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葉交相映,貼身亦貼心?(紫鵑篇)

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

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此花此葉長相映,翠減紅衰愁殺人。

這首詩是李商隱的贈荷花,闡述的是花與葉之間的關係。百花中只有荷花是花與葉能同榮同衰的。

我一直想以花葉爲喻,寫寫《紅樓夢》裏的貼身丫環。如果說小姐是花,丫環就該是那花旁的葉子。葉子保護着花照顧着花陪襯着花,沒有一株花是可以沒有葉子的,否則,不但花瓣兒失去了色彩,而且那花本身也活不長。

要說起《紅樓夢》中最招人喜歡的丫環,讀者十有八九會選紫鵑(無論這個讀者本人是否喜歡林黛玉)。大家對紫鵑的好印象是毫無爭議的。要說起紫鵑,那簡直就是女中關羽,忠字當頭、可託生死的知己。可是紫鵑最感動人的地方,並不在前80回,而是在高續的黛玉之死的情節中,紫鵑對黛玉的忠誠義氣被渲染得催人淚下,而且一切又是那樣合情合理,就算是雪芹親筆,也不過如此了。所以後人雖對高續非議甚多,但對其中關於紫鵑的結局還是非常認可的——讀者的想象力也就到此爲止了。在此,只想就前80回的紫鵑說說。

黛玉初到賈府時,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孃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這個鸚哥就是後來的紫鵑。

賈母一手培養了許多出色的大丫鬟。除了鴛鴦和襲人,還有一個紫鵑。這幾個丫環的共同特點就是:溫柔、細緻、忠心耿耿、任勞任怨,而且長得非常漂亮。雪芹描寫某個丫環長得好看,也不必細說,只寫“生得人物與平、襲、紫、鴛皆類”,讀者一看便知——美人也!鳳姐誇鴛鴦 “水蔥兒似的”人物,賈母誇平兒與鳳姐一樣都是美人坯子,王夫人說襲人的模樣雖不如晴雯,但放在屋裏也算是一、二等的。沒有人具體明確誇過紫鵑漂亮,但是紫鵑的容貌被曹公與上述三位美人相提並論,可見也是很出衆的。

賈母疼愛黛玉,所以精心挑選了這樣一個出衆的丫環給她。這個丫鬟,在賈母計劃中是要陪伴黛玉一生的,她將是黛玉的保姆、護士、玩伴,也將陪伴黛玉出嫁,共事一夫。在那個時代,貼身丫環跟小姐實際是一個人一樣,就像一朵花,必然要襯着葉子。葉子替花遮擋風雨、供應養分,丫環要照顧小姐,有事時替她出主意,嫁人後幫她理家、籠絡男人。葉子與花沐浴共同的陽光雨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丫環與小姐的利益也是共同的。一個合格的貼身丫環不但要做好保姆,也要能與小姐的優缺點互補,做好陪襯人。如果小姐脾氣比較暴躁苛刻,丫環就該溫柔寬厚一點(如同鳳姐與平兒);如果小姐比較軟弱斯文,那麼丫環就該比較強悍潑辣(如同迎春與司棋)。一個能幹的丫環可以幫助小姐鞏固在夫家的地位,一個有魅力的丫環可以幫助小姐留住丈夫的心。男人不是喜歡紅玫瑰又喜歡白玫瑰嗎?主僕二人交相輝映,以滿足男主人多方面的需求——這就是封建時代陪嫁丫環制度的本質,有點買一送一的意思。

紫鵑就是黛玉的最佳陪襯人。黛玉的柔弱飄逸與她的健康純樸,黛玉的矜持與她的大膽,黛玉的嬌豔與她的素淨,黛玉的孩氣刻薄與她的母性柔順都相得益彰。黛玉如同荷花,紫鵑則如同荷葉。花與葉各有可欣賞的迷人之處。紫鵑的年紀比黛玉略大,初來乍到時,黛玉因寶玉爲她而砸玉的事情不安,紫鵑便和襲人一起勸慰她,黛玉回答道:“姐姐們說的,我記着就是了。”到後來探寶釵紫鵑派雪雁送手爐的時候,黛玉對紫鵑的態度就沒那麼矜持了:“難爲她費心,哪裏就冷死了我?” 黛玉責怪紫鵑多此一舉,因爲寶釵家肯定也有的是手爐,決不會凍着她,可是紫鵑想的是黛玉用別人家的手爐可能會不習慣,所以特地要給黛玉送來。黛玉心裏未必不明白她的苦心,可是表面還是要得便宜賣乖撒個嬌。這時的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她”。我們讀到這裏不覺會心一笑——看來黛玉是早就不把紫鵑當外人了。如同後來黛玉跟寶玉閒聊時說:“等我的紫鵑死了......”——她當然不是安心要詛咒紫鵑的意思,她只是這樣說話慣了,如同她平時也喜歡說自己要死一樣。在黛玉心中,紫鵑是她的人,是她的一部分。

另一次類似的情形是在寶玉捱打後,黛玉自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着,觀察都有誰去探望寶玉,直看到寶釵母女進去了。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此時看到寶釵昨天剛看過寶玉今天又跑來了,自然有些沒好氣,偏巧紫鵑這會兒跑來催她,就道:“你到底要怎麼樣?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麼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纔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裏,天氣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這紫鵑的服務態度當真是好的,遇到嬌小姐這樣不識好人心的情況下,依舊能耐心解勸真誠相待,這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好丫鬟事蹟,只有襲人和平兒有過。黛玉當然也不是混不講理的夏金桂,聽了紫鵑這句話,方覺得有點腿痠。但是小姐的矜持還是要保持的,不能你一句話說對了我就得跳起來跟你走,所以又“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鵑,回瀟湘館來。”在黛玉這樣一個多病又多疑的小姐手下工作,紫鵑的優秀心理素質和過人的涵養得到了充分發揮。

紫鵑的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是顯而易見的,那麼她是否是黛玉的知己呢?我覺得,只能說,她是黛玉一定程度上的知心人。紫鵑對黛玉的任勞任怨,主要還是物質上的。她照料黛玉的起居可謂無微不至,但是對於黛玉的心,又能瞭解到什麼程度呢?

在黛玉無端吃了怡紅院的閉門羹後,自己大哭了一場,“自覺無味,方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爲了什麼,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幹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曲,只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理,由他去悶坐,只管睡覺去了。”——我初次看到此處,不覺有些震驚,看來還真是久病牀前無孝子,久泣身邊無忠僕啊!原來紫鵑也有看膩了黛玉哭喪臉的時候,世間能對黛玉永不厭棄永遠珍愛的,也只有寶玉一人而已吧?於是可憐的黛玉只好“倚着牀欄杆,兩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纔睡了。

紫鵑再好,也不過是個不識字的丫鬟,我們自然不能也不該要求她達到與黛玉一樣的思想高度。她本名鸚哥,就像黛玉養的鸚鵡一樣,雖然能吟出黛玉的詩句,卻並不能真正懂得黛玉的心。不過她畢竟也是個聰明丫頭,看出了黛玉對寶玉有情這一事實。在當時的輿論氛圍下,人人都認定了寶黛是未來的一對。紫鵑心裏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首先,她跟黛玉肯定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了,黛玉將來的丈夫也將是她自己終身依靠的男人。如果黛玉嫁給別人,將來還不知會怎樣。寶玉的魅力人所共見,人品也好,而且他與黛玉確實感情不錯。其次,紫鵑是賈家家養的奴才,如果寶黛聯姻她陪嫁,既可以留在孃家,又可以晉升爲姨娘,實在是一舉兩得。用紫鵑自己的話說:“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裏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這話既可以用來勸黛玉,也未嘗不可看作是她對自己未來的打算。她自己也明白,她與黛玉的利益是緊密聯繫的。所以,爲了黛玉、也爲了她自己,她要努力促成這段良緣。

紫鵑對寶玉的好感最明顯的暗示體現在瀟湘館春困發幽情那回。在那樣一個溫暖美麗的春日午後,少爺小姐和丫環的朦朧感情都有些萌動。寶玉在碧紗窗外聽見黛玉念“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進來又見她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此時的寶玉還沒有到“識分定”的時候,對黛玉的感情層次也沒有那麼高到“同死同歸”的地步。而黛玉是很聰明的,她也能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此時的她患得患失心極重,一面要考驗寶玉一面要自憐無人瞭解自己的心事,“越是深愛脾氣就會越壞”,這次也不例外。

她知道寶玉聽見她的情思,心裏不好意思,越發要疏遠他一下,否則豈不讓他以爲自己剛纔想的就是他?那自己成了什麼人了?於是,紫鵑一進來,黛玉偏不讓她給寶玉倒茶,而是讓她先給自己舀水去。寶玉此時剛聽完黛玉的心聲,得意洋洋,便拿出了姑爺的派頭,說:“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而紫鵑的回答頗爲耐人尋味:“那裏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

小時候每次讀到這裏都覺得紫鵑的回答實在莫名其妙,無端爲什麼要提襲人?以後才漸漸品出點味道來。“我又不是襲人,只有你的愛妾襲人端給你的茶,你纔會滿意,纔會覺得好。”——這就是紫鵑的弦外之音吧?隱隱的醋意與愛意交織着。當然最後還是愛意佔了上風,紫鵑迴應黛玉說:“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 紫鵑對黛玉這樣公然違拗的時刻非常少見,但每次都是爲了寶玉。

這一局,在對紫鵑的“爭奪戰”中,寶玉佔了上風,他當即得意忘形說:“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牀?”——這是《西廂記》裏的一句詞,他當作調情話露骨地說出來,終於惹惱了矜持的黛玉。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爺們解悶的。” 黛玉這幾句是真心話,並非假撇清。她要的是寶玉的真情,而最耽心的就是寶玉只把她當作調笑解悶的對象,並不尊重她。

黛玉的這種複雜心態貫穿了她的整個感情歷程。她知道自己愛上寶玉是大逆不道的行爲,所以時時要加以掩飾,否則一旦泄露,對自己、對寶玉都沒有好處。所以她一面關心愛戀着寶玉,一面又假裝二人僅僅是兄妹感情好;一面不由自主要對寶玉親密無間,一面又不斷提醒自己要避嫌要自重,不能讓別人看低了自己,尤其不能讓寶玉把自己當作輕薄女子。但是黛玉的這種複雜心態,紫鵑未必全盤理解。看到黛玉與寶玉吵架,她比黛玉還急。她勸黛玉:“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麼樣。”後來寶玉來賠不是敲門,黛玉依舊耍小性兒,不許她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麼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這是紫鵑又一次違拗黛玉,也是因爲寶玉的緣故。曹公描寫紫鵑“口裏說着,便出去開門”——可見其心情之欣喜急切。

但是黛玉自己明白,她和寶玉在一天天長大,男女避嫌是很必要的,所以她不得不盡力與寶玉保持距離,所以當寶玉拉她的手,她說:“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還這麼涎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當寶玉給她擦眼淚,她說:“你又要死了,做什麼這麼動手動腳的!”紫鵑也有類似的言行,寶玉有一次見她穿着彈墨綾薄綿襖,外面只穿着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說: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裏坐着,看天風饞,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裏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爲,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着你還恐遠不及呢。”紫鵑的話跟黛玉前述的話語義類似,但是她把原因歸結到了黛玉身上,意思是告訴寶玉,黛玉告訴自己要跟寶玉保持距離。這似乎是對寶玉的一種警告:林妹妹在疏遠你,我也不得不跟着她一起疏遠你,你要好自爲之。

實際上,此時黛玉早已聽寶玉對她訴了肺腑,已經明白寶玉的一片深情。對於未來如何,她並不抱很大的希望。她本身是個悲觀主義者,又多病又無父母,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一個風燭殘年的外祖母,但又遲遲不發話,而寶玉身邊的妻子人選又很多,所以前景未必樂觀。但是黛玉對寶玉的態度是你好我自好,只要寶玉將來幸福,黛玉並不一定要以得到寶玉爲最終目的。而要對寶玉好,最具體的行動就是與他保持距離,以免影響他的“聲名品行”——襲人能替寶玉想到的,黛玉怎麼會想不到呢?於是她私下常常吩咐自己的丫鬟,不要和寶玉說笑。這是黛玉的聰明謹慎之處,但是紫鵑並不理解,她眼看着黛玉與寶玉沒有小時候那樣親密了,甚至於自己與寶玉說笑的機會也少了,心裏未免着急。她不知道寶玉是否愛黛玉,是否會與她們廝守一生。於是她要想法激一下寶玉,讓他袒露真情。這便有了慧紫鵑情辭試忙玉的故事。“情辭”二字,用得極妙。

這一試可不要緊,寶玉當場中風不省人事。黛玉聽說後,當即對紫鵑說:“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紫鵑的試驗對黛玉而言是多此一舉,她早已知道寶玉的心了,又試什麼呢?這一下子反而把寶黛的戀情公諸於世了,實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紫鵑後來跟寶玉在病牀上的對話就更大膽了,直接提到了與寶琴訂親的事,寶玉坦白責備紫鵑跟黛玉一樣,又拿別的女人來慪他、不信任他。寶玉說:“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纔好!” 紫鵑忙安慰他,說原是她自己心裏着急,纔來試探他。“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裏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閤家在這裏,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常,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設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紫鵑這話很是耐人尋味。黛玉就算不回蘇州,日後也定然要出嫁,一旦出嫁,紫鵑不可能不陪嫁,那麼“棄了本家”也是早晚都要發生的事情。唯一可以保證她又能陪着黛玉又不會棄了本家的方法就是讓黛玉直接嫁給賈家。寶玉是何等聰明的人!當即笑道:“原來是你愁這個,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後再別愁了。我只告訴你一句躉話:活着,咱們一處活着,不活着,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好一個“咱們”!這是寶玉對黛玉的海誓山盟,也是對紫鵑的。紫鵑聽了此言,當即“心下暗暗籌畫”。

當晚回到瀟湘館,興奮的紫鵑按捺不住激動之情,跟黛玉就聊起了終身大事:“我倒是一片真心爲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着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爲妾爲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孃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紫鵑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她是個苦出身的姑娘,考慮事情非常實際,講的道理也很淳樸。她不像黛玉,說話繞彎子,她是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這樣赤裸裸的大膽勸諫令黛玉感到了尷尬,雖然明知紫鵑的好意,黛玉還是要照例罵她嚼蛆,然後威脅說要把她退還給賈母。紫鵑也是個實心眼兒,馬上賠笑辯解說:“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裏留神,並沒叫你去爲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何好處?”說着,竟自睡了。這紫鵑雖在丫鬟中算是有慧根的,但畢竟也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就這樣睡着了,而黛玉“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嘗不傷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紫鵑的心眼兒不錯,可是她也沒有好辦法,只是叫黛玉“拿主意要緊”——拿什麼主意呢?就算黛玉拿定了主意非寶玉不嫁,可這事兒能由她自己做主嗎?紫鵑的“慧”也是有限的。

到後來薛姨媽談到“四角俱全”的話,要給寶黛說媒時,紫鵑又迫不及待地跑來笑着建議薛姨媽把這主意去跟王夫人商量去,結果讓薛姨媽一句“急着找小女婿” 的玩笑話就把她頂一邊去了,用黛玉的話形容她就是“臊了一鼻子灰”。紫鵑這一下子,只能用兩句成語形容:一是病急亂投醫,二是與虎謀皮。首先,薛姨媽這話是否真心還有待考量,哪能就此認定其票面價值呢?其次,就算她是真心,也該建議她直接找賈母商議去,哪能讓她去跟王夫人商量讓寶玉娶黛玉呢?這樣一來反而添了打草驚蛇的可能。至此,紫鵑的莽撞性急和天真直白展露無遺。比起她那“心較比干多一竅”的女主人來,紫鵑的道行實在淺得離譜。

但是,在不涉及寶玉的事件上,紫鵑的聰明機敏又是顯而易見的。平日裏各處都有丫鬟打架偷東西之類的事件發生,連寶釵手下的鶯兒也跟賈環和老婆子吵過架,寶玉屋裏有人偷東西,迎春屋裏奶媽賭博、丫鬟偷人。而黛玉屋裏從來都是風平浪靜,沒讓人抓出任何把柄。其中除了黛玉善於管理的原因,身爲瀟湘館第一大總管的紫鵑也是功不可沒。尤其在抄檢大觀園時,王善保家的從紫鵑房中抄出寶玉的寄名符、披帶荷包和扇套等東西,而紫鵑依然能款款笑答應對自如。此時的紫鵑,其成熟機警又與前述兩次不同了。紫鵑畢竟是賈母一手培養出來的,才幹和見識直追襲人。看來凡事不能牽扯到寶黛的婚事,否則,紫鵑姐姐就會“關心則亂”。

雖然襲人和紫鵑分別被列爲《紅樓夢》讀者最討厭和最喜歡的丫鬟,但是,不能不承認,此二人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不但培訓背景相似,而且性情也一樣的溫柔細緻忠心,照顧主人無微不至。但是她們也不是一味愚忠,也能適時大膽地勸誡主人,讓主人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向去發展。看看紫鵑臨睡勸黛玉,與“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的襲人何其相似!再看寶玉與黛玉吵架砸玉那回:

“襲人見他臉都氣黃了,眼眉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樣,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壞了,叫他心裏臉上怎麼過的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裏一煩惱,方纔吃的香薷飲解暑湯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了出來。紫鵑忙上來用手帕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一塊手帕子吐溼。雪雁忙上來捶。紫鵑道:“雖然生氣,姑娘到底也該保重着些。才吃了藥好些,這會子因和寶二爺拌嘴,又吐出來。倘或犯了病,寶二爺怎麼過的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黛玉不如一紫鵑。

這是襲人和紫鵑獲得高度共鳴的一回,與此同時,她們也各自得到了未來男女主人的賞識。如果日後寶黛婚後吵架,她們兩個八成也是要這樣勸架的吧?這次算是成功預演。我一直覺得,如果襲人和紫鵑分別對調了主人的話,她們就會分別變成對方,當然,紫鵑可能做不到襲人那麼好,畢竟她年紀小一些,而且心計上也差一些,但是那個忠心和溫柔的態度應該沒有太大的區別。

貼身丫鬟,用李紈的話形容,就是“膀臂”。紫鵑是黛玉的好膀臂,好手足。她能替黛玉做事,替黛玉着想,心疼黛玉,而黛玉對她雖然也不錯,但終究不能暢所欲言,一是爲了避嫌,二是兩人的思想境界也確實不同。紫鵑就是黛玉的手足,這種感情令人感動,但是手足畢竟不是心,人總有口不應心和手不應心的時候,也有手腳不聽使喚的時候。所以有時紫鵑會違拗黛玉,有時給她幫倒忙。

紫鵑要爲黛玉爭取的是一個現實的婚姻一個實惠的結果,所以不斷地要向寶玉求證他的心思,像多數女孩一樣,她相信愛一個人就是要說出來、證明出來,愛他就要得到他。但是黛玉對寶玉的態度是“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不必爲我自失”,顯然,黛玉的愛情境界比紫鵑更加超然忘我。而寶玉的心思是“因你死了也情願”,紫鵑一求證,他就要以命相證,而這並不是黛玉希望看到的。只要寶玉幸福,就算她最終不能得到他,她也心甘情願,她對寶玉的愛已經超越了自我,超越了佔有。紫鵑與黛玉對愛情的態度不同,她明白黛玉的欲求,但未必能明白黛玉那顆爲愛九死不悔的心。

舉例來說,世人都知道黛玉愛吃醋,但是她是有自制力的,不會像鳳姐那樣打個爛羊頭或者像晴雯那樣當面跟情敵吵起來。看她吃閉門羹那回: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逗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羣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着寶玉,又恐當着衆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着門灑了幾點淚。可見,黛玉心眼兒雖小,但行動上還是識大體的,雖然平時愛耍脾氣,但那是在寶玉跟前,寧可自己先委屈一下,也不想讓寶玉丟臉。這與紫鵑那樣的大膽追問求證是不同的。這也是黛玉有文化有身份的體現,換成個丫鬟類或者是現代女性,多半會在情敵面前風度盡失。

再拿黛玉對那塊通靈寶玉的態度來說,一方面,她像寶玉的家人一樣,替寶玉珍惜它;另一方面,她又憎恨金玉之論,覺得就算有,也該是自己有個金鎖去配那塊通靈寶玉。然而事與願違,金鎖的主人另有其人。在這種情況下,那塊玉反而成了寶黛不是天作之合的明證。如果沒有那塊玉,寶釵的存在威脅會大大降低。然而如果沒有了那塊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的玉,寶玉是否會遭遇某種不測呢?黛玉像多數人一樣,相信那塊玉是寶玉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她雖然時常用金玉之論來諷刺寶玉寶釵,但她絕不希望那塊玉真的被毀掉。

推而廣之,黛玉並不要求寶玉讀書上進,但是她會幫助寶玉作弊、寫作業、不打擾他複習功課,幫他掩飾淘胭脂的“罪證”,勸他“從此可改了罷”。她深愛寶玉,但是年紀越大反而越對寶玉以禮相待,避人嫌疑。黛玉自然不是封建衛道士的幫兇,真要依她自己的心性,自然巴不得寶玉一天到晚只守着她,陪她玩樂、親密無間。但是她知道,這將不利於寶玉,所以她寧可剋制自己的慾望,成就寶玉的平安順遂。

脂批說:“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爲惜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爲之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換句話說,試莽玉這樣的行爲,黛玉絕對不會去做,她寧可永遠得不到寶玉的真心,也不要他的生命健康受到半點威脅。所以她一聽寶玉被紫鵑“心證”得幾乎丟了命,就情不自禁對紫鵑說:“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黛玉雖然平時愛折騰寶玉,但她與普通女孩子在愛情中予取予求的佔有心態不同,在根本問題上,她是寧可自我委屈自我犧牲來成全寶玉的。這就是她自己說的“你好我自好”的意思,說白了,只要寶玉平安幸福,她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也許,日後在寶玉的婚姻問題上,黛玉也做出了某種重大犧牲吧?高續裏那個小心眼結婚狂式的怨婦林黛玉決不會出現在雪芹筆下。

但是黛玉的心思,就連號稱其知心的寶玉偶爾也會誤解,何況紫鵑?每次想到此處,不免對黛玉又生出幾分憐惜——她的生命是何等孤獨啊!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孤獨纔是人生的真相,黛玉一定也是深諳其理,方能寫出這樣的絕句吧?

黛玉若是荷花,紫鵑便是荷葉。寶玉的《紅豆曲》中唱“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說的自然是爲情消得人憔悴的黛玉了,後來寶玉要了紫鵑的菱花鏡放在枕邊。這鏡子大概也是照過黛玉芳容的吧?紫鵑將它留給寶玉,可以看作是黛紫二人留給寶玉的一個信物。可惜後來寶黛婚事未遂,判詞說:“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黛玉紫鵑,正是菱花鏡裏一株帶葉荷花,令寶玉寤寐求之,終不可得。而寶玉對於黛玉來說,恰如水中明月,不過是一場泡影一場空。最後,女詩人黛玉是否也做了水中捉月,沉沒寒塘的李太白呢?

從鸚哥改名爲紫鵑,杜鵑啼血的典故暗示着紫鵑的悲涼結局。一旦黛玉死去,紫鵑一定會哭到泣血的地步——花都死了,葉將如何?書中黛玉引用李商隱的“留得枯荷聽雨聲”時把枯字唸作殘字。失去了荷花的荷葉自然是殘了,如同沒有了主人的丫鬟。“留得殘荷聽雨聲”——是雨聲還是哭聲?黛玉喜歡鳥兒,她自己豢養鸚鵡,還照顧燕子。她給自己的丫鬟也都以鳥命名。在她的《葬花吟》中有這麼幾句:“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花與鳥總相聯繫,黛玉如花,等到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時候,這些鳥兒也就只好無奈散去了,紫鵑不得不爲她苦命的女主人送行,帶着她的一片赤誠與三分懵懂。冷月葬花魂之後,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