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學校地處郊區，進出都有門禁，十一點斷網斷點，老師都是點名狂魔，小伍覺得自己簡直是上了一個假大學。
小伍又掛科了，他是一個規矩的差等生，這天是他生平第一次逃課；陳艾也掛科了，她是一個舒服的差生，應付過點名就熟練開始了第n次逃課。逃了同一節重修課的兩個人被查班的輔導員抓了正着，此刻在辦公室共同接受教育。
輔導員李老師的眼神裏寫滿了恨鐵不成鋼，稀稀拉拉的頭髮因爲激動而輕微晃動，丟掉了那點自如，李老師的表情比之平常更不近人，嘴脣張合間似乎能叨叨一個下午。小伍的頭低到可以看見牛仔外套口袋上繡的字母NED，但比起這個，他顯然更在意身邊這個一起挨訓的同謀。這個女生他並不認識，推測應該是李老師另一個班上的同學，以他的視角只能看到女生的黑色運動褲和她懶散的站姿，雖然不見神態，但僅此也足以想見她無謂的神情了，她怎麼就能這麼氣定神閒？
李老師大部分時間都在訓斥女生，她似乎是這裏的常客了，也因此李老師對小伍顯出難得的一點寬容。他聽見李老師說女生已經掛了三科了，再這樣就不是逃課太多的問題，是不允畢業啊。
他正爲女生緊張着，就聽到李老師嘆口氣叫他先回去；他拿起包欲離開，卻聽到李老師又補了一句下次不要再犯。一個“犯”字叫他那股莫名的羞慚感又升浮起來，擾得他渾身緊張，抓起包就走，出了大門好長一段路纔鬆下氣來。
等到小伍發現自己錯拿了陳艾的包，故事已經來不及回頭了，那個跟他的一模一樣的黑色雙肩包註定了兩個人奇怪的緣分。
小伍先發現的是那個作業本，封面上的“項玲”兩個字讓他愣了許久許久，真的是那個項玲嗎，他的高中同桌，再不好意思地講一講，還是初戀對象。小伍出教室時看過女生的臉，也聽李老師叫女生陳艾，所以可以確定她不是項玲，但項玲的作業本居然在這個包裏，娟秀的字體是那麼熟悉。小伍只聽說高考項玲發揮不利，但從未想過他居然能和項玲同一所大學。
但要找到項玲，他得先找到那個叫陳艾的女生。期待打壓了正義感，他拆開了這個和他的一樣滿當的書包裏的另外一樣東西，一個棕色的包裝盒。包裝盒裏是三本純藍封面的書和一封信。封面上簡單勾勒出的鉛畫就讓他隱隱覺出了端倪，內心說着不應該繼續，手還是忍不住打開了那張紙。
小伍覺得，自己是被幸運女神眷顧了。
【二】
差等生小伍成爲了差等生陳艾舒適生活中的一個“意外”，這全都是爲着他們共同的交集，優等生項玲。
項玲顯然是個出色的女生，她雖然沒有陳艾得天獨厚的外貌優勢，但是也算溫婉可愛，成績拔尖加上自小訓練出的唱歌繪畫的特長，讓她成爲了交際圈裏的絕對優勝者。
項玲是陳艾的下鋪，陳艾覺得她們還算親近，好像要再發展一步也沒有那麼難的感覺，思量一會應下了小伍結盟的奇特要求，終於得以換回自己的包，還有包裏唯一攪擾她舒適生活的書信。
書名叫：醉舟。
來信者叫：阿藍。
和項玲發展成閨中密友的計劃並不順利，陳艾發現，主動開口對她來說太難了。她從來沒有缺過朋友，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她的身邊去了總會有新的人補上，大家都喜歡美的東西。她總是被邀請的那一個，主動對她來說很難很難。不止於此，項玲事事親力親爲，沒有你可以幫助她的地方，不論學業還是其他，項玲總是輸出的那一個，毋須輸入。項玲活得太過清白，除了她的唯一發小，她不依賴任何朋友，每個人都“虧欠”她。愈接近項玲，陳艾愈被這種清白感壓得喘不過氣來，女生間無法名狀的攀比感在她體內作祟，她第一次對自己的社交能力產生了懷疑。
小伍耐不住向她催促進度，她卻始終抗拒，先開口的總是低人一等，她不願失了姿態。但項玲還是那般，會主動給她作業，主動幫她逃課，主動給予一切，卻拒不肯接受任何好意。她覺得這種親近太禮貌了，她完全沒有左右項玲感情問題的底氣，只好忽悠小伍先去學習，讓他期末用成績入項玲法眼。
小伍說他本來就天天去圖書館，誰知道成績爲什麼一直沒指望。深刻交流一翻，陳艾先前對他的怨氣竟然大都叫同情取代了去，這個可憐的男生，天天泡圖書館還和自己一樣掛科，愛情之路又這麼卑微，從高中暗戀到大學，一天一個花樣地跟她商量什麼時候要怎麼正式重見項玲纔好。
女生的母性本能一旦氾濫就收不住，陳艾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幫助這個盟友，畢竟他的確守諾，從未用那本書調侃過自己。僅此就讓陳艾覺得感激，陳艾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最近的考試在下週，陳艾和小伍雖不同專業，但院系相同，所以大部分科目都有重疊，陳艾決定幫他在期末一鳴驚人，就算不能，也得像模像樣同等水平地去見項玲。
小伍對於她的提議很是驚恐，這種乖巧讓陳艾又多了一份“責任感”，規規矩矩有什麼好，成績纔是王道，誰管方法呢？雖然她自己並不在意所謂的成績和畢業證，畢竟她有的是後路，但此刻她的盟友需要，她也只好重操舊業了。
監考表出來，陳艾長舒了一口氣，沒有李老師的名字，那可是個連重修課都要親自查班的魔鬼啊，想在他監考的班裏作弊，簡直難於上青天。慶幸的是，小伍也沒有排到李老師，兩個人還爲此用火鍋慶祝了一番。這以後的複習生活就容易得多了，陳艾再也沒跟小伍去過圖書館，到考試前一天整整刷完了一部54集的電視劇。小伍還是堅持每天去，雖然在陳艾看來，並沒有什麼用處，她也確實這麼和小伍說了，但是小伍倒瞧不出受了什麼打擊，依舊規規矩矩做他的乖學生。
【三】
考試的這日什麼都好，天也正好，風也正好，就和陳艾的心情一樣好。她發現自己有種臨近成功的喜悅感，雖然那結果和她並無關係，但切切實實爲它耗費了心力以後，就開始無比期待一個好結果，難道做媒婆也是女生的天性麼。
但是事情卻不像陳艾想的那般好，她確實順利地複製了項玲的答案。不過複製的遠不止她一個人，還有項玲周邊其他半數有所“需要”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得到了“幫助”。她有時候覺得項玲好得太沒原則，沒有誰在項玲那兒是特別的，包括她。她當然沒有像小學生一樣要求項玲只跟她好，只對她沒原則，這太失姿態了不是麼。
躲過監考官許久纔有一次的擡眼，陳艾很早就把答案發給了小伍，心想着時間是絕對足夠了，但她還是太過高估小伍了。
第一次做這種事的小伍顯得很緊張，比逃課還要緊張得多，受着十足良心的譴責，要知道，他曾義正言辭地指責過靠作弊上岸撇下他一個人補考的室友。他一向奉着凡事磊落的原則，卻對陳艾做了不那麼磊落的事情，現在還被陳艾鼓動走上了“不歸路”。所幸陳艾沒有告訴他答案是從項玲那兒來的，不然他該覺得何等羞憤。
小伍戰戰兢兢地做壞事，沒想碰上的，也是一位老薑。這位監考老師裝了一副不聞不問的樣子，但早早就鎖定了慌里慌張的小伍，在他第三次拿出手機時，起身幾個踏步就到了小伍邊上，一把抓過都沒來得及熄屏的手機。
好了，小伍把陳艾也拖下水了，那個看起來十分和藹的女老師此刻就和他們倆一起，在人都走完了的教室裏等着李老師。女老師一句話也不訓斥他們，就只要他們等，小伍心裏頭一次巴望着李老師的到來，像被留堂的孩子等待家長的解救。這沉默讓他不安，他竟然覺得李老師過往的言語都變得親切起來了。
等李老師終於出現在教室門口，小伍沒有看到，陳艾也偷偷鬆了一口氣。女老師終於開口了，對着李老師，帶着那個年紀慣有的前輩式的優越語氣：“就算領導再怎麼強調班級均分，也不能爲了分數放任學生作弊不管啊，這兩個都是要記過零分處理的，這還是李老師你我才先聯繫，其他我可都是直接上報的，以後可得注意了，你說呢李老師。”
李老師點頭道謝，姿態是難得的恭謙，小伍就更難過了，李老師明明那麼負責，自己卻讓他白白捱了低看。
李老師帶着他們出來，並不向辦公室走，就沿着大路轉悠，漸漸接近圖書館，在圖書館正門口的時候停了下來，回身向着他們道：“都回去複習吧，好好準備後面的”，停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我不會讓你們被記過的，別擔心，下半年好好補考。”
小伍和陳艾都眼淚汪汪地感動在這溫情裏面，就聽李老師又說：“但是後面就別想着這些算盤了，你們倆場場考試我都會去看着的。”
回去的路上小伍一邊後悔着沒有給李老師道謝，一邊覺得該給陳艾道個歉，最終兩者他都沒有做成，還是陳艾安慰他不要在意，“姐妹”就要同生共死不是嗎。
第二天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出現在圖書館，開啓了爲時三週的漫漫複習路。陳艾再灑脫也不敢全掛彩回家，只好犧牲一些愛好時間用來打開書本。細心看也能一知半解，但多數時候習慣讓她首先去依靠對面的小伍，問題問完後兩個人難免面面相覷，陳艾的恍然大悟通常是在這時候：靠小伍還不如靠自己。小伍可以在圖書館一坐一上午，大部分時間卻都在打各類新遊戲；小伍可以把書上的公式背得通熟，但絕對不會再多知道一點那些公式的意義。
任何一個男生多少都還是愛面子的，就算是在“姐妹”面前，自尊心也不允許他被這樣看低，爲着陳艾隨口的問題，小伍開始了偷偷摸摸的鑽研之路。或許一本書對他有困難，但一個問題兩個公式他還是可以解決的，儘管他的費時可能要多上更多。
【四】
雖然過程艱難，但小伍還是意外地感覺到了變化，每次弄懂了等着次日給陳艾講題的睡前，他都無比期待，連遊戲都沒那麼有吸引力了。他偶爾還在夢中夢到那封信，夢到留信的阿藍，夢到《醉舟》裏一閃而過的片段。淡去最初的震驚，現在的他其實更好奇，他有時候會忍不住要問問陳艾，但理智又覺得不可以，誰都有不想被提及的私密，就像陳艾從不詢問他和項玲的過往。
小伍其實給項玲告白過，在高考最後一天，他把告白信和電影票一起放進了項玲的書包裏，約定去看一週後他期待已久的海底總動員2。
但小伍至今也不知那個告白的結局，因爲項玲沒有來。他沒勇氣再問，卻也因此可以永遠懷抱着希望，沒有答案就足夠安慰。小伍和陳艾成爲“姐妹”後，結盟一談徹底虛設，一方面經過那場考試，小伍面對項玲這個名字更加自低；另一方面陳艾很認真地跟他託過底兒，說自己覺得項玲不好親近，項玲只跟她唯一的發小交心。小伍也知道那個發小，高中時那個發小就常常串班來找項玲，堂而皇之地霸佔他的位置不讓。他有點後悔爲什麼沒和那個發小打好關係，那個時候他還不懂藉助外力，只覺得自己近水樓臺就足夠幸運了。
哎，想起來都是傷心事，但小伍的傷感並不會持續多久，因爲睡眠在呼喚他。
小伍的複習漸入佳境，陳艾也異常地充滿了幹勁。之所以說異常，是因爲小伍覺得陳艾每天積極得不像話，做什麼都很開心，連跟他講話都沒那麼刻薄了。要知道，陳艾挖苦他的技術可是一流，他曾經和陳艾抗議過，陳艾卻一副驚訝不已的樣子，絲毫不覺得傷害了他幼小的心靈，拳頭打在海綿上，他也只好受着了，人家沒有惡意，自己再計較顯得多小氣啊。
陳艾反常的活力讓小伍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麼，也許和那個阿藍有關，但他無法確定，不過這樣的陳艾顯然好相處多了。不會再動不動就給他澆涼水，也不會指着他的飯菜說不好，連消息都回復得快得多，果然心情好的人是看什麼都好。
後來的小伍才明白，那種朝氣都是期待的附贈品，人一旦有了期待，就有了動力，縱使要面臨落空的失望，也覺得甘心情願。
不等他發現陳艾變化的原因，就先猝不及防地碰到了項玲，還有項玲的發小。這時的他正鬥志滿滿卯足了勁要在這次考試中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然後再體體面面去“偶遇”項玲。他的計劃不可能實現了。
他和陳艾在圖書館門口分道揚鑣，沿着側路回男寢，一眼盡收後湖風光，然而一定睛，他卻看到了兩個稍感熟悉的身形，四下無人，只有她們倆在湖邊上，忘我地接吻。
小伍的思維猛地停滯了，眼前只有那本純藍的《醉舟》在飄蕩，封面上的人像和她們無限重疊，他覺得自己的期待愚蠢得像阿藍一樣，居然想要改寫已存在的故事。
小伍本可以躲過這場不太如意的偶遇，但他也許是愣得太久了，直到項玲牽着那個女生走到他面前，小伍都還在混沌中。項玲的表情很驚喜，一如往常熟稔地喚他小伍，也說沒想到原來我們在同一個學校。他懵懵地點頭，還是不能緩過神來，她有些羞澀地笑一笑，我們確實在一起，她舉起那雙牽着的手，你能理解吧。
項玲的坦蕩讓他的期待都隨湖風四散，他沒想到自己能從容地說出可以，似乎還笑了笑，清醒把冷靜還給了他。
那天他們就只說了這麼一點兒話，後來他數次想到，卻已不能完整地複述。他只記得，他的傷心並沒有很久，他也說不上爲何，震驚摻着失望，過去了，就沒有再叨擾他的生活。
他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好事。
【五】
雖然沒有想象中青春帥氣的重遇，但小伍還是收穫了一個不錯的成績，他的計劃嚴格來說實現了一半。帶着不錯的成績單，小伍迎來了大學的第二個暑假。
獨自消化完這件事情的他忍不住想找陳艾探討一下同性之愛，他覺得陳艾應該比他更能看開。他發了長長的小作文敘說因果，卻許久不見陳艾的回覆。網絡便捷，卻也不好，比如陳艾就這樣在他的暑假裏消失了。
再見面已經是九月底，他還是從項玲的口中打聽到了陳艾的消息。他也接受了項玲這種“禮貌的親近”，重新成爲了她衆多朋友中的一個。
在居民區找到陳艾時，她是穿着一身睡衣開門的，頭髮也亂糟糟的。小伍艱難收回了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數落，用一顆包容心接納了陳艾此刻的狀態，畢竟他此行的任務是來安慰被孤立的陳艾。
項玲說陳艾開學之後不知爲何常常開着電腦熬夜到三四點，她不上課是不在乎，但是寢室其他人都要休息，鍵盤聲和屏幕光激化了本就隱隱埋下的矛盾。陳艾是上海人，家境好背景強，說話總帶着一種不自覺的優越感，常常當面說別人的不好，被挖了苦處的當時爲了表面和諧都不好說什麼，但大家的矛盾一旦一致起來，事情就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冷戰一週後陳艾就搬出了寢室，自己住在外面。
但是看到陳艾租了這麼大一個房子一個人自在地糟蹋以後，小伍就覺得她不需要任何安慰了，她八成從來沒覺得自己有做錯什麼。
看到小伍來，陳艾還是很開心的，主動爲他展示了自己連月來的成果，同樣純藍封面的《黎明》。縱使小伍就着那封信對它進行過無數想象，但看到依然覺得震撼。曾經的《醉舟》和現在的《黎明》交織在一起，他有點恍然。那時他讀到的來自阿藍的那封信，是兩個有着相同特殊愛好的女孩的鼓勵信，阿藍在信中也感謝陳艾的陪伴，也細數關於《醉舟》的小小想法，言談間都是隻有她們能理解的快樂。《醉舟》的原型和視角都是蘭波，小伍曾經又忐忑又好奇地讀完了它，散落在各處的大膽敘述都引他向同一個未曾接觸的領域：同志。信末提到陳艾的《黎明》，阿藍說對它充滿了期待，想看到它出世的那一天。
現在這本《黎明》就擺在小伍的面前，阿藍說它和《醉舟》應當是共生共存的，它的原型和視角都是魏爾倫。陳艾說其實六月份阿藍就幫她安排好了私印，但再修再改排版校對浪費去她幾乎半個暑假纔拿到成品。個人志的順利付梓顯然給了陳艾很大鼓勵，她只休息了幾天就開始投入2的創作，甚至對這場集體冷落都可以很快忘卻，小伍完全可以想到不遠處電腦上的內容。他真的是很少很少，能看到這樣充滿熱情的陳艾，大多數時候她討厭任何攪擾她舒適生活的東西，但偏偏，生活是沒有辦法永遠舒適的啊。
末了，小伍終於問起他被冷落的小作文，不出意料地被告知忘記了，果然什麼事都是有前因後果的，陳艾被室友指控了這麼多罪狀，也不是沒有道理。
她確實有很多很多缺點啊，甚至是看來討人厭的地方，但是，他願意幫她，同樣不夠優秀的他願意陪她改正，願意陪她，吻抱夏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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