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耶非耶聊可卿

秦可卿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排行最末,也是第一個死掉的,但是她留下的疑點最多、是是非非也最多,不好評論,只能閒聊。

可卿的身世,某些專家推測說是某個政治鬥爭失敗的王爺的女兒,在此不好妄斷,單就文本論述。

父親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的形容嫋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爲妻。

秦業年近七十,大概也是快五十才從養生堂抱養了可卿和兄弟,那兄弟又死了。可卿應該是在秦家顯得很寶貝了,後來又過幾年秦業才又生了秦鍾。所以,可卿在秦家也是唯一的女兒,甚至一度是唯一的孩子,應該也是得到了良好的教養和撫育,所以後來的她並沒有表現出什麼原生家庭的傷痛和自卑。她自然是非常疼愛秦鍾,但這疼愛也是常見的姐姐疼弟弟,如同元春疼寶玉、趙姨娘疼趙國基一樣。

秦家與賈家有些“瓜葛”,說明並非甄家那樣的多年老親戚,而是因爲有些聯繫或者合作共事的交情,如同王狗兒家與王熙鳳家一樣(只是狗兒家後來混得太差,失去了與王家正常交往的可能)。但秦家也不像李守中家一樣,是金陵名宦。既非世家也非老鄉,但這交情應該也不一般,才能與長房長孫獨子聯姻。

《清史稿•職官志一》:“營繕司所正、所副各一人……(順治)十四年,增置營繕司所丞二人。”營繕司郎中一職在明清時爲正五品,營繕司員外郎爲從五品,級別、俸祿並不低。賈璉和賈蓉所捐官職均爲五品虛職。賈政官職也是從五品。所以秦業官職也不算太低。

只是書裏說秦業“宦囊羞澀,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容易拿不出來,爲兒子的終身大事,說不得東拼西湊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親自帶了秦鍾,來代儒家拜見了。然後聽寶玉上學之日,好一同入塾。”賈家有錢並非是靠俸祿,而是主要靠祖產。秦家不是世家,所以算是寶玉眼裏的寒門薄宦之家。可是單從聯姻來講,女方通常要往高門嫁,所以賈秦聯姻也不算太高攀,何況秦氏的模樣兒性情都是非常難得的。賈母選媳婦的要求是“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所以賈家選媳婦主要看本人條件,家境不是最重要。

在賈母看來,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這個評價就很不一般了,賈母見多識廣,賈家是大族,雖然榮寧二府成年的草字輩不多,但從整個家族來看,成年娶妻的草字輩不少,在這些重孫媳婦中,秦可卿最出色。尤氏也說“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打着燈籠也沒地方找去”。秦可卿去世,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可見她爲人極好。

在寶玉夢中,秦可卿是警幻仙姑的妹妹,“其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風流嫋娜大概是氣質外形比較苗條、嬌小、性感,鮮豔嫵媚大概也是脣不點而紅,眉不畫而橫翠,面若銀盆眼如水杏。秦可卿集合了釵黛之美,所以乳名“兼美”,難怪有人說秦可卿纔是紅樓夢中第一美人,可卿不但爲人妥當有人緣兒,還富有性的魅力。然而面對這樣一個頂尖的美人尤物,寶玉的第一反應是“可駭”。

有至美者必有其至惡,倒不如釵黛那樣各自不同各有缺陷又各擅勝場,更能令人放心欣賞和接受。萬惡淫爲首,可卿的缺陷就是淫。情天情海幻情身,可卿既然是警幻妹妹,自然也是生在離恨天、灌愁海的仙女了,天生一個情種,容易多情也容易爲情所困。情既相逢必主淫。

尤氏說可卿“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事兒,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張友士看了可卿的脈,也說:“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 可見可卿因爲聰明多情而心思重,思慮過多而病。

張友士又說可卿婦科有問題:“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行經的日子必是常長的。……這就是病源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而且此時已全愈了。從前若能夠以養心調經之藥服之,何至於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木旺的症候來。

要在初次行經的日子就開始治,說明可卿應該從剛發育時就治病。養心與調經必須同時進行,這似乎也是“情既相逢必主淫”的一個醫學印證。擅風情,稟月貌,便是敗家根本。可卿情商高、會哄人,因先天之症而情慾異常,並且有着花容月貌,成爲淫婦的一切基礎條件都具備了。

可卿生得美貌非凡,而她的丈夫雖然表面面目清秀,身材俊俏,可性情人品卻像他父親一樣荒淫無恥,是可以跟姨媽亂倫的色鬼。這種紈絝色鬼在年輕的時候尤其是不會掩飾的,像紫鵑說的,“娶個天仙來,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後頭了”。所以可卿與賈蓉的感情多半是比較淡漠的。可卿生病,嘮叨懸心的都是賈珍夫婦以及賈母鳳姐等人,賈蓉除了接待醫生,沒有其他的焦慮描寫,中途還抽空兒帶着賈薔去捉弄賈瑞呢!

如果換作是邢夫人、尤氏或者迎春這樣的人,嫁給賈蓉這種丈夫,八成也就忍氣吞聲了,可是可卿是幻情身,她不是能甘於寂寞的人。多姑娘這樣一個多情美色之妻嫁了多渾蟲,未免也有蒹葭倚玉之嘆,所以找了許多情人作爲發泄。可卿是貴族少奶奶,不能如此不堪,但是內心的焦灼寂寞是絕對有的。於是賈珍趁虛而入。

影視劇裏的賈珍總是看上去四五十歲猥瑣不堪的樣子,其實書裏在秦可卿死後多年的中秋夜宴上,尤氏自稱自己與賈珍都是奔四十的人。可見賈珍其實並不老。賈珍早婚早育,可卿可能比賈蓉年紀略大,所以他們的年齡差距不過十幾歲而已。

賈珍出身貴族,雖然人品不堪,但外形氣質、風度品味應該是不差的,何況是多年風月老手,成功熟男,可以想象,他要是想勾引小家碧玉出身的可卿,自有一番高明的手段。賈蓉年輕輕浮薄情,可卿深閨寂寞欲狂,賈珍此時如果扮演一個知冷知熱成熟體貼的情人,是很可能得手的。當然,這種大家族僕從衆多,幾乎是沒有祕密的,所以他倆的偷情必須要有僕人的配合與掩護。也許正因爲此,後來瑞珠殉葬,寶珠自認可卿義女守靈——賈珍需要用這種方法滅口。饒是如此,連焦大還知道了,罵出來呢!外圍男僕都知道,家裏知道此事的八成也不止瑞珠寶珠二人吧?

焦大罵街時,說:“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爬灰自然是指可卿與賈珍公媳亂倫之事。養小叔子的是誰呢?有人說是諷刺鳳姐與賈蓉,顯然不對,賈蓉是鳳姐的侄子。而且鳳姐是榮府的人,焦大罵的是寧國府的事。也有人說是可卿與寶玉,可是寶玉是可卿的叔,並非小叔子,丈夫的弟弟才能叫小叔子。真正罵的可能是賈薔。賈薔是寧國府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着賈珍過活。寧國公本來有四個兒子,賈珍算長子那一支傳下來的,賈薔大概是另外三個兒子中的一支的後代。賈薔當時十六歲,比賈蓉生得還風流俊俏,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他與賈蓉弟兄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鬥雞走狗,賞花玩柳。這樣一個男孩兒跟着賈珍父子學不出什麼好來。寧國府人對賈珍、賈蓉、賈薔的關係,議論紛紛。賈珍風聞口聲不好,要避些嫌疑,才忍痛割愛,命賈薔搬出寧國府,自立門戶。所以,賈薔很可能與賈珍父子和可卿之間都多少有些曖昧關係。所以焦大罵的兩樁罪行都與可卿相關,連外圍老男僕都知道的醜事,還有人不知道嗎?——在焦大罵街之後,可卿馬上病倒了。張友士評價可卿是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可卿有旺盛的慾望,也有敏感的神經和強烈的自尊心,幾方面綜合因素造就了正邪兩賦的她,也造成了她的短命。

貴族出身的曹雪芹在寫作時對人設上也有天然的等級區別,貴族子弟無論多麼差勁,總不會太壞。賈赦雖然任性,但陷害石呆子這種缺德事必定是草根出身的賈雨村才幹得出來。薛蟠雖然壞,但打死馮公子的必定是狗仗人勢的僕從,薛蟠自己連打老婆的膽子都沒有。真正惡劣的都是傅試、孫紹祖這些暴發戶。女人也是如此,不守婦道的都是尤家姐妹這種小家碧玉,或者是司棋、多姑娘這種膽大妄爲的女僕。而貴族女子,即便是王熙鳳那樣的破落戶,也頂多是見了男人不怕羞或者與賈蓉調笑兩句而已。所以,能與公公亂倫的秦可卿多半不是公主出身,而且還要有婦科病這個前提。因爲有生理上的病態和情感上的匱乏導致行爲上的淫亂,而不是純粹由於道德缺陷而自我放縱——曹公心底還是希望讀者對可卿有所同情吧?

畸笏叟有硃批:“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託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應爲“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說明原文並非是秦氏病死,而是淫喪天香樓,在太虛幻境冊子上也是畫了一個美人懸樑自盡,這應該纔是作者原意。可卿辦喪事時,專門設一罈於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如果是正常死亡,哪有那麼多冤業要解呢?

她的旌銘上寫的是“享強壽”。《禮記.曲禮》:“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壯,有室;四十曰強,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傳;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與耄,雖有罪,不加刑焉。百年曰期頤。”所以,強壽是指四十歲。    “強壽”一詞,出自王充《論衡.氣壽》:“凡人稟命有二品:一曰所當觸值之命,二曰強弱壽夭之命。所當觸值,謂兵燒壓溺也;強壽弱夭,謂稟氣渥薄也。”強壽弱夭、強弱壽夭,採用的是“互文”的修辭方法。不管“強(四十)”還是“弱(二十)”去世,都算是“壽夭”。書裏的可卿其實與鳳姐年紀相仿,她顯然沒有到四十歲。所以這個“強壽”其實是暗示強死的意思。《義疏》釋“強,健也,無病而死,謂被殺。”《會箋》釋“強,健也。謂無病而死,被殺或自縊之類,皆是也。”王充《論衡•死僞篇》中也說,“何謂強死?謂……命未當死而殺邪”。秦可卿年少“自縊”而死,屬於“強死”。

可卿與公公亂倫的消息真正散播開似乎還是在她死後。賈珍悲痛得恨不能代可卿之死,說“長房內絕滅無人”,爲了給可卿辦喪事,要“傾我所有”。這種表現難免不令人生疑,而尤氏也很適時地犯了病,不管主持喪事。賈母曾經那樣疼愛可卿,卻對寶玉說東府“才死了人,不乾淨”,也許是因爲得知了可卿的醜事,或是自縊真相。賈母曾來東府賞梅花,吃賈敬的壽酒(雖然壽星不在場),這些都是可卿在世時的事,可卿去世後,就很少見賈母與東府往來的描寫。祭祖後,賈母吃茶,與老妯娌閒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挽起來。

此時,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過去,果然我們就不及鳳丫頭不成?”

這段描寫不經意顯示了賈母對東府的不肯親近,也表示出了尤氏對此的微微不滿,這是她的不滿,也是賈珍的不滿。鳳姐兒是專愛氣死人不償命的,故意攙着賈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們家去吃飯,別理他。”

賈母是何等機靈的人,立刻笑道:“你這裏供着祖宗,忙的什麼似的,那裏擱得住我鬧。況且每年我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說的衆人都笑了。老太太一句老頑童式的玩笑話,就把不在東府吃飯的微妙理由掩飾過去了。誰都不好、也不敢追究下去。

秦可卿的出身比起尤氏來似乎還要強一點兒,好歹是官家小姐,尤氏的父親早已去世,繼母需要靠她接濟。因此尤氏在賈家的地位才真是一言難盡,但是尤氏很聰明,明白在榮國府是賈母說了算,寧國府是賈珍說了算,所以很知道刻意討好此二位。可卿是這二位最喜歡的,所以尤氏格外疼愛可卿,可卿病倒,她像賈珍一樣焦慮。可是可卿一死,她就撂挑子不管了,因爲可卿是她丈夫的情人,而且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她接下來是把孃家兩個繼妹叫來替代可卿在丈夫那裏的玩物地位。

可卿是寶玉的性啓蒙偶像,起因是寶玉在她房內午睡,那天是梅花盛開的時候,梅佔先春,也是寶玉情竇初開的時節。寶玉一進她的房間,就有甜香襲人而來,令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這是嗅覺的誘惑。

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雲: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這是香豔氛圍的定義,也是主題的誘惑。前邊給寶玉午睡的房間裏掛的是《燃藜圖》,對聯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寶玉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裏了。不同房間有不同主題,對聯是用來點題的,寶玉喜歡可卿房間這種主題。

案上設着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着飛燕立着舞過的金盤,盤內盛着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着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這是視覺的誘惑。這些擺設都是古代皇室美人用過的古董,暗示了可卿在賈家受到的待遇優厚,也暗示了她私生活不太檢點。

寶玉睡覺時,蓋的是西子浣過的紗衾,枕的是紅娘抱過的鴛枕。——這是觸覺的誘惑。美女、豔情,種種的聯想,誰躺下不做春夢纔怪!

曹雪芹還嫌氛圍不夠,還要安排秦氏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着貓兒狗兒打架。所謂貓狗打架,無非是小寵物叫春交配,這樣裏裏外外,都充斥着濃郁的情色氣息。

寶玉夢見警幻仙子將自己的妹妹可卿許配給他。注意警幻仙子在寶玉夢中也是個年輕女子,否則就不是神仙姐姐而是神仙姑姑神仙媽媽了。那麼警幻的妹妹自然也是少女模樣,而可卿此時已是十八九歲的成熟少婦,寶玉此時大約十二三歲,那他夢想中的新娘應該也是與他年齡相仿,所以他看到的可卿是個少女,樣子兼具了釵黛二人的特點。這說明,寶玉的性幻想雖然由成熟美豔的可卿引發,但真正的幻想對象還是釵黛二人。

第二十一回,寶玉酒後寫過一篇文字: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酒後寫出的幾個名字,大概是寶玉當時心裏最喜歡的幾個女人:寶釵、黛玉、襲人、麝月,他把她們作爲天下迷人女性的代表寫入自己的小品文,闡述自己對女人又愛又恨的情緒。其中提到黛玉的迷人處,他寫道是靈竅,黛玉的確是女性中頂有才華也最富於聰明靈氣的一位。寶玉覺得這是黛玉最迷人處,他們二人的相愛基礎也是心有靈犀,思想共鳴。而寶釵雖然最大優點是寬厚博學端莊賢惠,然而寶玉並不在意這些,他在意的是寶釵的“仙姿”,因爲寶釵有天仙之姿,所以寶玉對她也有“戀愛之心”。

在寶玉的心底,能結合寶釵的仙姿和黛玉靈竅的女性纔是他夢想中的新娘。但這個新娘只有在夢裏、在仙境才能出現,這人既不可能是黛玉也不可能是寶釵,只是一個幻影。寶玉此時在睡覺,生魂去往太虛幻境,但可卿並未睡着,所以那幻境新娘應該也不是可卿生魂。據我猜想,也許競是警幻仙姑將釵黛二人生魂合二爲一出來的一個幻影,因爲從那些仙女對白來看,本來當時警幻計劃就是要帶絳珠生魂來玩的,書中也沒有寫明當時釵黛在做什麼(或許她們也在午睡),所以,警幻可能只是攜二人生魂捏造了一個可卿的名頭而已。從全書結構內容來看,前半部的女主角是黛玉,後半部的女主角是寶釵,這兩個女子是全書最出色的,也是對寶玉影響最大的。寶玉對這兩者的朦朧愛慕之心都投射在可卿身上,在第十三回中,當寶玉從睡夢中聽到秦可卿的死訊後,“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因爲這是他的第一反應,他的(仙境的)妻子死了。而後他徹底清醒,才能“笑道:“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

甲戌本有側批說:「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爲玉一嘆。」這句批恐怕不是作者原意,寶玉從來不會關心家務事的,哪裏會爲此吐血?他只會爲情嘔心瀝血。寶玉對可卿的情感純粹是性啓蒙偶像的情感,在探病可卿時,寶玉正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圖》並那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的對聯,不覺想起在這裏睡晌覺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自出神,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這纔是正常的反應,比對一般美女略親近些,但也沒到不可替代的地步。寶玉本來敏感,預感到可卿將死,自然感到遺憾難過,這與他情不情的習性也是吻合的。

寶玉在太虛幻境與可卿仙子洞房次日出去遊玩,忽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羣,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警幻前來警告說這黑溪就是迷津。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

所謂荊榛遍地,狼虎同羣,應該就是人世的本相,脫離了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表象的寶玉隨時可能被黑暗的人世所吞沒,只有那木筏能帶他走出危險,通往大徹大悟的彼岸,掌舵的是木居士(雙木爲林),撐篙的是灰侍者(碎雪如灰)。誰與林、雪最有緣呢?自然是寶玉了!

警幻來示警時,可卿已經不見了,警幻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 奇怪,當時可卿不在身邊,寶玉放着法力高強的警幻大仙不叫,偏叫自己的情人,也許潛意識中,他也知道自己難逃迷津之渡,只有木筏上的木、灰二位纔是真正能救他的。這木、灰其實就是黛、釵,可卿是她們合二爲一的一個幻影。

可卿的亂倫情節被刪是由於畸笏叟稱讚她臨死託夢留言鳳姐的事。鳳姐是人中龍鳳,眼高於頂,唯一的閨蜜就是可卿。可卿對鳳姐說,自己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鳳姐,別人未必中用。之所以告訴鳳姐是因爲她是個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按理說,情天情海幻情身的可卿未了的心願應該是與情感相關的,可是可卿的心事卻不是這個,而是很正大很深遠的事:家族的前途。她說:“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心胸大快,十分敬畏,這說明鳳姐其實心裏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只是沒有遇到可以討論的知己。看來這是英雄所見略同了。於是鳳姐問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可卿笑鳳姐太癡,說‘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非人力所能常保,只要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以長遠保全了

可卿的建議是: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

之後,又暗示了即將發生非常的喜事,但只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叫鳳姐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要早爲後慮,臨別贈鳳姐兩句話: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有人說,從可卿的託夢遺言可以看出可卿深謀遠慮超過常人,必定是她自己以前出身高貴,經歷過家敗人亡,所以有這番經驗。但是在我看來,如果可卿早有這些經驗和考慮,爲何不在養病期間告訴鳳姐,卻要死前託夢呢?聯繫到她夢中對元春封妃的暗示預言和三春去後諸芳盡的精準預告,說明此時夢中的可卿已經接近於半仙的狀態,她即將魂歸太虛幻境,自然有了神仙未卜先知的能力。她對寶玉說她的屋子“神仙也住得了”,其實神仙就是她本人。

可卿雖然淫亂,這淫中卻是有情,屬於情極而淫。她在賈家上下人緣兒極好,她自己對賈家,無論是親情、友情、淫情……哪方面感情都是深刻的。她死的時候對任何人都沒有怨恨,是認命的態度。她對鳳姐說:“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孃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順一天,就是嬸孃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可見,除了亂倫事發令她無顏苟活,其他方面她對賈府還是相當滿意的。所以當她知道賈家即將敗落時,一定要夢中提示預警,這是她最後爲賈家能做的事。

秦家姐弟都是生前淫亂,臨死的留言卻是極爲正派深刻,曹公這樣安排應該也是別有深意。秦業隨便從養生堂抱個閨女回來就美若天仙,生個兒子俊美得比寶玉還強,應該不是偶然,秦可卿沒準兒是老秦的外室所生,老秦本人相貌非凡,所以兒女都顏值逆天。科學研究顯示,能遺傳的除了外形,還有性格,甚至還有品性。秦可卿亂倫淫蕩,她弟弟秦鍾也是不遑多讓,在姐姐的葬禮上還忙着偷情小尼姑,好不容易附學賈傢俬塾還要勾搭同學香憐,看見個村妞也要告訴寶玉“此卿大有意趣”——這人簡直滿腦子除了男女之事不作他想!可是到臨死時,他對寶玉說“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爲是。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秦氏姐弟臨死遺言既有半生虛度的感悟,也有將泄未泄的天機,更有勸世自省的良言。可惜的是,聽遺言的人,鳳姐是聽了就忘,寶玉是壓根沒往心裏去。所以他們和賈家最後的悽慘命運得不到半分改善,這也是運數已盡, 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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