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那一場孟光接了梁鴻案

在整部紅樓裏,最寂寞的始終是寶釵。

要敬畏她容易,要讀懂她難;要體諒她容易,要親近她難。

表面上看來,她好象是這大觀園裏最得人心的人:老祖宗誇過誰,只有鳳姐、寶琴、可卿罷了,再就是她;趙姨娘感念過誰,只對她才說不出個不好來。至於園子裏的下人們,更是在第五回露出端倪的:寶釵行爲豁達,隨分從時,而黛玉目無下塵,孤高自許,相較之下,寶釵似更得人心。

然事實和表面畢竟還是有所差別的,老祖宗贊寶釵,不過是應親戚的景兒,那兩個玉兒纔是她的寶貝呢。園子裏的人雖然知她隨和,但漸漸的必能品出她的厲害來,所謂棉裏藏針,日子久了必然忌憚她。

真正肯親近她的,只有一個璞玉渾成,天真豪俠,心無點滴城府的湘雲;真正疼惜她的,只有一個無成算,又嘮叨又糊塗,見事不明的寡母;真正認同她的,只有一個如木雕泥塑,面冷心毒的姨媽。也許還有那位貴妃姐姐,可誰知道那是欣賞還是交易呢?

反觀黛玉,雖然她吟出“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句子,雖然她總是說自己無依無靠的寄居在這裏,雖然她直言“不是挑剩下的也不能給我”。但通觀全書,你看不到賈府上下誰曾怠慢了她,欺負過她。晴雯不應門,原是誤會一場;周瑞家的送官花,本是順路;衆人看她和小戲子相像不明說,原就是出於善意的避諱。更多的時候,人們是恨不能上去擰她的嘴,哭笑不得地叫她林姐兒,她這個嬌俏的可人兒,是叫人想恨也恨不起來的。何況她心情好的時候,也能把你敷衍得不錯。況且老祖宗偏疼寶玉鳳姐,還有人袱上水呢,這一個也是老祖宗眼前得意的人,不說逢迎吧,料也不敢欺負。

黛玉的自傷自憐,更多的是出於她的主觀感受,而非客觀環境。她是心比比干多一竅的,她是色色都要過眼都要留心的,她是天生具有詩人的敏感氣質的。

準確的說執刀劍相逼的非是賈府的上上下下,而是那不可琢磨的無形的命運之手。

她籠罩在一種氛圍,一種命運走勢之下,不能不瑟瑟發抖,不能不膽戰心驚。

而這片悲涼之霧籠罩下的,同樣也有寶釵。

所不同的是黛玉已情根深種,寶釵卻能入得也能出得;黛玉孤苦無依,寶釵卻有寡母兄長,似乎更有做自己主的可能性。

然而她真的金剛不壞,滴水不漏麼?

若如此,她就不必吃那勞什子的冷香丸了,若如此她就不應在賈母喜歡花團錦簇的時候偏裝點的素素淡淡,若如此她就不該在金玉之說前表現的好沒意思的。

許是最平和的人方最倔強,我看到,她周全別人的一面,也看到她堅持自己的一面。

她能對別人小小的不恭抱之寬容,正是源於對自己絕對的自信。

可是,她和任何人和事都刻意保持着距離,像是早就看透這一場繁華的盡頭終究寂寞。她勸刑岫煙那段話,也是拿自己七八年前的情形對比,可見,即使她不能預見四大家族的傾覆,也早對盛極而衰,福禍相倚的規律做好準備。

人若無情,必是早知世事無常,天地無情。

於是,我讀到那個秋夜,讀到兩個同樣驕傲而寂寞的女子成爲高山流水的知己,讀到兩個各有愁腸在翻轉的女子成爲心意相通的姐妹,我就從心裏溫暖起來。好象兩點螢螢的火光匯聚在一起,變成皎潔的月華,溫柔的洞穿我的心靈。

“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這話讓人幾欲爲顰兒落淚。“我親自經過了,才知道了。”這就是顰兒的識人之法。於是顰兒連連坦陳自己自誤了,於顰兒眼中口中,我們纔對寶釵其人有了結論。正是兩人彼此瞭解以後,黛玉才肯將心中煩難告訴寶釵,寶釵也才肯有那嫁妝的一戲。

臨走之前,黛玉尤戀戀的說,“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我爲這一句一大哭!只此一句,可見顰兒心中多麼孤寂,平時有多少話兒難得有個人說。

通篇看來,好象黛玉更加真情流露,而寶釵只是說些家常閒話。然而正是這閒話裏,蘊涵着暖暖的情誼。正像黛玉說的,東西雖小,難得你多情如此。

世人論交,往往都先空口許下承諾,吹破牛皮,說盡大話,等到事情來的時候他脖子一縮回殼子裏裝王八了。而寶釵,只說了一句“你放心,我在這裏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平平淡淡卻又擲地有聲。我在這裏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終究有一日,我也將不在這裏,那時便是諸芳散盡,各自去尋各自門吧。

我知道很多擁黛派在這裏要爲顰兒擔心了,這傻顰兒,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着按計算器呢。

然則顰兒是什麼人,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能看出你的真僞來,豈只是天真直率而已,不過是“明機巧而不用”罷列。諸位不信,只看她初來賈府,從東西的擺設就能看出誰該坐在哪兒,細到什麼程度。及至寶玉捱打,黛玉“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裏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纔是。”等見到鳳姐領着大隊伍來了,纔不覺點頭。狡猾的鳳姐那點機謀讓林姐兒看個通透,她可是好矇騙的麼?鳳姐賺尤二進園,滿府人都以爲鳳姐轉了性了,只有她和寶釵看出不好來,替尤二擔心。可見她心機不下寶釵。

總之,黛玉遠比擁黛派以爲的要有心眼兒的多,滿書算去,不論是口角紛爭還是實際利益,從不曾吃半點虧。

讓我覺得心驚的是,這短暫的溫暖之後,便是風雨的不期而至。“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這描寫中明顯有着淒涼的調子,陰暗的象徵。我多麼希望她兩個能再說些心裏話,能再親近親近,然而一場秋雨把什麼都打散了,澆涼了,洇透了。

黛玉必是念着的,不然不能有她不能來了的推斷,自然也有失望。寶釵必也是掂着的,不然爲什麼在燕窩之外,偏偏要給妹妹送來點什麼洋糖做零食?愛屋及烏,黛玉甚至破例和個婆子說了那許多話,還有賞錢,這面子也不過就曾賣給過寶玉罷了。

自此,她兩個便和別人不同。寶釵的妹妹黛玉也叫妹妹,寶釵的母親黛玉認做母親。

當琥珀手指黛玉,說是黛玉吃寶琴醋的時候,寶釵肯說“她纔不是那樣的,你信湘雲胡說”。當時,連湘雲也未敢直說出來,寶釵卻敢挑明,黛玉也渾不在意。若擱在過去,只怕寶釵只會裝沒看見。

這一段中,寶釵有句話,說你們天天的捉弄厭了我,又來捉弄她(寶琴)。這話是獨對着黛玉湘雲的,真真有姐姐對妹妹那種又嗔又愛的味道。

然而再溫暖的秋陽也連着殘酷的冬日,雖然看起來是那麼的像春天。

很快,真正意義上的風刀霜劍來了,大觀園也不復往日的漠漠溫情。

連尤氏也說,我們家是功夫在表面,內裏什麼都做的出。

於是,寶釵第一個來辭別了。她給了很充分的理由,照顧母親這是無可拒絕的理由。然而尤氏李紈只是這個看了那個笑,那個看了這個笑,心裏明白,這是抽身自保,也是劃清界線。

寶釵又一次露出了她棉裏的鋼針,當尤氏還要敷衍幾句時,她似笑非笑的說,怕什麼,你又不曾買放了賊。

漂亮,這是寫的出《螃蟹詩》的寶釵,雖然不曾伸手打出一個耳光,卻照樣響亮!

於是我無法怪寶釵走的堅決,於是在凹晶館聯詩的身影中的再不可能有寶釵。

再不可能有了,這樹倒猢猻散的結局已明,這天氣已從陰晴不定變成風雨交加、雷電齊鳴。

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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