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多最是,東西流水

文/繁華

天寶十年,文宣帝高洋薨,託孤於六弟常山王高演及宰相楊愔平秦王高歸彥。同年太子高殷繼位,冊拜皇太后親侄李難勝爲皇太子妃,同住東宮。



李難勝入宮那一天正值寒冬,宮牆的紅瓦上落滿白雪,杏花一支一支,白中又映淺粉,大紅的花轎像個跛腳的老人,高高低低並不平穩,那應該就是踏在雪裏的感覺,她想着、望着,轎兒便停了。簾開,一個身着冕服,垂白珠九旒的高大男子立在眼前,眉眼盡是溫潤,在一片料峭寒意中,向她緩緩伸出右手。

那雙手那麼溫暖,那麼有力,帶她穿過重重宮帷,大紅的楹聯、大紅的燈籠,喜慶又跳躍的顏色,和那雙手一起,就這麼記進了她心裏。

她從來都是性情溫和、不喜爭權之人,可生在官場之家,她必須爲姑母爲整個李家的獻出選擇的權利。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遺憾,從沒有見到更大的天地,那一牽手便成了短暫年華里屈指可數的溫情之一。

高殷年長於她,待她若親妹妹一般,喚她阿楠,許她嬌縱。她不懂官場,卻知高殷,知他仁心,知他大志,看着他,一點一點表露鋒芒。姑母時時喚她談心,教她不可過仁,教她如何在這後宮立足,雖此時只有她一位后妃,難免後隨漸多,只有她得了聖心,李家纔有可能在常山王長廣王二位親王王中夾縫求生。她每每應着,卻心不在焉,只覺得在後宮生存,倒也並不是很難,只要跟着高殷,握緊他的手,慢慢長大,慢慢變老,就能簡簡單單度過這一生。

三月,大雪一點點化去,紅瓦漸露,高殷邀她看梨花,牽着她的手在梨園石徑中散步,兩人腰間玉佩相撞,清脆地響了一聲,她手忙腳地,想要將那腰佩換至另一邊,卻怎麼也做不好。高殷笑起來,少有地放下重負地笑,一向疲憊的聲線裏突然出現的亮色,讓她莫名心疼起來。

“你很累麼?”她問

“嗯,是有一點。”高殷說着,往她的發間插了一直梨花,自顧自地說,“好看。”

她羞紅了臉,覺得玉佩相撞的聲音,也甚爲好聽。高殷要幫她重系,她一起起興,按住高殷的手,大着膽子說喜歡聽這聲音,高殷愣了愣,隨即爲她整好腰佩,輕聲說:“那以後,阿楠的玉都系左邊。”

五月,她的生辰,高殷命人制了一對雲紋玉柱,通體晶瑩、紋印相對,親手爲她繫上,另一隻便繫於自己腰間。她與高殷從未說過愛,卻像這深宮中相互依偎的兩個孩子,彼此慰藉。

安陽深陷風雨,連在後宮的她也有所耳聞,高殷來看她的次數愈來愈少,原定於六月的後禮一拖再拖。姑母說,這是二王權重,倘不能分二王權,高殷難保,李家難保。姑母一面叮囑她提防皇祖母,一面又命她多多接觸皇祖母,時時向她回話。她從未做過這些事,惶然又擔心地親近那個威嚴的女人。

在她看來,皇祖母也不似姑母說得那般可怕,反而很容易親近,時常與她說起年少之事,提起孫兒高殷,也滿是欣賞。她甚是喜歡聽皇祖母懷緬少年之事,與先太皇相遇、相愛,又伴他一步步安定天下,年少追憶總是那般令人神往。還有已故的文宣帝,只聞他荒淫無度,暴虐成性,多虧宰相把持朝政,纔沒致亡國。可他卻始終似初識般禮待姑母,縱然李家對他頗有怨聲,姑母也從未說過他的不好。她曾經問姑母,爲何文宣帝會那般言行瘋癲,姑母只說文宣帝個可憐人。她不懂這朝堂,不懂帝王之家,一顆早熟的心,卻日漸依賴那位帝王的愛。

八月,桂花飄香的季節,高殷難得陪她在園中賞花,食些糕點說閒話。能這般愜意,她想着,事情也許是很順利,以後也許就不用時常去看望皇祖母了,她卻還想聽故事呢。

變故總是來得猝不及防,侍衛來報時,二王已經擁兵至東閣門,高殷一衆心腹,尤以楊愔爲最,被棍責至奄奄一息,叛變之人卻是託孤大臣平秦王高歸彥。及至大殿,二王條陳楊愔罪狀,皇祖母卻似早已知曉一般,未曾聽辯便認了是孫兒的錯。她立在高殷身後,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屈辱、憤怒和無可奈何。一向親切的皇祖母朝着姑母大罵,說姑母教子無方,說姑母一介漢人竟想要控制朝野,她眼見着姑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哀泣求饒,爲高殷攬下那些所謂的“罪名”。姑母的頭重重地磕在地磚上,一聲一聲,扎進她心裏,本能使她跪地伏身,心卻早已嚇到惶然失措。皇祖母不是說過,殷兒聰慧仁德,是個好君王;她不是說過,她會保護年幼的殷兒,讓文宣帝放心離開嗎?可是如今,她卻一聲解釋也未曾聽過,孫兒比起二子,到底是遠了些。

殿上一怒,人心惶惶,二王雖離開,皇城卻依舊被重兵把控,高殷牽着她離開,握緊她發抖的手。經過他們賞花的院落,高殷拾起盤中那半塊桂花糕遞與她,看她慢慢吃完才道:“往後恐凶多吉少,牽連於阿楠,實感愧疚。”她還來不及回答,便被高殷攬進懷裏,少年單薄的身子微微顫動,她彷彿覺得,他是哭了。

未出兩日,太皇太后下詔:廢黜高殷爲濟南王,食邑一郡,出居別宮。常山王高演即位。

她隨高殷搬去荒僻的別宮,布衣素食,然而耳目衆多,不知何日便會無故殞命。高殷教她識書習文,也講些朝堂之事,提起兩位皇叔,言語裏卻總是認命的味道。爲什麼不去記恨呢,恨是多麼簡單的情感啊,恨能支撐人活着。

“父親總說我太仁,像漢人一般,那年他命我斬殺囚犯,我卻遲遲下不了手,背上捱了三馬鞭,至今疤印未消。後來當了君王也沒能如父親之願,變得冷酷,變得能夠守衛自己的皇權。父親很小的時候,是所有兄弟裏相貌最爲平庸的,也最不受關注,時常被嘲笑,長叔是他同胞兄弟,卻辱他最深,唯六叔九叔偶有護他,也敬他爲兄長。父親將我託付給六叔,大約也想到會有如今這般光景,可他還是信了,還是沒忍心殺掉兩位叔叔。只可惜就算無意再爭,也難逃宿命。唯獨虧欠於你。阿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高殷陪她過完十三歲生辰,陪她又過了一個賞桂食花的八月,別離如約而至。高歸彥隻身前來,與高殷對坐中庭。她的別院剛剛有家的味道,高殷便離她而去。高殷曾說他不記恨任何人,時局之下,投強棄弱乃風向所趨。自己雖已不保,但母親胞弟和阿楠一生若能安安穩穩,也足矣。他丟下繁冗塵世永享清淨,只留下她,阿楠第一次,感到真真切切的惶恐,不同於大殿上那種害怕帶來的恐懼感,現在的她,孤立無援、毫無方向。她的人生,已經隨高殷一起完結。

阿楠去了妙聖寺,出家爲尼,法號等行。除了這裏,她一女子,別無他法。

皇建二年,孝昭帝高演病重,臨終召九弟長廣王高湛入帳,傳手書讓位於他,以期他勿傷年幼太子高百年。最後一刻,高演似跑馬觀花般看完自己的一生,他想起幼時看着二哥被大哥他們欺負,被他們玩笑般地關進柴房,他偷偷去送糕點放出二哥,他說:“二哥別怕,六弟保護你。”

二哥別怕,六弟保護你。年少之時他們也曾相互依偎、相敬相愛。父親那時初娶蠕蠕公主,母親主動讓出正室之位,只讓他們在西院玩耍,或許是因此,小時的他們,比旁的兄弟更爲親近。明明是答應了二哥,明明看到二哥眼裏的期盼,明明是聽着二哥說:“倘取而代之,也萬勿傷殷兒。”他食言了,這一刻眼前是他最親愛的九弟,他知道他的九弟不甘爲臣;他亦知道,他的母后會像幫他從殷兒手裏奪權一般,幫九弟從他孤弱小兒的手裏,奪走天下。所以他把天下給了九弟,像二哥求他那般,期盼九弟爲他照顧百年。他看到他的九弟點頭,看到他的九弟身影愈來愈模糊,他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再同九弟叮囑些什麼呢,他的喉嚨已經不能出聲,卻緩慢而艱難地用乾澀的脣說:“別學我。”九弟能懂,他這麼想着,在無盡的擔憂和一籮筐的未竟之事中,憾然而去。

一年以後,阿楠在妙聖寺,見到了姑母。

“高演去了,這就是報應;高湛,一定也不得善終。”這時的姑母已是半癡半傻,哪裏見得昔日貴爲太后時的半分華貴之氣。“高演他竟妄想高湛那魔鬼會保下他兒高百年,他當初逼死我殷兒時,怎就沒想我夫君臨終囑託於他。總有一天,高百年要死在高湛手裏。”姑母似已瘋癲,但又看得清明。有時說着殷兒,又轉望她樂呵呵地說自己有三個好孩子。

明明這一切災難,都是眼前的和故去的這兩個人帶給她的,他們安排了她的命運。可她卻因着一點點真心感動得一塌糊塗,恨着只有這二人,念着也只有這二人,索性就相依爲命。

大約是又過了很久,她聽聞樂陵王高百年受召入宮,失足落水,葬於後園,王妃斛侓氏握玦哀號,絕食而死。

她記得很小的時候,隨父母去參加這位王妃的百歲宴,她稱讚這妹妹長得好生惹人疼愛,父輩間傳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要她上前抱抱妹妹。她從奶孃手裏接過那時的樂陵王妃,小小一隻,身上的奶香甜甜膩膩。大人們說,以後這兩個孩子定都是美人,求婚的要踏破了門檻咧。

她們確實都稱得上美人,卻也都小小年紀嫁入皇家,無論是高殷還是高百年,都是父輩皇權的犧牲品。只可惜她們,付了真心卻痛失愛人。她已不是當初年少無知的自己,雖在佛寺之中,也知樂陵王並非意外而死。就像現在的姑母,被高湛以小兒子的性命做要挾,不得已與之姘居,甚至生下了高湛的女兒。姑母掐死了那個小生命,高湛便殘殺了她的德兒。如今姑母這般念兒成瘋,誰不恨,可誰也無可奈何。

姑母的精神時好時壞,從不許生人碰她。有時阿楠累極,也想過似樂陵王妃一般撒手人寰、萬事不問,可姑母孑然一身、無依無靠。有時姑母清醒了,就會大罵高湛,罵到渾身顫抖,昏在她肩頭。

她被推爲主持那一年,姑母的情況稍稍好了些,不再拉着她撒潑,反而常常安靜地坐在臺階上,從日出到日暮。有時她會想,姑母會不會想念那個被自己掐死的女兒,那也是姑母孕育的生命,同樣早早失了年華,可她竟說不出,到底是誰的錯。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以前是她送走高殷,後來卻是姑母送走她,大夫說她是積鬱成病,這麼看來,姑母比她更堅強。她記得臨終之時,納她入法門的老尼拖着年邁之身來看望她,那麼多那麼多的話想說,她這一走,這一生便只留一碑,她的一切,將湮爲塵土。可最終也只問了一句:

“師父,你當初爲何,要爲我取等行這個法名?”

“願你再輪迴,能等見一良人,行萬世之好。”



本文爲在羣作者繁華原創
版權所有,轉載必究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