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髮卡

文/銳思



當把這最後一車水泥推到目的地的時候,老高把小車摔在了地上,腳踩着的地面禁不住顫抖了一下。顧不上包工頭的責罵,他踢踏着不合腳的老布鞋跑回了工地的帳篷,藉着燈泡明滅可見的燈光換上了一套乾乾淨淨的迷彩服。隨後扛起他的枕頭走出帳篷。說是枕頭,其實是個大編織袋,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老高實在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把被子枕頭什麼的全都收進了編織袋,枕着編織袋睡了一夜,像早年間的老地主一樣,生怕別人偷走了自己的寶貝。

老高從工地走出來,臉上的汗和灰塵早已混在了一起,給他那張跟莊稼地一樣的臉又添了一把肥料。他的臉型是方方正正的一畝三分地,顏色是莊稼地一般的棕灰色。臉上的皺紋也是土地龜裂的樣子,這莊稼地也很長時間沒人澆過水了。他把編織袋扛在肩上,歪着腦袋低着頭,藉着月光走在小路上。走到一片花壇,他停下來把編織袋扔到花壇旁邊,背緊緊地靠着花壇,拿出兜裏的一打破毛票,手指飛快地撥弄着毛票。快過年了,包工頭準時給他們發了工資,還給他們每一個人買了回家的車票,想到這裏,他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幸運。以前在村裏,人們都說包工頭全是王八蛋,不是拖欠工資就是暴力執法。現在他出來了,這些情況不但都沒有碰上,還不用花一分錢就能得到回家的車票。想到這裏,他把腿放在了地上,頭靠着花壇笑了起來。土地色的臉也消失在了土地色的夜中,只剩下了兩排黃牙齒。

趁着這消失的片刻,老高想着自己該給女兒帶點什麼小禮物回去。他真是個有福的人,在外面順順利利,家裏的女兒又那麼懂事:她知道自己的學費來之不易,因此學習格外努力,聽說期末考試還考了滿分;她還知道家裏條件不是那麼好,平時還幫着媽媽幹農活,自己給村裏的富貴人家洗衣服賺錢,以貼補家用。這麼好的閨女,一年不見,如果不給她買點小禮物,那老高這個當爹的簡直就不是個東西。他拿出票,看時間還早,還有足夠的時間去繁華的地方轉一轉。

他站起身,扛着編織袋接着往前走。不一會就走到了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方。臨近春節,城市的街道上也大紅燈籠高高掛,像工地帳篷裏的燈泡一樣有節律地閃着光。他看着這大紅燈籠,既親切又喜慶,想着自己家應該也掛上了大紅燈籠。街上的小商鋪放起了喜慶的迎新春歌曲:這些歌他都聽過,最近幹活的時候,旁邊好多家商鋪都扯着大喇叭在放,聽着叫人只想趕緊回家。街上的行人都穿着洋氣的衣服,城裏人的品味就是好。他把編織袋放在地上,拉開拉鍊,半個身子鑽進編織袋找出了一瓶花露水,往衣服和鞋上撒着。然後提起編織袋,往商場走去。

走進商場,燈光照得他直拿手捂眼睛。他眨了眨眼,提着編織袋左顧右盼地走着。商場真大,這一個個小櫃檯看得眼暈。商場真香,一進來就聞見了一股子奶香的味道。小櫃檯上都印着洋文,他根本搞不清楚哪個是哪個。他皺了皺眉頭,眼珠不停地轉着。他站了一會,探着腦袋順着道往前走。

“媽媽!媽媽!這個人好像小烏龜啊!真可愛!”一個小孩看到老高這樣子,搖晃着媽媽的胳膊,指着老高說道。“別那麼沒禮貌!”媽媽把小孩的腦袋轉了過來。老高聽着,只是笑了笑,接着往前走。這商場裏面一個店鋪隔着一個店鋪,還挺有規律,真像老家的莊稼地,劃分得整整齊齊地分配給各家。老高走到一個買香水的店鋪,側着身子看了看價格,搖了搖頭走了。“一瓶香水,都夠買好幾頭大肥豬了。”老高隨口說了一句。店員和調香水的顧客都看着老高,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老高看哪人少就往哪走,也不知道繞了多少個彎,最後來到一家飾品店門口。他拎着編織袋走了進去,心想這店員真不禮貌,連歡迎光臨都不說。小店的三面高低設置着好幾層貨架,每層貨架上都整整齊齊地擺放着飾品,中間還有個大臺子,放着一堆玻璃杯。他看着這堆花裏胡哨的飾品,這堆東西在他眼裏就是一堆廢鐵。他在這廢鐵堆裏扒拉着值錢的東西,往右邊看了看,發現右邊貨架擺着的髮卡都很漂亮,就想着給女兒挑個髮卡。可他實在不知道這玩意怎麼判斷好壞:這玩意兒跟挑西瓜一樣,得拍拍?還是跟挑瓜子一樣,得嚐嚐?還是跟挑鹹菜一樣,得聞聞?他不知道怎麼判斷好壞,就把髮卡湊在鼻子旁邊聞了聞,髮卡散發着和剛纔在那個香水櫃臺一樣的香味;他把髮卡放在手上使勁地鑽了一下,這髮卡還真結實,硌得手疼;他又把髮卡放在嘴邊,輕輕地咬了一口,沒什麼味道。

“先生,髮卡不能咬,請您注意。”店裏的服務員看着老高挑選髮卡的全過程。本不想打斷他,看到老高竟然拿牙咬髮卡,也忍不住上前提醒。“好的好的!對不起啊!”老高笑了笑,黃牙齒在燈光下格外醒目。

看來不能這麼挑,老高看着這一排貨架發起了呆,身邊挑選的人來來往往。老高卻注意到新進來的一個個小姑娘和她挽着的小夥子。小姑娘穿着白色的長款羽絨服,黑色的打底褲映襯得身材更加高挑。短短的頭髮看上去清爽精神。圓圓的臉、小尖下巴、大大的黑眼睛、長而挺拔的鼻子,透着清新健康的美,讓他又想起了家裏的女兒。看到這老高趕緊往後退了幾步,手扶着中間的臺子,繼續思考着。小姑娘兜兜轉轉,一會嫌這個不好嫌那個浪費,也走到了右邊這個貨架。小姑娘沒顧上小夥子,徑直走過去,拿起了剛纔老高咬過的蝴蝶髮卡,戴在頭上轉了一圈,問了一句:“好看嗎?”

“好看!”小夥子和老高的內心幾乎同時說出了這句話。老高想,既然這小姑娘帶上都這麼好看,自己的女兒戴上去肯定也很好看。他揉了揉自己的右手,看着右手上的疤痕:這傷口好久之前就有了,爲了省錢給女兒買禮物,自己一直沒捨得買藥,手上也就落下了這道疤。他看着這道疤,疤痕上浮現出女兒的樣子:她戴着這個蝴蝶髮卡,穿着那種帶褶子的布裙子笑着。女兒也像着小姑娘一樣轉了個圈,布裙子展開在空中,開出了一朵漂亮的百合花。蝴蝶也活了,只不過它仍舊老老實實地停在女兒的頭上,興許它是把女兒的頭當成百合花了吧!他看着自己的手,笑了起來。又擡起頭看看小姑娘,嘴咧得更大了。

“哎!哎!醒醒!醒醒!”小夥子在老高眼前擺了擺手,“你看着我女朋友傻笑什麼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這臉上的褶子比包子還多!還想衝着我女朋友想入非非!穿上迷彩服就真以爲自己是軍人了,裝什麼象啊!”小夥子氣性大,看老高這樣,還以爲老高想對自己女朋友耍流氓,就嚷嚷了起來。

“就是就是,嚇死我了!”小姑娘被老高的樣子嚇得不輕,把男朋友的胳膊挽得更緊了些,又使勁往男朋友身上湊了湊。

“對不起對不起,俺真沒有這個意思!”老高撓了撓頭說道。他走了過去,從櫃子上拿過來小姑娘所戴的那種蝴蝶髮卡,又細細地端詳起來。他聞了聞,還是那麼香。又對着燈看了看,蝴蝶在燈光下反着光。可這個髮卡怎麼用呢?他隨意地掰着髮卡,啪的一下,髮卡上面的蝴蝶被他掰斷了。老高驚了一下,趕緊把這個髮卡放回了櫃檯。

可掰斷髮卡的聲音還是讓小姑娘聽見了,她笑了笑,終於逮到了報復老高的機會,大聲地喊了起來:“哇!你怎麼把髮卡給弄壞了啊!真是個人才,沒想到你不但是個色狼,還是個弱智!”小姑娘摘下發卡,用髮卡指着老高說道,“我告訴你啊,今天你不給個說法你就別想走!”小姑娘朝着老高的方向走了幾步,逼得老高只能邁起小碎步往後退。“服務員,這個老土鱉把髮卡弄壞了!”小姑娘朝着店裏的服務員喊了起來,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尖利。

服務員擡起頭瞪了老高一眼,走過來,嘆了口氣說道:“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不讓你咬髮卡!你怎麼還是把髮卡給弄壞了!”他頓了一頓,接着說道:“我告訴你啊!這髮卡壞了三倍價格賠償!原價三十塊錢你得賠我九十塊錢!”服務員仰着脖子,拿餘光打量着老高,雙手插在腰上說道。

老高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好幾步,後腦勺狠狠地撞到了牆上。他扶着牆,使勁地咬着牙,腳趾在鞋裏使勁地蜷縮着,以便不讓眼淚流下來。準備高高興興地回家,準備給女兒買個禮物看着女兒高高興興的樣子,結果卻搞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九十塊錢自己能出得起,就是出了九十塊錢,結果卻帶着個廢品回家。他覺得窩囊,又覺得對不起女兒。他攥着拳頭,狠狠地錘着牆。

“哎呦!怎麼着!你還想打人是怎麼着!”服務員看到了老高的拳頭,冷笑了一聲。“付不起錢就別在這裏買東西!沒錢你就別想着買好東西裝逼!裝逼裝不成,就成了你這樣的傻逼!”服務員走到老高跟前,指着老高的鼻子開始罵了起來。“趕緊的拿錢過來!別廢話!”

這毛頭小子,把老高擋得嚴嚴實實,燈光也被小夥子擋得嚴嚴實實,老高也被小夥子的黑影包圍住了。他看着眼前這個毛頭小子,牙咬得更用力了些,深呼吸起來。他真的很想一拳把這小子打得腦袋開花,以前在村裏的時候,誰要是敢惹他老高,他準得把那個人打成豬頭,只有讓那個人跪地求饒的份。但這事畢竟是他的過錯,他自己沒理。這幫城裏人狗眼看人低,城裏的警察也向着城裏人。他使勁仰起頭看了看天花板,眨了眨眼睛。

“趕緊的,別耽誤時間,我還想快點結賬呢!”小姑娘和男朋友把老高圍住,指着老高大聲嚷嚷起來。小姑娘的小尖下巴也變成了納鞋底的大錐子,使勁地捅着老高。老高氣急了,從兜裏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摔到地上:“看見了嗎!多少髮卡俺都買得起!俺告訴你們城裏人,別以爲農民工沒錢,別他娘嘞狗眼看人低!”老高不顧這三個人,快速地往前走,一把抓過來這個髮卡,指着這三個人:“俺走了!不用他娘嘞找俺錢,俺不稀罕你們城裏人那兩個破錢!”

老高把櫃檯上的髮卡收進兜裏,摸着這個髮卡,使勁地深呼吸了幾下。卻發現有點不對勁,他猛地把手從兜裏抽出來,發現蝴蝶還是和髮卡緊緊地粘在一起,在燈光下更耀眼了些。老高舉着髮卡,衝着服務員喊道:“喂!俺沒把髮卡弄壞!你們城裏人別想訛俺們農村人的錢!俺們農村人的錢不是那麼好騙的!”他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一樣,低着頭走到服務員面前,把髮卡遞給他看。服務員接過髮卡,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也學着老高的樣子,在燈光下照了一下發卡,又仔細地摸了摸,發現確實沒斷,才說了一句:“行吧!我冤枉你了!對不起先生!”服務員勉強鞠了個躬,“現在,我給你結賬,把你的錢找給你。”

老高結完了帳,不顧那個小姑娘和毛頭小子詫異的眼光,拎着編織袋走出了店門口。店裏太熱,老高熱出了一頭汗,他趕緊走出商場。外面真涼快,老高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感嘆着自己的運氣真好,真沒把髮卡弄壞。他看着月亮,笑了笑,月光也輕柔地給他添了一件衣裳。他覺得心裏暖暖的,看了看錶,時間不早了,他得趕緊往火車站走。於是他拎着編織袋,小跑着往火車站走去。

“不好意思啊這位小姐!忘了給您結賬了!”服務員處理完另兩位看到一直等候的另一對情侶還站在那裏,趕忙道歉。“沒事沒事,我給你錢,不用打包了,我自己拿着就行了!”小姑娘把手插進兜裏,笑着說道。

走出店門口,小姑娘也學着老高的樣子,把蝴蝶放在燈光下照了一下。“老公!你看這蝴蝶在燈光下真漂亮啊,我能感覺它都要飛起來了!”她身邊的小夥子看着她,笑了笑說:“是啊!真漂亮!但這蝴蝶再漂亮,也沒你今天漂亮啊!”小夥子用手颳了刮小姑娘的臉,笑着說道。

小姑娘湊到小夥子旁邊,把胳膊緊緊地挽着小夥子的胳膊,衝着他傻笑:“那麼,接下來就看你的本事了!”小姑娘笑着,把蝴蝶遞給了小夥子。小夥子看了看,還是蝴蝶和髮卡組合在一起,最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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