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姊妹倆——王夫人與薛姨媽

王夫人與薛姨媽是王家一對姐妹花。從她們的親密表現來看,應該是同胞姐妹。

王夫人在家行二,劉姥姥說“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實響快,會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王夫人未嫁時曾經招待過劉姥姥母女,說明那時她也像探春一樣,幫助打理家務,而且性格響快會待人。王家曾經由二姑娘協理家務,說明大姐要麼早逝,要麼年紀差距比較大,早已嫁人,或者就是像迎春一樣,才幹不足,至少是比不上二姑娘。

王夫人在書裏總體比較溫和,被人稱爲“菩薩一樣”。王夫人在女主子中算是溫和的,印證了年輕時“會待人”的性格。曹雪芹描寫王夫人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皆出於胸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 ,  這也是對她年輕時”響快”個性的照應。

第二十八回,王夫人聽說寶玉要給林妹妹花三百六十兩銀子配藥,立刻道:“放屁!什麼藥就這麼貴!”——這是舅媽捨不得給外甥女花錢的直抒胸臆。

第三十回,王夫人見寶玉與金釧調情“氣憤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這是見臭丫鬟居然來勾搭自己獨生子時的直抒胸臆。

第三十二回,王夫人提到金釧兒之死:“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眼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裏說着,不覺淚下。——這是主僕情分的直抒胸臆,可不是鱷魚眼淚。她恨金釧輕浮,但並不想她死。可如果還有選擇機會,她依然會趕走金釧兒,因爲寶玉是她的核心利益。人性就是這樣複雜。

第三十三回,見寶玉被賈政打個半死,王夫人說:“你替珠兒早死了,留着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又叫賈珠說:“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大概沒有哪個母親看見小兒子要死會遺憾他死晚了無法替哥哥換命吧?這是偏心眼兒老媽的直抒胸臆。

第三十四回,聽見襲人一番赤膽忠心表態,王夫人立刻說:“難爲你成全我孃兒兩個聲名體面……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這番話從主子太太嘴裏說給一個丫鬟,是有失體面的,襲人竟然成了王夫人的救命恩人了。王夫人直抒胸臆,把自己對寶玉的依賴心全盤託給了襲人。但凡襲人是個狠毒奸詐之人,自然可以藉機作威作福,但是以王夫人的智力,已經顧不得了。

第七十四回,邢夫人把傻大姐撿到的繡春囊送給王夫人看,她立刻就炸窩了,氣勢洶洶來找王熙鳳問罪,認爲“自然是璉兒那不長進下流種子那裏弄來……你還和我賴。”一經鳳姐有理有力辯駁之後,立馬改口:“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不過我氣急了,拿了話激你”,然後又問鳳姐“如今卻怎麼處?”——可見王夫人真是想到哪裏說到哪裏,一點兒也不給自己和別人留餘地。一分鐘前還在盲目懷疑對方,一分鐘後又找對方拿主意,真是幼稚得可以。之後又因爲王善保家的一面之詞,就把晴雯叫來當作狐狸精審查,而晴雯一番言語敷衍,竟然也立馬令她信以爲實,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這位太太警惕性超高卻又超級好唬弄。從不在乎把自己的軟肋和失策暴露給別人。

王家這姊妹倆似乎都是心裏有什麼就說出來的人,薛姨媽給人感覺也是天真爽快,薛蟠也具有類似的性格特徵,大概是母親這邊的遺傳。

當然,任性而爲直抒胸臆,只能是王夫人對低階級人員的態度, 對於長輩平輩,她就不得不少言寡語了. 響快的個性似乎大打折扣,賈母說她“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面前就不大顯好兒。”這是爲什麼呢?

我曾經說過,王夫人屬於丫鬟身子小姐命,這種人通常是心眼兒略缺、心直口快,目光短淺但身體良好,生育力較強的女性。王夫人本身除了美貌和生育力,其他資質都很平庸。但她最大的幸與不幸就是太過善於投胎,生於綺羅叢,身邊從親友到僕從都是人精級別的,給她憑空帶來巨大壓力。在賈府多年的生活使王夫人意識到, 以自己的才幹和魅力,在這個家裏只能是小心翼翼勉強立足。

四大家族中,王家似乎對女兒的文化教育不太重視,即便是鳳姐這樣當作男孩教養長大的,竟然也不識字.王夫人小時候想必也沒讀什麼書,所以長大了就成了個沒什麼情趣的人(看她給丫環起的那些名字就知道了),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時,連她妹妹都能參與行令,她卻連這點兒文采也沒有。書裏看到的王夫人一直是個菩薩一樣清心寡慾天天唸佛,且身體不佳、需要侄女來幫忙管家的老實文弱女子。王熙鳳權力慾極強,那是因爲她有才可逞,王夫人似乎沒有太多弄權的興趣,這恐怕是因爲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那個本事。她只是默默地安排親侄女和外甥女嫁入賈家成爲管家婆,從而鞏固自己的地位,能力強的人野心勃勃總想開疆擴土,能力差的人只能處心積慮地守成。

賈環故意用油燈燙寶玉的臉,以及後來趙姨娘買通馬道婆魘魔法,究其根源,還是王夫人自己平日不謹慎所致。趙姨娘天天在王夫人房裏看到的都是些普通人難以享用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都理所當然給了寶玉。比如御用的玫瑰露,金懷錶,法國鼻菸,還有賈母賞賜的翠金裘……相比之下,賈環每月乾巴巴的十兩銀子就遜色多了。而且,賈環因爲不討喜,沒資格入住大觀園。端午節貴妃給兄弟姐妹都送了禮物,唯獨不給賈環。不患寡而患不均,趙姨娘自然心理不平衡。同樣是兄弟,見了賈環就給人家派活兒,“命他來抄個《金剛經》唪誦唪誦”,見了寶玉就“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還讓他躺着歇歇,賈環在旁看着,自然心理不平衡。見寶玉被燙,罵完賈環罵趙姨娘:“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上來了!”於是更激發了趙姨娘的恨意。從王夫人的話可知,趙姨娘母子“幾番幾次”都有算計寶玉的行爲,可見王夫人自己不是不知道,但是她還是會製造賈環陷害寶玉的機會,這不是不智又是什麼呢?其實平日王夫人把家務都扔給了鳳姐,也沒有那麼忙碌,然而無論是做大婆也好做親孃也好,她卻都不肯多花點心思。

她興師動衆地抄檢大觀園, 完全不顧可能引發的負面效果.探春對此事的評價是”自殺自滅”,鳳姐對此也是心裏“有千百樣言辭”不敢說,連平兒都懂得“大事化爲小事,小事化爲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若得不了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的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而王夫人一個年高德劭的貴婦人卻連這點兒覺悟也沒有,真不是一般的糊塗。最可怕的是,糊塗人的執行力偏偏極強,能把錯誤路線一絲不苟執行到底,撞了南牆也不拐彎。她若是個僕婦丫鬟,必定是主子的好幫手,可惜她是主子,需要自己拿主意。

幸運的是,王夫人生育力很好,一共生了三個孩子,近40歲時還能生出賈寶玉,以王夫人之刻板個性,能有此成果,一方面是孃家的地位,另一方面也說明她當年的確容貌出衆。書裏大戶人家正妻如此多產的並不多,通常古人納妾主要理由是爲了正妻不生育,若是在中等人家,有王夫人這樣的,賈政簡直就沒有納妾的理由了。所以,以王夫人的情況,雖然她本身素質不是上佳,但是“主科”成績優秀,婆家是挑不出毛病來的。可是王夫人還是變成了“木頭”一樣的人。

多數人相信,這是因爲賈珠的早逝。賈珠是王夫人長子,很有出息,十四歲就進了學。賈政夫婦顯然對他寄望甚高,不到二十歲就給他娶妻生子,可以說,王夫人一生最愛的孩子,就是賈珠。第三十三回,寶玉被賈政打得半死時,王夫人說,若是賈珠活着,便死一百個她也不在乎的。又對寶玉說:“你替珠兒早死了,留着珠兒免你父親生氣。”這些話固然有賭氣成分,但是在王夫人心底,寶玉遠不如哥哥賈珠更稱自己的心。從她直抒胸臆的性格來看,這也是老實話。並非所有的母愛都是無私無條件的,有些母親只愛自己“有出息”的孩子。王夫人理想中的兒子應該能用功讀書、出將入相,爲自己爭得誥封和晚年的榮華富貴。寶玉在她眼裏的價值就在於此。王夫人曾對襲人說:“我何曾不知道管兒子。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可見早年王夫人對賈珠的管教是非常嚴格的,因爲對他期望很高。不知賈珠早逝是否也是因爲壓力過大。如果賈珠不死,寶玉充其量只是一個招人喜歡的小兒子,錦上添花的一個人,可是賈珠死了,寶玉就不得不承擔本來由賈珠承載的使命。表面上王夫人是很愛寶玉的, 見他放學回來,也”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也常常關照襲人給寶玉吃藥, 當寶玉折了桂花插瓶給她,她得到鳳姐湊趣兒誇讚,自然也是十分欣喜安慰。然而,失去賈珠的巨大失落感依舊難以彌補。王夫人心裏明白,寶玉從性格志向乃至個人天分上都不是讀書入仕的材料。因此,這種失落久久不能平復。她不再響快,成了木頭似的人。她變得體弱多病,不再管家。比起會行酒令、開玩笑的薛姨媽和吟詩結社賞紅梅的李紈來說,某種程度上王夫人倒更像一個寡婦。

爲什麼失去兒子的王夫人比喪偶的薛姨媽和李紈更像一個寡婦呢?心理學家分析說原生家庭如果夫妻感情淡漠,母親往往會把對男性的情感投注在兒子身上。賈政王夫人都是嚴肅刻板的性格,二人性格如此相近,日子必然是刻板無味,日久生厭。

賈母給鳳姐賈璉勸架,說小孩子們“饞嘴貓似的”,“都打那時候過來”,想來政老爺當年也難免俗,只怕也有“削肩膀,水蛇腰”的美人勾引過,王夫人打金釧,逐晴雯時都說“我一生最恨這樣人”,又寫“此乃平生最恨者”,若非在這方面受過刺激,何至於如此敏感!當然,王夫人要保全自己賢惠的名聲,不得不給賈政安排兩個小老婆。一個是安分的周姨娘,一個是潑婦趙姨娘。周姨娘無兒無女,不得不安分,估計姿色和性情也不是賈政所好,趙姨娘肯定不是賈母給賈政的,賈母很討厭她,整個賈府都沒人喜歡她。她應該是賈政手下的小丫鬟,書裏明寫她是家生子,即世代在賈府爲奴的。想來賈政剛結婚時,趙姨娘只是不起眼的年幼丫鬟,後來日益長大,女大十八變,那愛說愛笑的活潑性格與王夫人和周姨娘大異其趣。而且趙姨娘顯然也是心靈手巧愛幹活的人,書裏也寫到趙姨娘做粘鞋之類的活計。王夫人不喜歡心靈手巧的人,在談到晴雯時說“有本事的人難免有些調歪”,這不是僅僅針對晴雯,而是一個才具平常的人對比自己聰明能幹的人的陰暗推測。探春在性格上繼承了嫡母王夫人,在外形上則更可能繼承了生母趙姨娘,探春的外貌是賈府三豔中最出色的,“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大概這纔是趙姨娘年輕時的影子吧?這樣一個年輕可愛的丫鬟自然能使人近中年的賈政“煥發青春”。趙姨娘的第一個孩子就是探春,她只比寶玉小不到一歲,男人通常在妻子孕產期最易出軌,政老爺八成也是在王夫人生育寶玉精力不足的時期與趙姨娘打得火熱了的。王夫人一時照看不到,大意失荊州,更可怕的是,這個趙姨娘後來居然還生出了兒子賈環。對王夫人的地位也造成了威脅。起初,王夫人並不見得肯把趙姨娘放在眼裏。可是後來賈珠病故導致了她本人性情和心態的巨大變化。王夫人的稱病不理家事,與兒媳孫子疏遠,過度擔心寶玉等等,都與賈珠早夭有關。賈政肯定也因賈珠之死倍受打擊,此後元春的封妃也無法抵補這塊缺失。兩個有着共同心靈創傷的夫妻無法彼此安慰和修復,倒不如敬而遠之以免想起無法追回的美好。

薛姨媽的情形則與二姐不大一樣. 薛姨媽自己是王家的伯爵小姐,哥哥是京營節度使,姐姐是榮國府的貴夫人,嫁到薛家,也是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祖上做過紫薇舍人。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着內帑錢糧,採辦雜料。從薛寶釵姐妹的教養和個人條件來看,薛家上代的老兄弟倆都是英俊能幹的儒商。如果說要在上代小姐中找出婚姻幸運的一個,那麼除賈敏之外,另一個應該算是薛姨媽。

薛姨夫僅有一兒一女,都是薛姨媽生的。薛姨夫也許也有其他姬妾,但應該是都不甚寵愛。他的弟弟也是如此,只有嫡妻生兒女。可能薛家就是有這種不許子弟縱情聲色廣置姬妾的家風吧?寶釵自稱“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裏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揹着我們看,我們卻也偷揹着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而在賈家,只有賈政夫婦還知道管管兒子的私生活,賈赦賈珍恨不得帶着兒子一起淫樂。

薛姨夫是個正派的男人,而且因爲並非官府世家,對於生兒子的壓力沒那麼大。所以,雖然薛蟠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而且“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薛姨夫終究沒有上趕着納妾生兒子。

薛姨媽在王家時應該也跟姐姐和侄女一樣,沒讀書,不識字,可是行的酒令很得體優雅:梅花朵朵風前舞。十月梅花嶺上香.織女牛郎會七夕。世人不及神仙樂。至於打牌、看戲、清談湊趣兒等闊太太的必要社交手段,薛姨媽也是揮灑自如,頗得賈母歡心,這一對兩代親家卻是很親密很能玩到一處,而賈母對王夫人的評價卻是木頭一樣。可見,薛姨媽不是木頭,是一朵老解語花。擁有這種個性的薛姨媽,她的婚姻應該也是快樂的。她的酒令技巧和吃喝玩樂的品味,應該很多是在薛家、在美滿婚姻裏形成的。

心理學研究證明,得到過愛的人,心裏纔有愛,才願意把自己的愛給別人。薛姨媽得到紗堆的宮花兒,就願意分享給親戚家的女孩子們。薛姨媽自己有兩個孩子,可是她也願意疼別人家的孩子,見了寶玉,“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內,笑說:"這們冷天,我的兒,難爲你想着來,快上炕來坐着罷。"命人倒滾滾的茶來.又說“裏間比這裏暖和,那裏坐着,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

寶玉因誇前日在那府裏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寶玉笑道:"這個須得就酒纔好。"薛姨媽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來.薛姨媽一面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這裏沒好的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唬的存在心裏,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吃了晚飯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罷。"

薛姨媽對黛玉也是非常喜愛,第五十七回,摩挲着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不知我心裏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常和你姐姐說,心裏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他們這裏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靠,爲人做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着老太太疼你,我們也'鳧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麼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就是假意疼我。"

薛姨媽道:"你不厭我,就認了。"

因此後來第五十八回,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託薛姨媽照管黛玉,薛姨媽自己素性也最憐愛他,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賈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

寶黛在賈家是最受寵的寶貝疙瘩,薛姨媽疼愛他倆原不稀奇,難得的是,即便是對岫煙這樣的遠親窮姑娘,她也懂得欣賞和疼愛。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給薛蟠爲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糟蹋了人家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後來就給他們二人說了親。

香菱是薛蟠大街上買來的丫頭,因爲她還鬧出了人命官司。如果換作王夫人,一定會覺得香菱是禍水,必然要想法打發得遠遠的,免得她把薛蟠迷壞了。可是薛蟠堅持求了一年,薛姨媽就還是把香菱給他做了妾。因爲薛姨媽 “看着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爲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作了妾。”薛姨媽能看到香菱這樣一個丫鬟的美好,並且憐惜她,給她名分和正式的婚禮,在那個年代和階級,着實難得。

柳湘蓮曾經暴打薛蟠,後來又救了他的命。薛姨媽也不念舊事,只感救命之恩,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爲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治傢伙,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對柳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置辦妥當,只等擇日。湘蓮也感激不盡。

後來聽說柳湘蓮未婚妻自殺,他自己也出家了,薛姨媽還替他嘆惜傷感,叫薛蟠去幫忙尋找。

薛姨媽對別人孩子尚且如此,可以想象她對自己的兒女更是萬般憐愛了。第五十七回,寶釵一面說,一面伏在母親懷裏……薛姨媽將手摩弄着寶釵。真是一幅母子連心圖。

第四十七回薛蟠被打,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

寶釵忙勸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無法無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媽不過是心疼的緣故.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養好了出的去時,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幹人也未必白丟開了,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當着衆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先當件大事告訴衆人,倒顯得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就這樣興師動衆,倚着親戚之勢欺壓常人。"

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時氣糊塗了。"

寶釵笑道:"這纔好呢.他又不怕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倒罷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罵柳湘蓮,又命小廝們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禁住小廝們,只說柳湘蓮一時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

可見,薛姨媽雖然疼愛自家骨肉,可也決不會因爲自私就不講道理,傷害別人。

薛姨媽得到曹公的評價是“”。這個慈祥的充滿母性愛心的貴婦人也影響了她的女兒。寶釵喜歡助人,喜歡與別人分享自己的好東西,螃蟹、燕窩、跌打藥、繪畫知識、養生知識、精彩戲詞、宗教掌故甚至管理常識等等。她們母女都是有慈心的人。寶釵雖然年幼喪父,但並沒有太明顯的人格缺陷,因爲有充足的母愛滋養她。可惜薛姨媽疼孩子是老母雞式的一味傻疼,有疼無類。孩子的成長還是靠自己。所以同樣得到疼愛的薛蟠就成了薛大傻子,而寶釵則勝過她哥哥十倍。

薛姨媽進京時對薛蟠說,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咱們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着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見薛蟠不肯住親戚家,就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爲.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

薛姨媽是個戀家、戀親戚的人,她進京急於投靠哥哥姐姐,說明她對哥哥姐姐是極爲信任和依賴的。可以想象,薛姨媽幼年在家時一定也得到父母和哥哥姐姐的百般寵愛和照顧,出嫁後,丈夫精明能幹,也很寵愛她,兒女俱全無姬妾爭鋒的她這一生幾乎沒操過什麼心。所以書裏說“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一個天性寬厚開朗的人必須在生活中也是一帆風順,無需操心,纔會保有如此隨和寬容的心態。

因爲一輩子過得太省心,所以薛姨媽的心計就缺乏開發與鍛鍊,第八回,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爲他費心,那裏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

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

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藉此奚落他,也無回覆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

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

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着你倒不好?"

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裏,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裏送個來。不說丫鬟們太小心過餘,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

薛姨媽道:"你這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

——薛姨媽真的看不懂三個小機靈鬼之間的勾心鬥角。

第五十七回紫鵑試玉導致寶玉中風,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處長得這麼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剌剌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並不是什麼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這是薛姨媽這種心眼不多的人的解釋,可能也因爲有了薛姨媽這寬厚的解釋,“衆人都知寶玉原有些呆氣,自幼是他二人親密,如今紫鵑之戲語亦是常情,寶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別事去。”實際上,薛姨媽在輿論導向上無意中給寶黛私情打了掩護。

有人說薛姨媽是金玉良緣的始作俑者,故意要成就薛家與賈家聯姻。我想,從個人情感和家族利益考慮,薛姨媽應該是贊成這門親事的。但說到編造金玉良緣,她的智力和才幹恐怕還差了一點兒。

書裏講得很明白,寶釵自幼有胎裏帶來的熱毒,所以有和尚來獻冷香丸的方子,又給了兩句吉祥話鏨在金鎖上帶着。和尚還預言說“要揀有玉的纔可正配”。既然和尚的藥方是唯一見效的,做父母的自然會聽從他其他有關孩子健康和命運的建議。所以金鎖和配玉的事,薛姨媽自然聽進去了、記住了。但是寶玉是全府上下都看準了與黛玉是一對的,寶釵進京又有待選的任務,所以薛姨媽說:“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得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薛姨媽跟她姐姐王夫人一樣,屬於天真爛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人(薛蟠這一點也是隨媽),所以這話應該也是真心。

李紈從不主動提起婚姻關係,偶爾拿平兒與賈珠侍妾對比也是酒醉之後。王夫人更是絕口不提兒女婚事,倒是薛姨媽,寶釵說她行動就說到她們的婚事。而且薛姨媽也樂意給人做媒,給岫煙薛蝌說親,又想成就寶黛。通常對於自己婚姻幸福美滿的人才會如此坦然地提到婚姻。薛姨媽雖然丈夫死得早了點兒,但留下回憶還是很美好的。

可惜這丈夫令人感覺太過終身有靠,一旦中道崩卒,薛家立刻塌了天。如果說咸豐死後把大清扔給了孤兒寡母,那薛姨媽一定是慈安太后那個類型,絕非慈禧。“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可見,在事業守成上,薛姨媽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而同樣是守寡的夏奶奶家中沒有男丁,凡這長安那城裏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裏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供奉。商場中寡婦女強人並非沒有,但薛姨媽絕對不是。

迎春說的好:“多少男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哉?”在那個時代,對女性不能要求全才。薛姨媽這種類型的女人,只能年輕時是嬌妻,年老便是慈母!可惜慈母多敗兒,由於薛蟠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男女不同,寶釵是女孩,沒了父親,有母親的教養,也能健康成長。而薛蟠因爲沒有成熟男性的引領示範,母親只會溺愛,加上本身資質較差,所以逐漸墮落。家業凋零且又後繼無人,寶釵說“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薛姨夫要是知道一向家風嚴謹的薛家居然出了薛蟠這樣一個男女通吃的紈絝色鬼,不知在九泉之下會不會再氣死一回。

丈夫一死,薛姨媽就急於進京投靠哥哥姐姐。她跟她姐姐一樣,不是幹才,遇事沒主意,也沒什麼心計。王夫人的幸運在於能找到王熙鳳、探春來幫忙。薛姨媽只有一個寶釵,留心針黹家計等事,爲母親分憂解勞,遇到事情,薛姨媽也可以與寶釵商議。然而寶釵是要嫁出去的,所以薛姨媽應該是很希望能有個精明強幹的兒媳。然而可惜的是,薛蟠的妻妾都指望不上。呆香菱雖然才貌雙全,但是隻會玩樂做詩,薛姨媽給她妾的名分她並不在乎,寧可搶小丫環傳信的活計,寧可幫着鶯兒伺候寶釵,只要有機會玩就行。家裏買賣上的事情絕對幫不上忙。夏金桂小姐過門後天天就忙着作了,爭風吃醋吵吵鬧鬧,連平常過日子也做不到,還要跟香菱互撕。把薛姨媽氣的身戰氣咽,只得賭氣要賣香菱。

薛姨媽畢竟智謀不夠,一旦遇到一個精明的壞人,就會被逼得連好人都做不成。她的好運氣都在早年用盡了,在孃家有父母兄姐疼愛,婚後依靠丈夫,丈夫死後又來依靠哥哥姐姐,可惜她沒能給自己培養一個好兒子作爲晚年的依靠,也沒有一個好兒媳作膀臂。空有一顆慈愛單純的心,面對複雜的人世和凋敗的命運。

王家這對姐妹兼親家,都是早年拿到一手好牌,但是逐漸牌運不濟。她們都能力不強,野心不大,然而她們的命運卻並不因此厚待她們,她們的理想本不豐滿,而現實則日趨骨感,隨着四大家族的淪落,這對同氣連枝的姐妹花也只能在悽風苦雨中和她們的孩子們一起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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