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娃

平凡的世界,平凡的故事。

雨有風的清香,煙火人間,總有不能散去那如煙的故事;風有雨的清甜,最沁人心脾的,莫過於真切實在的兩情相悅。

風雨中,有我在傾聽你的歌聲,有我在盼望着你的歸來,有我……


秋天又來了,秋風帶來了北國的音訊。北雁南飛,是否有一輕鴻夾着你的思念,遙遠的飄落下來?青馬背馳,我噠噠的馬蹄,能否趕得及你的背影?

我期待着,期待着你的歸來。

不相信緣分,有些事情明明知道只有很渺茫的希望,卻也一點點的去爭取,把握。

如果,就這樣離去,不帶半點猶豫,我唯有在回味的時候滿身悔恨。

所以就這樣,當你永遠的小娃娃。

Chapter 1.微腴–只是這樣,不太胖

高考在車站的廣播聲中,悄然謝幕。2006年的夏天,我並沒有希望我的暑假有如太陽一樣的熱情高漲,只是想有那麼一些閒錢可以自由的花。

原本是想到廣州,然而市裏近,又恰好招人,所以最終來到了市裏的工業區。

一同去的還有好朋友曾德,藝考生。

想來有些突然,只是倆三天,就由學生變成了工人。很多時候不敢相信,高考已經被遺忘在巴士後面的尾氣裏。

那天,記得吧?

什麼時候的事!那麼久遠的……

就是這樣子,高考!2006年的夏天,不是太熱。

我和曾德進了一家生產包裝袋的私企,博展?也許吧。那裏的燈很像太陽,能把肌膚照的黑如原始,其實最恰當的比喻是蒸籠。

有些人很陌生,比如車間裏的指導員。

“別偷懶,”她很突然的在我背後說,“你個小娃娃。”

待我轉身要看是誰的時候,我得到的只是她的背影。

我知道她已經有幾年的工齡,不過仔細去發現的時候,她的嚴肅有些滑稽,是一種不能讓人緊張的滑稽。我沒有迴應什麼,不過,曾德追回一句給她,小尼姑。

等到她的背影模糊了的時候,我才恍然,那不是對我說的話吧。我暗自思忖,她多大?和我一樣嗎?

“阿曉,你說這個指導員……”曾德轉過臉,對我說。

“別管它,咱好好做就是。”

大多時候我們都喜歡各自的沉默,廠裏的日子,其實很熱鬧——都是轟隆隆的機械聲。說話比較費口舌,所以我情願沉默,沉默多好啊。

第三個週末,曾德很興奮的跟我說,阿曉,那個指導員叫黃環。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沒問過。

曾德笑笑說,是個古式美女啊,呵呵。

我看了曾德一眼,說,她在這個廠做了多久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很長了吧。

我也不知道,找個機會問問。

嗯,好的。

德,你說,她是咱廣東人麼?

不像……

會是哪裏人呢……唉,你就好,有女朋友。

呵呵,你也差不多了呀!

得了吧,我這人誰會喜歡!無德又無才,還不愛說話。

那也會有的,所謂蘿蔔白菜,有人揭蓋。

哪裏?!我是根長在春天的小草——夏荷,秋雨,冬雪都沒機會見到我。

那你要長成樹啊,要自我進化。

對,我要長成一棵樹。

樹……我頓時陷入了沉思。


通常來說,時間在這個世界裏,是很漂亮。

這裏的世界卻寧靜的鬧哄哄,那是時間在空間上的影子,我常常這樣想,所以,我再看那個掛鐘的時候,車間那向東開的門被時光擁擠着,陽光只能蹩足進來,在門的旁邊肆無忌憚的恍。

我們儼然如靈巧的機器,只是我們的效率總是那麼低。

還好我們有汗,蒸發着我們的煩躁。

不知道什麼時候,曾德已經不和我一起打包裝了,我見他跟隨在主管後面去做另一種活,歸於沉默的日子並不是一個人的孤獨。

那個叫黃環的指導員在哪呢?我突然的發覺自己太無聊了,想找個人說說話。

“小娃娃,你就會偷懶!”

我猛然一驚,黃環已經站在眼前了。

“我……我……哪有偷懶啊”

“呵呵,跟你開玩笑的,別往心裏去。”黃環撒嬌似的笑着說,“你叫什麼名字啊?沒我大吧。”

我摘下廠牌,遞給她,“諾,這裏有我的名字。”

“蘇曉,入廠日期:2006年6月19日”她一會看看廠牌,一會又看看我,“你就是蘇曉?怎麼不像啊。”

“怎麼不像?這就是我呀。”

“照片比你真人好看,哈哈!”

“……我,我……”

“被說中了吧。”

“這有什麼的,照相館的人愛多事!”

“你看看你,怎麼這樣裝的啊?打包裝其實是最簡單最輕鬆的活兒了。”她見我做的很慢,便給我做了一個示範,“這樣做,會快很多的。”

“哦!”看着她做完,我確實很吃驚,竟是這樣的速度!

我試着像她那樣子打包,還真的快了許多。

看到我能這樣,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就問,“你名字叫黃環?”

指導員只點點頭。

“黃環……黃……環,黃……”我念的有些慢,“有些拗口呵。”

“是呀,我也覺得,不過習慣了。”

“那麼好聽的名字卻是這樣的。”

“黃環——”忽然有人喊道。

我循聲望去,那臺已經罷工的機器旁邊,一個小夥子很無奈的無動於衷。

“我要去幫忙了,你繼續做,別偷懶啊小娃娃!”黃環扔下一句話走開了。我從她轉身的瞬間裏也讀到了無奈,是一種長期累積的無奈。她的的表情也劃過一絲慘淡的微笑,還是很無奈的留給我一個背影。

很快的,她走遠了,我卻不經意間覺知到她的回首,那一刻,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發現她其實是一個十分安靜的女孩,說她是女孩,是因爲她看起來並沒有20歲,稍微有些胖。穿着青色的廠服,灰色的褲子,頭髮被收攏起來了,十分正牌的打工女孩!這樣的穿戴,顯得嚴肅整齊。

她眉目間透露出一種歷覽社會的成熟,車間裏很少見到她的笑容,總給人一種不可靠近的冷漠。不過我倒是注意到她擦汗那會兒,那眼神纔是最黯然憂傷的。她厭倦的掃視着周圍的一切,這樣的日子,不知道有沒有盡頭。她看見了我的時候,我也正在看着她,我不知道怎麼的沒有避開她的目光,正如她也沒有避開我的目光一樣,這樣的對視安靜地觸及到了心裏的黑暗。

人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我卻沒有發現她的祕密,倒是自己的緊張把所有黑暗都展現在她的目光照耀下。

我對此並不是毫無反應,只是在最初的日子裏,我沒有給予太多的關注。

我不奢望自己能俘獲這樣的芳心,當然也沒有想得到彌足珍貴的友情,然而,我還是被某種力量逼迫着放棄了自卑的想法。

也許這回事是一回事。我對那個冷冷的自己說。

七月初,早晨。

我起的特別早,八點鐘的時候,太陽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我們面前露臉,這不是太陽的錯,而是多情的大霧籠罩了我們,我不能想到太陽會有多鬱悶,所以我鬱悶了。

八點二十分,我們這些“打工者”已經刷了飯兜來到蒸籠裏,我懶散的無所事事。

“喂,開工啦!”主管的聲音好親切,我沒有任何抗拒的理由,其實已經更服帖的開工了。

我看見黃環正手腳利索的給燒切機颳去殘膠,我呢,其實還是悠閒着做着,流水線的車間往往不會有堆積,因爲主管要求我們,今天的事情一定要完成。所以,剛開工的那一點時間,充裕的很。不過也沒有太多那麼幸運的時候,主管會調動任務分配下來。今天呢,主管讓我封好紙箱備用。

封紙箱不會太難,一拉一折一啪一打最後一斷就封好一個紙箱了。差不多夠的時候我就慢了下來,很不幸的又讓主管調用——還是回去裝包裝袋。

“呵~又回來啦?!”不知道什麼時候黃環站到我身邊,主動跟我聊天。

我也是無聊的很,要打發無聊的辦法通常是聊!有聊纔不無聊!

“我不能閒下來啊,主管管的緊呢。”我回她,“你就好了,每天這樣走走停停就過去了。”

“呵呵,我是很閒,可是也很悶。”

“那這樣,幫我做這事,我幫你解悶。”

“行啊,現在反正沒事可做。”

“真的這麼好心啊?!”

“你幫我解悶啊!”

“解悶,那還不簡單?就是陪你聊聊天嘛。”

她忽然的就笑了,“是啊,聊天……”

“聊什麼樣的天呢?”

“隨你啊。”

“那好吧,俺們今兒個就聊西天。”我信口而出,“西天呢,就是在太陽下山的地方。”

“那太陽下山的地方是個地方,不是天啊!”

“天啊,你居然不知道地方的地方就是天!你好笨哦,呵呵”

“天啊!你敢玩我?!”

“沒有啦……那個,其實呢我的意思是太陽每天都是下西天!”

“那太陽什麼時候上西天?”

“……太陽上西天,是個問題。”

“太遙遠的事情不需要預言,預言都是多餘的。只有吃飽了撐着沒事幹的人纔會有太多的預言!”

“哇,你真是哲學家!”

“呵呵,你是笨豬嘛!”

“我可不是,笨豬通常是肥豬,我不肥,所以我不是。”

“什麼啊!你是說我肥嗎?”

“嘿嘿,我可沒有說啊。”

“那……你老實說,我肥不肥?”

“唉!你笨!”

“你豬!”

“喂~你纔是豬,因爲很多書上都用‘肥’來形容豬的。”

“我無語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你無語還說?!”

“那……我胖不?”

“不胖。”

“真的假的?”

“假爲真時真亦假,無爲有時有還無。”

“得了吧你,在俺面前弄玄虛。”

“說真話,你那樣子不算的胖啊!真的!”

“哼哼……”

“不信啊?”

“心直口快,言真意切!”

“你還不是裝——”

“哎,我們是聊天——!”

“聊——西天!”

“真奇怪哦,跟你聊天我就不像我自己了!”

“聊天嘛,就是扯淡……扯淡嘛,就是胡侃!胡侃嘛,就是……”

“就是偷懶!”這個聲音很親切!

我知道是主管來了,就笑臉迎接,“老大你看我,這不是正忙着嘛。”

“老大,你看咱廠裏都沒有音樂,每天這樣可悶,聊聊天可以解悶。”黃環附和着說,“你說是吧,不讓員工聊天的老大可不是好老大哦。”

“行啦,我懶得跟你們扯淡。”主管拋下一句話就走開了。

我看着黃環,她也看着我,都忽然很開心的笑了。

“你笑起來真好看啊。”

“你也是……”

確實,我其實也很少笑的。因爲我牙齒不整齊,我怕一張口就給對方增加距離感。我不知道,這樣的冷酷會進行到什麼時候。

機器仍舊哄哄作響,世界嗡嗡一片。我笑了,笑的很內向很沉默。但,笑過之後很舒暢。

“你這樣有一點點的胖,其實已經很好了。”我很真切很認真的看着黃環說。

“……是那樣就好了。”她說完,就走了。

機器聲似乎更響了。我只好哼起歌謠來。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後……”

我哼唱着,忘記了時間正一分一秒的滑過指間。

“你知道我很擔心我很難過,卻不敢說出口……”

我的聲音其實已經很低了,但我在沉醉中的時候,感覺到有人在耳畔也唱起歌來,一轉身,嘴脣卻觸電般的感受到那種柔軟——黃環的嘴脣正好和我的嘴脣發生了機械摩擦,輕輕柔柔,摩擦係數大概爲零,我想。

只是一瞬間,恍如一年。

我想那時候我的臉頰一定能和關公媲美,甚至從熱力學的角度看,我定能燙蛋皮。

可是,我回味着的時候,黃環已經消失不見了。

周圍的同事們,大多都各自忙着,我只是尋不見她。她突然的出現,又突然的消失,讓我很懷疑,那究竟是不是幻覺!

但那樣的感覺……好真實!

喧囂的世界只是一個車間!

“怎麼了你這是?”黃環在我面前走過來,“你感冒了嗎?”

“沒有啊,我……我在唱歌,你,你聽見了嗎?”

“唱歌?唱什麼歌?”

“你沒聽見啊?……也是,我自己都聽不清楚我在唱什麼。”

黃環也看着這喧囂的周圍一切,其實只有機器語言!

“剛纔……”我吱吱唔唔,欲語還休。

“你的脣很燙。”她低低的說,頭低低,聲低低。

“啊?!”我——很驚訝,“那……”

“我也喜歡唱歌的。”

“哦,”我道,也不去想黃環是否不追究那一件事,“那你最愛唱什麼歌?”

“我唱給你聽吧。”

我點點頭,她便開始了。

這樣糟糕的環境實在不合適欣賞一個美女的歌喉,但是看她那麼投入的唱,我沒有打斷她,讓她繼續唱吧。

轟隆隆的背景音樂下,她的歌聲卻很撩人,在她的歌聲裏有一種哀傷刺痛了我的耳膜,她唱啊唱,像是訴說着許許多多的心事,我突然有些苦惱——竟不辨那是歌曲的故事還是她的隱祕。

她的哀傷若隱若現……

“啊流浪流浪,啊~流浪流浪……”

那又好似她曾經艱辛的打工歲月,出門多年久未歸,爹孃鬢毛已憔悴,那思家思鄉的念頭經常讓她渴望回鄉,回到父母的身旁。

幽咽、沉鬱,又似乎在吶喊着,在黑色的歲月裏頭。我聽到一些不安詳的顫抖之音,像極了冷天裏滄桑的手拉動滿目滄桑的二胡,饑荒和戰亂,都在這裏表現的完美極致,她的聲音不能不讓我想起那樣的畫面——離家的人們步履猶豫而淒涼,彎彎曲曲的路線折出的那些角兒,難以遮掩。

我停止了手裏的活,突然很想擁抱黃環。

她唱完了,認真的看着我,說,“我,唱的怎麼樣?”

“……”我動了動嘴角,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

“小娃娃,你在聽我唱嗎?”

“我……我在聽啊。”我這樣說,“你唱的挺好的,挺好!”

她認真的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是在審視,又好像在尋找謊言的蹤跡。

“真的挺好,就是……太,太悲傷了。”我接着說,“你唱的是什麼歌曲啊?”

黃環笑了,“是《秋風涼》,打工族之歌。”

“秋風涼?!哦,難怪這樣悲涼!”

黃環看了許久,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對接過她的目光,她的眼裏,還是透出一絲希望,我不知道那是對什麼的希望。感覺到這個世界,就那樣寂靜了。寂靜的世界裏面,疊出了記憶,就像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那樣的情節在很多年前發生過。

將近中午的時候,曾德湊過來,“阿曉,你是不是……”

“沒……沒有的事,我很清楚我來這裏的目的。你別亂猜啊。”我打斷了他的話。

“喲~不打自招啊。”曾德笑道,“我本來是問你是不是肚子餓了,你看看你啊,急成啥樣了。”

我一看鐘,已是十二點半!很突然肚子就響了起來。我也笑,笑的挺假!

“走,去洗手間。”

“等我,馬上就好。”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崗位上的半成品,就甩手而去。

在去洗手間的路上,我們遇到了主管,我有些慌。

但主管只是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

曾德就迎上去,“老大,您也餓了吧?”

主管就回身應道,“嗯,一會就下班啊。”

我管住了嘴,不敢搭話。

洗手間——其實是個偷懶的好藉口,偷懶的人終究是要偷懶的。我們其實也不是拉屎撒尿,但乾淨的洗手間讓我們度過了倆三分鐘。等到從洗手間出來,就聽見有人喊“開飯啦,開飯啦——”

Chapter 2.升溫–天熱的很,空氣熱的狠

在沸騰的空氣裏,我聽到了關於夏天的聲音,今年的夏天的聲音,是那些沒有旋律沒有節奏的機械聲。轟轟隆隆的,很像教室裏自習課時的那種嗡嗡聲,那是很適合趴在桌上睡覺的聲音。不過,有點不同的是,這種機械的轟鳴,還是能夠聽的到此起彼伏的變化——畢竟是個大車間,機器的開動不同時所致。這樣的環境,誰也不能不躁動。所以夏天的聲音,很熱,幾乎燙彎了蟬鳴。

幸而來自農村,習慣了熱。

太陽在天上畫了一個看不見的弧線,劃到了天底下,我想它也該下班休息了。於是折騰着躺了下去,山羣就擁了上來,一天就過去了。

一天過去了,那一天就永久性的成爲了過去。像歷史,只能復刻,翻版。

時間過去,時間又到來。寫歷史的我們,把故事寫在記憶裏。

那時候,我已經不做打包的活了。主管老大見我有事沒事到處閒逛,就給我分配了後臺的準備工作,也就是拉原料,並給機器上料兒。

拉原料的時候我還是一樣會偷懶,就是衝跑一下坐到叉車上。這在車間裏是不允許的,因爲那種叉車沒有剎車裝置,跑的猛了就容易出事!

大約快要收工的時候,我像平時一樣踩在叉車上巡視每一天機器的用料情況。我自覺的像個閱兵的頭兒,只是原料不理會我罷了。

大抵是因爲這樣的舉動危險,我總覺得有人在盯着我??珊芏嗍焙潁湊也患歉鋈恕?

有一臺機器就快用完料了,我看了看那原料的類型,就把料拉過來,回到那臺機器的旁邊的時候我看見了黃環,她站在機器旁邊四處張望,待見了我就喊道,“蘇曉,你怎麼拉料了啊?”

我沒有立即回答她,在她旁邊站了片刻,還用眼光觀察她的神情變化。

她的嘴脣沒動,她的眼睛沒眨,好似整一個臉毫無表情,又如太多張表情凝固在一張臉上。我癡癡的看着,有些恍然。一時間我覺得周遭太安靜太安靜了。

只聽到她說,“喂!發什麼呆啊!沒聽見我說話麼?!”

我抱歉的笑笑,“老大讓我拉料麼,就是因爲我坐不穩。”

“那快給機器加料吧。”黃環又指了指那一卷料,說“我來幫你擡吧。”

我就趕忙拿扳手給機器換料,擰開筒軸換插到新一筒料上。黃環站在旁邊,看着。我就說,“這個東西很重的,你行不?”

“咋不行?試試吧!”她就彎下身子,用倆隻手把緊了筒軸。

擡到半空,我故意沒有將筒軸壓進料卡,只那麼幾秒鐘就好,並用一種詭異的笑看着黃環。她也沒有多麼生氣,她勁兒挺大的。

把料兒放進去之後,她嗔怪我,“你想害死我啊!”細細軟軟的聲音,有一種別緻的嬌氣,又好似打情罵俏。

我忽然打了個噴嚏,很突然的。

面對黃環那樣的話,我沒有再說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只是晚上想起她這個聲音就滿心遺憾,可是並不是有了錄音機就夠了,突然出現的東西也會突然消失!至少這一種帶着很美妙的聲調說的話就是這樣。

2006年7月,下旬,沒有流火。

我看着一些人離開,也看見一些人進來,人力流動,經常是處於失控狀態。我又打起包裝來了,主管怕我玩叉車出事,就把我調了回來。

“打包是最輕鬆的活兒了!”有人曾經告誡我。

或許是吧,這種活兒,可以隨意的很。堆的多了就做快一點,也能讓堆消失。可是流水線流得慢,做快了就會被認爲你偷工減料或者偷懶。不過我一直都是那麼慢悠悠的。

某個週末被廠長徵用了!

喝完早“飯”,一抹嘴就開工了。奔向車間的路上,我瞅見了朝霞,可是又不怎麼像朝霞,只是赤紅的雲彩輕輕的潑灑了一片天。

曾德也還做他的活兒,總很少見到他走過來跟我扯幾句。

而黃環,每天還是東奔西走,隨叫隨到。指導員就是這樣吧,我想。所以我……其實很想多和她談談。

不過大多時候,黃環不和我聊天了。

有那麼一次,黃環就在身邊,我正想打開話匣子,而旁邊的機器卻不幸出現故障!我就衝切袋工喊,快關機,料不對位了!

黃環搶在那人前面摁下了暫停。

那切袋工撓撓頭,說了聲,謝謝。

她卻沒說什麼,冷峻的臉凝化出寒氣。完了事,也沒有從我身邊離去。

我看見她迷茫的眼神,掃視着眼前的一切。看得出此刻黃環情緒低落的很,我就說,“黃環,你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啊。”

“不像啊,你看起來心事重重哦!”

“你知道嗎,我很討厭……”她說到這就頓住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也沒追着問。

“我很想換個工作,可是又沒辦法換。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事情。”

“哦,你可以參加培訓啊。”我建議她。

“沒時間啊。”

“那樣子……”我一時也沒辦法,不知道怎麼說她纔好。

“對了啊,蘇曉,”她問,“你家裏有多少兄弟姐妹啊?”

“我有倆個哥哥。”

“你是最小的啊?!”她有些驚訝。

我點頭,說,“是啊,我是最小的啊!”

“那你幸福嗎?”

“當然啦!你呢?你莫非是老大?”

黃環也點頭,卻沒有再說什麼。

“那你家是哪裏的啊?”我問。

“你很想知道麼?”

我笑笑,“隨便問問了。”

“你會知道的。”

“你告訴我不是更好嗎?”

“我就不告訴你。”

“……犯不着這樣對我吧。”

“……”

接下來的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只是黃環沒有離開,幫着我做事。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又問,“黃環,你覺得這工作累不累?”

“不是一般的累!”

“也是啊,每天都是跑來跑去的。”

“可是沒辦法啊!”

我又迴歸沉默了,有些事,有些話,說不出口。

“蘇曉,”她忽然轉過身問,“你小時候的夢想是什麼啊?”

“我?我……你猜。”

“我不猜!”

“那好吧,我告訴你,你也告訴我行不?”

“不行!”

“你……不公平啊!”我抱怨,“這合適嗎?”

“說出來又怎麼樣啊?”

“好吧,你別笑話我啊。”

“不笑你,得了吧。”

“我兒時就想當個偉大的畫家。”

“哦,我其實沒什麼夢想。”她稍稍嘆了口氣,接着說,“人生這麼短,夢想那麼長。我只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陪着自己的愛人一直到老,就那麼平平淡淡的走過一生。”

聽她講着,我順着她的目光也搜尋:車間裏機器排列的十分整齊,長長的一列,望到盡頭處,盡頭在西門前盡了頭!而西門外,只能被想象——因爲西門已經關了。

夢想,原來可以很簡單,很平凡。

聽到她這樣說,我許久都沒有說出話來,還該說什麼呢?夢想?

“蘇曉,你的夢想是什麼呀?”

“啊——你猜猜看。”

“你告訴我唄,我不喜歡猜啊。”

“那,你先告訴我,你老家是哪裏的啊?”我想趁此機會問問她。

“我不告訴你。”黃環頓了一頓,又說,“你很想知道麼?”

我撓撓頭,笑道,“呵呵,是啊。”

“那你先告訴我你的夢想是什麼,是我先問你的!”

“好吧。”我實在扭不過她,“我,我的夢想是……”

“快說快說!”

“……是有一個裝了很多家的家。”

“什麼啊?不懂。”

“就是有畫家,作家,科學家這些家的家咯。嘿嘿!”

“那你是什麼家啊?”

“我呀?哈哈,我是管家。怎麼樣?厲害吧!”

“啊?——我以爲啥呢,原來只是管家啊,呵呵。”

“別小看我,你要是小看我了,我保證讓你後悔一輩子。”

“得了吧,我先上個廁所。回來再說啊!”

黃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看見她轉身的時候,那眼神有些異樣。也許,她在考慮什麼問題吧,我想。

忽然聽身後到“啊”的一聲大叫,我身體一抖,轉了個身。馬上看見同事們在那裏圍起來了,我也走了過去。原來,有個同事的手被機器夾住了。

主管老大跑過來一看,只是說了一句話,“走,去擦藥水。”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忽然害怕那樣的疼痛。

“大家都小心點,安全第一啊!”不知道什麼時候黃環突然出現了,並說出了這句話。

我說,“到點了,該下班了。”

太陽飄在半天中,一動也不動,可是它給我們的影子在我們吃午飯的時候,卻是很快的拉長了,我很是驚訝半個小時有時候會那麼快地逝去。

“下午的任務都要完成,不要等到明天再做。”主管老大喊話了,我們還在吃飯的時候。

自從和黃環談到夢想,我就開始有意接近她。可很多時候,她就在身邊我卻不知道怎麼開口,因爲她的目光總是讓我覺得最好還是別說話。她就那樣看着我,偶爾也會讓我渾身不自在。

經常是,我也傻傻地看着她,相視無言,這也是是最好的吧。

她轉身要離去,我目光追隨。見不到時候,常常茫然四顧。所以……我經常聽到那樣的一句話:

“你不要老是站着不動,被廠長抓到就不好了。”

這是主管老大的聲音,我當然記得。

天氣熱,心情也熱。那些時刻冒汗的日子裏,我有事沒事就擡頭看那孤伶伶的掛鐘,嵌在慘白的牆上似乎很是悲涼。看着秒針一個圈一個圈的轉,就會覺得時間走得很慢。

這樣打發時間還是不夠的,所以我也是洗手間的常客。

我總能遇見黃環的,正如她也總能遇見我。

“我……”我笑笑,“又見到你了。”

“嗯,我是來打開水。”

車間的電熱水機裝在洗手間旁邊,我猜,大概是接水方便吧。

“哦,我還差點不記得這裏有這東西呢。”

黃環左手拎着鋁壺,右手就去擰開水機上的水龍頭。我也沒再說什麼,只好進了洗手間裏面,很快地又出來,我其實想在這多呆一會,或者和她好好聊上幾句。

鋁壺被擱在一旁,她不見了,我知道她是進去了,我等着。

時間過的有些寂寞,我把洗手也看成一項偉大的工程,不到時候決不能收工。

我把洗手盆的出水口塞住,等水快要漫上來了再打開,如此幾回下來,時間就像那水流失了。不過倆三分鐘,黃環從裏面出來,見我還在。

她說,“小娃娃,你還真會偷懶啊。”

聽得出那聲音沒有輕蔑,我呵呵一笑,說,“嘿嘿,我有話想和你說說。”

我把手放到黃環用着的那個洗手盆,並塞住了出水口,水一會兒就滿了。

“你這是幹嘛啊?”黃環問,她不解。

“黃環啊,”我說,“你小時候撈過魚蝦沒?”

她就看着我,帶着一種詭異的眼神,“撈魚?呵,你看我這手,能撈魚麼?”

黃環的手有那麼一點點胖。我說,“這樣說你還曾經想和哥哥們一起去打漁撈蝦哈?”

“嗯,你說對了,呵呵。”黃環輕輕一笑,又說,“那你也喜歡撈魚麼?”

“不!我纔不喜歡撈魚呢。”我把手並排放到黃環的手邊,“我的手不喜歡。”

“那你喜歡什麼啊?”

“嘿嘿,我嘛,喜歡挖泥鰍。”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我手裏,只是不敢擡起頭去看她的表情。她也沒有反抗,似乎知道我其實是個膽小的男生。

她的手好細好軟,雖然不怎麼好看,但她卻是很能幹的,這雙手也一定是最大的功臣,我想。這樣的女子,該有哪般賢惠?我還是忍不住擡起了頭想要去看她,她的臉,看不出那股因爲羞澀而展現的暈紅。她的目光又和我對峙了,我不敢多看一眼。洗手盆裏,倆之手好似泥鰍,只是沒有滑滑的那種溼潤。

我輕輕的捏着,我感覺到有一股熱從手心傳了過來。

這樣子,我突然又覺得時間正在悄悄流逝,記憶正在醞釀。所以,我害怕了。我害怕有一天不能再見到她,不能這樣,站的那麼近,我幾乎能夠聽到她呼吸的聲音。

可是我忽然又覺得,她的手,也會是我喜歡的麼?

世界上不是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可以預知,尤其是人與人之間,更是難以預料。活在當下,最大的幸運是順着自己的意願去做,因爲意願才能凸顯人的自我價值。

很快就到了七月底,我突然很擔心自己的大學美夢真的就那樣破滅了。預計着八月開初結薪回家,是該準備再次迎戰了。想一想前面走過的路,恍如昨日,不經意間就過去了,讓人喟嘆。那些日子裏,幸好有黃環的陪伴,纔不那麼渾渾噩噩。

夏天,是如此的炎熱。熱的心思凌亂,熱的行跡匆忙。

我盤計着離開的日期,可每一次在她面前就改變了主意。離別總不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我竟然戀戀不捨。

當我又一次站在她的旁邊,我竟有點傻傻的看着她。不知道她,能否讀得懂我眼裏的離愁別緒。

我好聲輕語,“黃環……”

“嗯?”

“……我,我……”我有點支吾,“你老家,是湖北隨州吧。”

黃環默不作聲,看了我一眼,又朝牆上的掛鐘看看。掛鐘上的倆根紅色的指針擺出了一個對勾號,端端正正的。再看一眼,那又好似一抹淺笑。

黃環看見我也看那掛鐘,對我很善良的笑了一笑。我知道,這也許就是心的感應力吧。

我也笑,只是夾着那麼一點哀傷,有點苦。

許久,我又問她,“你打工很多年了?”

“四五年的樣子。”她略微想了想,回答說。

“那你剛走出社會的時候,纔多大啊?”

“我記得我第一次出遠門,是在讀初三那年。那個時候和老鄉一起,頭一回就來到了廣東。”

“我猜你在家裏,一定是老大,對不對?”

“是啊,我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們成績都比我好的。”

“我,恰好最小。可是我不乖,不爭氣,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

“能這樣想也是不錯的。”她安慰道。“今年參加高考了,應該能考個好的大學吧。”

“希望吧。”我從媽媽的電話裏已經知道,其實已經沒多大的希望了。“我可能,可能還有回去再讀一年,再考一次,我不甘心!”

“噢,那就是了。我弟弟現在讀高一了,也快趕上高考了。”

“你這個姐姐當的真好!”我由衷地感嘆。

“差不多吧,現在只能那樣子。我覺得能幫上忙,也很幸運!”

我低頭不語,因爲我忽然很羞愧,很懊悔。因爲只要再那麼努力一點就能考上本科的,而我卻開始厭學了!

“沒什麼的,你不是已經打算再考一次嗎。再一次就好了啊。”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那你呢?你怎麼打算?”

“……我也想過去參加培訓班,想換掉這樣的工作。”她說起自己,就有些遲疑了。“可是……沒時間啊。”

她說的其實很無奈,無奈的不是沒有時間,而是她覺得不能因爲培訓而再讓父母掏錢,她覺得應該擔當起當老大的責任。所以,她放棄了,生活對她來說只能是這樣的了。

我不禁唏噓,爲她,也爲了自己。

我想,你還可以在工作之餘讀點書。我沒有說出來,這所謂的工作之餘,其實幾乎沒有。就算是讀書,又該讀什麼書?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幫到她,說出來了,會有意義嗎?

她也沉默了,沉默之間,時光正悄悄的被遺忘。


Chapter 3   人走–心涼(2009年秋起稿,2010年初修改潤色)

8月初,曾德已經拿到了市裏院校的錄取通知書。我還在惶惶,不可追尾太陽。車間裏依舊轟鳴不斷,又熱的讓人心煩躁動。我終於不可等待的提出了辭職——我要回家!

廠長回答得很乾脆,行,你明天就走人。

第二天上午,我揹着包回到原來的車間。我本來不是要道別,只是想偷偷地再看她一眼。但是我犯了一個很低級的錯誤——我怎麼能揹着包回到車間呢?

她見到了我,已經知道我就要離開了。

“你,要走了嗎?”她說的有些遲疑。

我看着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突然不知道還應該說些什麼纔好。一轉身,真的就是一輩子嗎?我有些悻然,可我沒有回頭。回頭是很可怕的。

車間的東大門已經打開了,門外的天好乾淨好藍!我只想,輕輕鬆鬆的離去。沒有猶豫,也沒有悵然,那多好啊!

回到家也只淨做一些閒碎的家務活。學校的紅榜稍微發白了,每次路過,我都看,我想我的名字大抵是紅榜上最小的幾個字,可是很多次我都沒有找到我的名字。偌大的紅榜,紅紙黑字,像極了對我不屑一顧的嘴臉。

媽問我,復讀吧?

我想想以前在學校的那些日子,曾經的流浪的想法竟然是這麼可笑幼稚!

你不去復讀就去打工,你看着辦。老媽催促着我。

打工?呵呵!我對自己笑,只有我的心知道那笑有多苦。我從來不相信我就沒有能力去打工,可是我不甘心,一直以來我都是那麼優秀,難道會輕易認輸嗎?我不甘心!

復讀就復讀,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復讀的日子是一操場上一圈又一圈的跑,我堅信這是一場戰鬥,但這其實是進行曲。每一天都是差不多的,雖然很枯燥單調卻是那麼的堅實飽滿。如果這個時期有人跟我談生活,我會告訴他,生活嘛,就是跑步,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終點。

當然我很難做到心無旁騖,我還是不是的想起她——黃環。

可是我走的時候卻忘記了向她索要手機號碼,這讓我鬱悶了好長時間。好在曾德是在我辭職半個月後才走的,我纔有機會得到她的手機號碼。

秋天還沒有來得及染黃大地,冬天就迫不及待的凍起來了。我的租房,是正牌的黑匣子——只是幾個平米的容身之烏漆抹黑地!不過我還是喜歡把它比作蟋蟀籠,因爲有挺多的機會和地下黨的老鼠們接觸接觸。這樣的房間當然很狹促,也很讓人恐懼,房東似乎知道敢來住的人不怕被偷東西,所以那鎖一直都是虛的。

確實,這期間除了房東和我還有誰會知道,又有誰起賊心會發現裏面居然還裝着一個人呢?我想,只能是老鼠吧。

可是老鼠也不看好我,嫌我的被子不合口味,竟然完整的給我留着,而對那些從家裏帶來的米和大豆之類的糧食卻總是啃不決口。

不過我沒有過多的感嘆悲哀,因爲我知道《貓和老鼠》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誕生的。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形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想到這些,我竟開心地笑了!

有一個人可以想念,冬天就不會那麼冷。

躲進被窩了,還是照樣盤算着明天再去買一張200電話卡,一定要和黃環說好多好多的話,一定想辦法讓她再唱歌給自己聽,最後一定還說:黃環,爲了我們今後的幸福生活,我一定加倍用功,勤奮學習。

這樣想啊想啊,那通往夢裏的門就爲我開啓了。

冬天,最冷的時候是撥號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多少次聽到提示這樣的提示音: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後再撥。

冬天,最冷的時候還是在撥錯了號的時候。我正想着要給她一個驚喜,卻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喂,你找誰啊?

冬天,最冷的時候其實不冷。因爲我聽到了她的聲音:蘇曉……是,是你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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