上忘記告訴你了。”

哦,她低低應了一聲,和他在樓道間分別。她看了蘭竹,好像又要死了。她總是養植物,這些小生命卻從來活不過兩週,她還不太知道怎麼照顧人,甚至自己,更別說嬌弱的植物了。然後她敲響他家的門,把蘭竹託付給他,說了再見後下樓。

不巧,樓下兩個人一起來了,互相間都冷着臉,他們各自帶的孩子裹在厚厚的衣服裏,並不說話。她喊:“爸,媽。”然後接過他們手中的錢和物品就不再說話。聽他們如出一轍又單調無奇的囑咐語。末了,女人手裏牽的小姑娘喊她小姐姐。她摸了摸小姑娘軟軟的呢子絨帽,然後解下圍巾給小姑娘圍好。她看了看男人身後的小男孩,伸手去翻寬大的外衣口袋,有一顆椰子糖。她塞到男孩的手心,進了鐵門。彈簧的鐵門自動地慢慢關上,好像伴隨着一陣長長的呻吟聲。然後,風雪和舊人都被隔絕在外。

她推開門,脖頸間有些涼涼的,挺冷的,冷得人有點想哭。那兩人都有了新家,她呢,她關上門,她也有一個家,吃了一口雪,高高低低發了一夜燒。她在夢裏聽見了落雪的聲音,真的是那種窸窸窣窣的,樹木抽芽的聲音。她於是在夜裏醒來,打開窗戶,看到紛揚的大雪,有沒有過零點呢,她想,該撕黃曆了。

然後她撕下那頁薄薄的紙。這天是這一年的大雪,她在凌晨,推開了窗。



2009年11月,初冬,未城


記憶在一片漆黑後開始加速,似乎她的人生所值得記憶的只有這天。她在樓房的廢墟下,清楚地感受血的流逝,即使厚厚的羽絨服也不能阻擋。讓她想一下,怎麼會在這裏。哦,是場地震。她在的學校塌陷,她被壓在廢墟之下,她是僅有的週日會留在學校的老師。還會有人記得她在這裏嗎?四周靜得出奇,沒有絲毫生息,她並非渴望被救,也沒有覺得死亡有什麼可害怕。她其實很奇怪,爲什麼自己這麼清楚地記得那年大雪那天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她不是個喜歡懷舊的人。那是九年前,還是十年前?她只是很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大雪,她是真的,或者只是在夢裏,聽見了雪落的聲音。

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呢?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她的鄰居依舊騎車,會早上騎着車跟她說:“嗨”,她笑笑,卻想着他並不能看到。她買了一條新圍巾,也有些刺刺的。有時她想到她的傻鄰居,會在圍巾裏抿起嘴角。天晴的時候,她的鄰居會把蘭竹搬出來曬太陽,她覺得那小植物好像長高了。然後高中也畢業了,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的鄰居,因爲她去了南方。南方就算是冬天也像軟軟的棉花糖。她小的時候吃棉花糖,會把整個臉都埋進去。後來她也遇到拉着風箱吹絲的棉花糖師傅,她看很久,卻不再湊上去,她不喜歡往回走。

這也是這年的初冬,卻不是大雪。她看過黃曆,大雪在明天,她有點兒遺憾。她覺得眼皮有些沉重,思緒也有些紊亂,要睡着了,她想。腦海裏卻極迅速地播放着她二十七歲前的人生。

那後來是大學畢業,她幾乎已經和那兩個人斷了來往。她不再要他們的錢,自己貸款,勤工儉學,依然在冬天只露出眼睛。她有時會去看看那個小姑娘。不,是大姑娘,已經初中了。那個女人,好像是已經去世了,她沒有去葬禮,聽說是血癌。小姑娘還是叫她小姐姐,她有時會塞給小姑娘一些錢,後來小姑娘升高中,她來了南方,窩在這所學校裏,寄過幾封信和一些錢給小姑娘。再後來小姑娘上了大學,她也就沒有再和小姑娘聯繫。成了老師,她覺得多少不再介懷,流離的童年,平凡的青春一溜煙跑過。她會在某些個深夜,聽見皮膚蒼老的聲音,她的後青春,也將盡。

她二十七歲前的人生,真的是不算美好,但也夠得功德圓滿。她在每年的大雪,都會想起那個傻傻的鄰居,想起他在雪地留下的車跡,深深淺淺印在她人生的版圖裏。她以後看的每一場雪,都聽見樹抽芽的聲音,都聞見臘梅初綻的清香。

血好像都冷到凝固,她的四肢已經僵硬,她甚至沒法讓自己動動手指,死神與她,近在咫尺,真的好冷,明天就是大雪了。還沒有撕下今天的黃曆,她想,然後意識混沌在一片黑暗中。



2009年12月初


我接到未城警方的電話,他們說,在那場地震中有我的親屬喪生。我在冬至前到了未城,見到我小姐姐的骨灰。地震那天小姐姐留在學校,她因失血過多沒等到救援,二十七歲時便去世了。

小姐姐是媽媽之前的女兒,媽媽從住院到去世她從未露面,下葬那天晚上,媽媽的電話響了,我接起,聽到她說:“媽媽,再見。”我想她哭了。後來她會來看我,給我一些零用錢,直到大學以後我們斷了聯繫。

我把她的骨灰帶回來,年前去了那棟舊樓,我第一次見到她的地方。我碰到小姐姐的舊鄰居,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男人,大概有二十七八歲。他把我帶到一株老的掉了皮的臘梅樹下,葬下了小姐姐。

這是2009年12月,小寒,書上說:雁北鄉



本文爲在羣作者繁華原創
版權所有,轉載必究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