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繁華



我的房東一家,是非常奇怪的。

比如那家的男孩,一個結結實實的小胖子,平日裏從不與別的小朋友親近,也不見他買零食看動畫,獨獨一個愛好,養蠶。

爲了養蠶,他還在院子牆根下種了一棵桑樹,我搬來時那樹齊人高,現在依舊,好像是沒有生長似的,唯一可見,青青的葉子發了。

而現在,那孩子就坐在水泥路邊,只是哇唔哇唔地哭,一手還握着空空的桑樹枝。

這是清晨六點鐘,他的桑樹葉,大概是被洗劫一空了。

三月,春上時節,小學生養蠶的風尚再度興起,他的桑樹難免遭了黑手。我看了會兒便穿過他進了院子,並未安慰安慰這個小胖子,他總是不理人的,何況,哭鼻子並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今天,他大概又不會去學校了。


創作毫無靈感,下意識的,眼神又投去了那窗裏。

房東的院子分了前後兩庭,前庭他們開了便利店,外加自家住房,後庭兩層,二層分三間,租給了三個人,我的這間,便正對着前庭小胖子的臥室。

他又進了一批新蠶,因爲書桌上的紙盒數,從五個變成了六個,但是最近一段時間,他可能都沒有桑葉了。

九點,房東太太照例來院中晾衣服,全然不記得房中沒去上學的兒子,她的衣服溼漉漉的,滴着水掛到繩上,當然也沒有飄在晨風中的靈動感。

十點,校車司機房東先生早班回來,豆漿油條,標準的早餐,小胖子從房中被招呼出來,一家人的一天正式開始。房東先生帶着小胖子去摘了兩袋桑葉回來,中午時送他去了學校。窗口書桌上的紙盒還在,蓋子上紮了大大小小的孔洞,數一數,他帶走了一個。

這一家人就如是生活,全然看不出一絲一毫同外界的交流,彷彿是自己結了一個繭。

這就是我生活的環境,我創作的所有源泉,也許就是這一切,註定了我的默默無聞。我一直覺得我應該去更遠更美的地方看看,可是經濟不允許。

我是一個失敗的插畫家,或者,我只是還沒有破繭成蝶,生活不肯賦予我靈感,這是一個文藝工作者的悲哀。


小胖子每天又有了新的愛好,放學時去湖邊摘桑葉,因此房東先生總是要單獨接他一趟,父子倆倒也樂此不疲。

我的日子並不如此其樂融融,三月底臨近,這一季度的房租和水電都明明白白了起來,零散的插畫工作並不能讓我填滿它們,生活開始窘迫起來。按理說,窮困潦倒彷彿是一個藝術家的必經之路,它能激發藝術的潛能,我現在大約就在這個階段,不知何時觸底反彈。


廖珊來了,託我奶奶的福,她是唯一一個還肯時常來拂照我的朋友,初中時她是我奶奶的學生,常來我家,奶奶對她極好。後來奶奶去世了,她便成了唯一一個還光臨我生活的朋友。

她爲我填滿了空空的冰箱,又留下裝着足夠付清房租的錢的信封,期間順帶收拾了我小小的屋子,我沒有畫稿可以給她,她也不問,只一再囑咐我有事聯繫她才走。


廖珊走後,屋子就空落落的,一個人待着,甚無趣味。我坐在水泥路邊,小胖子的桑樹依舊光禿禿的,殘留的葉子葉邊癱軟一團,看得出被一掃而空的手法毫無溫柔可言,眉毛鬍子一把抓,當然,也不乏慌張。

小胖子又不去上學了,昨夜湖邊的桑葉,他最後的依賴,也被一掃而空,大家的蠶都長大了,諒解諒解。

他抱着他的紙盒坐到了我旁邊,應該說是我搶了他的位置。他依舊哭,但可能是礙着我的原因,不敢放聲,只在抽泣。他委屈巴巴的樣子真叫人心煩又心軟,可我也沒法變出一顆水果糖給他,於是就指着他的紙盒問:“長多大了?”

他果然停止了抽泣,看起來在努力組織語言回答我的問題,到最後也還是沒開口,只把紙盒推到我面前。對了,我早該說的,他是個結巴,這我是知道的。

我笑起來,不知是笑他的結巴還是笑他的認真。

他嘬起的上下脣暴露了他即將要說的那個詞,絕對是“叔叔”無疑。

叔叔?我看起來已經步入30了麼,我還沒結婚呢?不過才25歲,擠擠湊湊叫哥哥也是可以的吧,雖然不滿於這一稱呼,但看他那麼努力的樣子,也就算了。

紙盒裏的蠶兒已經白白胖胖,不似最初,黃色和黑色幾乎佔據全身。紙盒的角落,還有幾隻尚在繭態,褪得一身厚繭出來,也能這般可愛。


我真是奇怪得很,一邊好奇着這縛在繭裏的一家,一邊又對他們千篇一律的生活怠倦不已。一邊厭惡着小胖子,一邊又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奇怪的生活奇怪的人。


廖珊又來了,距離上次約有半月餘,她收拾起客廳後開始整理我的畫稿,負責幫我投給相應的雜誌社,我在一旁同她說起小胖子。我沒有耐心聽小胖子說他自己,卻無比希翼廖珊聽我說話,這麼看來我還真是個自私的人,可人都是自私的,不是麼,除了廖珊。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是個,結巴。”

“沒有”,廖珊想了想後認真地回答,隨後又問:“可你是怎麼知道的?”

“和他,說話啊。”

“你不是說他從來不和你說話嗎?”

“總會有,那麼,一兩句的。”

廖珊便不再說這個話題,轉而討論起畫稿。我轉眼看着窗戶,想把小胖子指給廖珊看,但是房間裏空無一人,他大概是去上學了。

廖珊走了,我才發現小胖子是在院中“曬蠶”,六個紙盒並排貼着牆根擺起,他一個一個打開來給他的蠶寶寶透透氣。我下樓來蹲到他身邊,陪他一道看蠶,胖胖的還真是討喜。

“爲什麼這麼,喜歡蠶?”

“胖…胖的,但…很討…喜”

他似乎還想與我多說些話,我卻已無心再聽,耳邊是他結結巴巴說出的結結巴巴的生活。兩個不開心的人,爲什麼要湊堆呢,那樣,不快都要加倍。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繭裏自得其樂,好與不好,似乎也無從分說了。妄圖把他人從他人的繭裏拉出來,卻未曾意識到並沒有,打開自己的繭出來迎接呢。


廖珊終於來了,這次她提了兩袋水果,但是時隔上次,有近一個月了。她在門口和房東太太攀談了會,穿過便利店進了院子。

她放下水果,打開揹包的金屬拉鍊,從那裏面拿出來的,是退回來的畫稿還是信封呢?

是一面鏡子。

鏡子裏的我鬍子拉碴,眼神空洞,套在皺巴又泛黃的襯衣裏,活像一個久居不出的山頂洞人。

“小胖子,結巴,溺愛的父母,這就是你自己吧。”廖珊聲音不輕不重,“房東阿姨說,她沒有孩子。”

“我昨天去看了奶奶,晚上還夢到了她,她說要我一定好好照顧你,可是你一直長不大,我也不能陪你一輩子。”

“你總說你畫不出東西,總說沒有靈感,那是因爲,你根本沒有看到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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