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花姐妹

《紅樓夢》中晴雯和襲人的關係經常被拿來討論,甚至比釵黛之爭的話題還要火爆。有人說晴雯待襲人一片真心,最後卻被襲人告密陷害。也有人說襲人對晴雯很好,她們是一對好姐妹。

網絡上常見用“塑料姐妹花”一詞來形容一些女生之間勾心鬥角,虛與委蛇的面子社交。在我看來,晴雯與襲人可稱是一對塑料姐妹花。所謂塑料姐妹花,是指這兩個女孩的表面關係不錯,絕對不會撕破臉,鬥成烏眼雞,她們的友誼甚至是像塑料花一樣無分冬夏,長久存在。但是假如你就此認可了這花的真實性就未免太憨厚了。塑料花沒有生命也沒有香味,就像場面上的深情告白,不可當真。可是如果就此判斷說她們實際彼此嫉恨,恨不得把對方撕碎,那倒也不至於。只要沒有利害衝突,誰也沒有必要彼此傷害,對不對?

第四十六回,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

這一段話,介紹了賈母身邊一干嫡系大丫環的最早構成,這些大丫環都是自幼由賈母選拔培養,目前在榮國府各房擔任骨幹丫鬟。可算是“黃埔一期”。這些丫鬟不但科班出身正宗,業務出色,而且感情也最好,最抱團兒。從鴛鴦的闡述中,怡紅院裏只有襲人跟麝月茜雪是一期的,都是一起長大,感情最好,所以看後文寶玉說麝月是襲人陶冶出來的,公然又是一個襲人。這不僅僅是因爲麝月佩服襲人,更因爲她們感情好。這十幾個人,即便後來分開跟了不同的主子,彼此感情依然是深厚的。而晴雯,並不在那嫡系的十幾個人的範圍內。也就是說,襲人最早最純粹的好友圈裏並不包含晴雯。她們倆會在一起,完全只是因爲工作關係。

第七十七回交代,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緻,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裏。晴雯其實早年是賴大家的小丫鬟,屬於奴才的奴才,但是後來被送給賈母,在賈母房裏鍍了金,“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裏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得”,於是晴雯也敢於在抄檢大觀園時懟一句“你說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

從賈母屋裏出來的人自然有着天然的優越感,但是校友畢竟不如同學那麼親熱。而同事情又與同學情的不同在於,其中摻雜了利害糾葛。本來就沒有深厚的發小情誼基礎,後來又在一起共事,你能指望她們感情好到哪裏去呢?

襲人與晴雯的關係,無法一言蔽之好或壞。事物的發展總是有一個過程。襲人第一次出場是在第三回,黛玉進賈府第一晚,“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牀上。”可見襲人是第一個有資格上寶玉牀的丫環,或者說,襲人是在寶玉斷奶後接替奶媽貼身伺候寶玉的第一個人。賈母對其信任由此可見,賈母把襲人派給寶玉是經過了一番慎重考察的,先是在自己身邊培養,後來又送去伺候史湘雲一段時間,算是實習,書裏寫“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賈母顯然是經過長時間的考覈判斷纔給了襲人這樣的評價,才把如此重要的崗位交給襲人。襲人心中認爲賈母是“將她與了寶玉的” 應該不是自以爲是自作多情。

晴雯第一次出場是在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於是衆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了,只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爲伴”。晴雯首次出場身邊除了襲人還陪了另外倆丫鬟,暗示晴雯在寶玉房內地位並非一枝獨秀,或者,至少,晴雯屬於來得不是太早的。媚人(即後文提到的可人),晴雯,麝月,應該都是賈母差不多同時派給寶玉的,其中媚人和麝月都是襲人的發小好友,只有晴雯是外來戶。晴雯是十歲入賈府,在賈母處培訓了幾年再給寶玉,應該已經十幾歲了,而襲人與她同庚。晴雯來得晚,但是並不說明她不重要。賈母說:“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這個使喚,多半意思就是給寶玉作妾的意思。賈母對襲人是考覈了多年才決定“將她與了寶玉”,而對於同齡的晴雯,卻是直接拍板,分派給寶玉,並且做出“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這樣極高的評價。可見晴雯本身條件確實出類拔萃。如果晴雯早來幾年,當初接替李奶媽的第一人選只怕就是晴雯了。

繼襲人之後,寶玉屋裏陸續進來好幾個丫鬟,但是先進門者爲大,襲人自然而然成爲了寶玉房內的首席領班。襲人的能力和美貌原是不如晴雯的,卻因爲時間機遇,地位排在了晴雯前邊。那四個大丫鬟,媚人後來是死了,而麝月則年紀較幼,似乎在工作上更多是聽候襲、晴的分派。所以真正可以一較高下的也就是襲人和晴雯二人。如果襲人在工作業績上有任何的缺失,晴雯立刻就能把她比下去。

然而襲人對寶玉伺候得細心周到,無人不讚。寶玉喜她“柔媚嬌俏”;寶釵覺得她“言語志向深可敬愛”;黛玉也覺得她善解人意“寶玉連襲人都不如”、勸架時趕着叫“好嫂子”(這時王夫人還沒調月錢呢);王夫人認爲“若說沉重識大體,莫若襲人第一”;李紈說“這一位小爺屋裏要不是襲人,你們打量要到怎麼一步田地?” ;鳳姐更在她挨李嬤嬤罵時幫助解圍,在她回家探親前送她衣服;小丫環佳蕙討論發獎金問題時,說“襲人哪怕她得十分也不惱她,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她呢?”,已經是心服口服了 ;李嬤嬤也說“這屋裏哪個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賈芸是遠房親戚,卻也知道襲人“在寶玉房中與別個不同”,不敢勞她奉茶;連薛蟠和妓女雲兒也知道她是寶玉的“寶貝” 。

面對這樣一個完美周到事必躬親的上級,以及她陶冶出來的小團隊,晴雯幾乎是沒有太多插手的機會了。

然而晴雯知道賈母對自己的前景規劃,所以覺得“大家橫豎在一處”,因此對於前程並沒有什麼擔憂的,她是賈母親派的,年紀也大資歷也老手工最巧,大家都敬讓她三分。加上她美貌伶俐,口角鋒芒,連寶玉也嬌縱她,天冷給她暖手,出門給她帶豆腐皮包子,生氣了哄她撕扇子玩等等,於是晴雯可以盡情放飛自我了。

她在寶玉房內 “性子越發養得嬌了”。麝月正月看家時,她作爲前輩丫環倒出去和小丫頭一起賭錢;襲人休假的第一夜,麝月忙裏忙外鋪牀疊被,她只顧坐在熏籠上暖和,連鏡子套也懶得放,麝月勸她“今兒別裝小姐了,也略動一動”(看來她是一貫懶惰的) ,她回答說“有你們在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倒忘了自己常說的“一樣是這屋裏的人,誰又比誰高貴些?”憑什麼別的丫鬟就該伺候她呢?她擅長女工,但對襲人分派的活計(當然也是給寶玉做的)總是推三阻四。平時到賈母王夫人處跑腿兒回話的工作,她也都推給麝月秋紋等人去做,連在大領導跟前混個臉熟都懶,以至於王夫人都不認得她。

晴雯的懶惰對怡紅院的整體工作影響不大,因爲這裏本來就人多差輕,而且幹活的那幾位都是忠心勤懇的。但晴雯也不是完全不幹活,當寶玉的雀金裘破了,她不顧病體難支,使出看家絕技,一夜不要命地給他補好。當寶玉親自讓她磨墨,她就積極地磨了好些,還不顧天寒地凍親自登梯子認真地把字貼好。當襲人被踢吐血時也是她主力負責寶玉的櫛沐。當芳官挨乾孃打罵時,也是晴雯第一個衝出去責備。晴雯不是不幹活,要她幹活兒,必須是寶玉親自委派,或者襲人不在場或者能力不足而晴雯本人又喜歡做的活計。這些活計要麼是非常規,要麼是做惡人。可以說,晴雯是襲人工作上性格上一個很好的補充。

但是晴雯的懶惰和挑活兒對她自己是有影響的。王夫人向賈母彙報攆走她的理由時,一個是多病,二是淘氣(不大沉重),三就是懶。最大影響就是寶玉對她的忽略。寶玉雖然喜歡美女,但並不完全以貌取人。他嬌縱晴雯,但因爲貼身照顧的緣故,他對襲人麝月的情感更爲親密。第二十一回,寶玉與襲人鬧彆扭,一時生氣看南華經有感,寫了一篇文字: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這大概是寶玉當時心裏最喜歡的幾個女人的名字:寶釵、黛玉、襲人、麝月,他把她們作爲天下迷人女性的代表寫入自己的小品文,闡述自己對女人又愛又恨的情緒。其中提到的丫鬟只有襲人和麝月,沒有晴雯。當時的晴雯並不能“迷眩纏陷”他。

小丫鬟佳蕙說到賞賜丫鬟們,評價說:“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裏去,仗着老子孃的臉面,衆人倒捧着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可見,晴雯在大家心目中無論地位還是貢獻,都是不及襲人的。

對此局面,晴雯是有所不滿的,第二十回,李嬤嬤大罵襲人:

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裏的帳,只揀軟的排揎.昨兒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誰又不瘋了,得罪他作什麼.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帶累別人!"

襲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寶玉道:"爲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爲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別人。"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守着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着病,別想着些沒要緊的事生氣。襲人冷笑道:“要爲這些事生氣,這屋裏一刻還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麼樣纔好呢.時常我勸你,別爲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爲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裏,遇着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大傢什麼意思。”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強忍着.

可見,晴雯對於襲人捱罵,頗爲幸災樂禍。但是襲人對於晴雯這種吃醋並沒太在意。因爲晴雯的次序在她後邊,而且寶玉心裏晴雯大概要排序在麝月之後,根本威脅不到襲人的地位,真正令襲人苦惱的倒是來自李奶媽的攻擊。因爲寶玉斷奶,李奶媽不得不退出歷史舞臺,眼睜睜看着寶玉被年輕丫鬟吸引征服,李奶媽自然是妒恨交加,在衆多丫鬟中,最受寶玉喜愛的襲人自然成爲李奶媽的眼中釘。李奶媽年紀大資歷老,在太太跟前有身份,襲人是得罪不起的,假如李奶媽在太太跟前告她是“狐狸精”,她在寶玉屋裏將再無立錐之地。所以,襲人雖然經常受到李奶媽的排擠,卻不敢與之發生正面衝突,多半是自己隱忍不發,就這樣成功地安撫住李嬤嬤沒有去賈母王夫人處告黑狀。而晴雯則因爲無意中得罪了王善保家的,結果被她告倒蒙冤而死。

事實上晴雯得罪的並不是只有王善保家的,她平時喜歡打罵小丫頭,對小紅、對墜兒,都是能罵決不訓,能打決不罵,能攆決不留。寶玉幫麝月篦頭,跟碧痕洗澡,跟芳官吃飯,都成了她口中“偷偷摸摸的事”“狐狸”式的行爲。趙姨娘跟幾個小戲子打架,晴雯幸災樂禍,“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而同樣在場的襲人“急的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

襲人與晴雯最大的不同在於,只要不影響其切身利益,她傾向於儘量善待別人。香菱裙子髒了,她把自己的新裙子送她;劉姥姥醉入怡紅院,她並不抱怨,只是安慰;寶玉要攆走李奶媽,她息事寧人,只說是自己砸了茶碗;寶玉盛怒要趕走晴雯,她下跪求情。

襲人的寬容自然是招人喜愛的,當然,這寬容並不能證明襲人偉大,只能說襲人知道哪些事情不值得花費力氣去爭,哪些人不值得花費時間去懟。她明知晴雯吃醋自己,卻願意保護晴雯不被趕走,並不是說她心底多麼寬大,而是因爲她知道這樣做不值得。就算留着晴雯,在次序上,在情感上,她都不是自己的對手。

襲人真正在意的是寶玉的名聲和情感。寶玉不務正,愛與女孩子玩,不讀書,這些纔是她真正記掛的。其實她也不是要叫夫婿覓封侯,只要他肯做出讀書的樣子,按部就班做一個富貴公子,她就很滿足了。所以她只是看到寶玉在湘雲房裏盥洗時而不滿,聽到寶玉對黛玉有私情而驚嚇。如果說襲人真有吃醋,那麼此時她可能吃醋的就只有黛玉。因爲這是唯一一個對她與寶玉私人情感造成威脅的人。與晴雯廣吃飛醋不同,襲人吃醋的對象主要集中在與寶玉有婚姻可能的女性身上。湘雲也是小時候被襲人伺候過的,曾經無話不談,然而第三十二回,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這話很微妙,自從襲人跟了寶玉,她與親戚小姐們的態度就微妙起來,寶玉早晨去湘雲房裏盥洗,曾經引發襲人與寶玉的紛爭。而在第三十二回,襲人與湘雲見面第一句就是:“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之後又推心置腹地與湘雲八卦寶釵黛玉,顯然,因爲湘雲定親,警報解除,襲人又恢復了與之無話不談的狀態。黛玉是寶玉最關心的人,但是寶玉經常因黛玉而惱怒、生病,喜怒無常,給襲人等丫鬟平添了許多麻煩,加上後來“訴肺腑”使得襲人明白了寶玉的心事,她對黛玉自然不會有太大好感,寶玉經常建議襲人去林妹妹房裏說話,然而看全書,襲人曾經與寶釵、湘雲、平兒、鴛鴦都有過私密懇談,卻與黛玉並無類似情節出現。襲人唯一不吃醋的外家小姐就是寶釵,一來是因爲寶釵爲人好,有涵養,再有一個因素就是寶玉在情感和行爲上對寶釵比較疏遠,給襲人以安全感。即便這位小姐真的嫁給寶玉,寶玉心裏最親的女人自然還是襲人。

至於晴雯,她的眼裏此時只有襲人。但她對寶玉的情感似乎又上升不到愛情的高度。她嫉妒的只是襲人的地位,而不是情感。事實上,對於男女關係,她更多還是從合規角度去理解。晴雯是個對自己期望值甚高的人,所以沒有名分先發生關係這種事情絕對不能接受。五四以來的讀者對晴雯賦予了太多反封建的叛逆意義,其實晴雯並不叛逆,她從一個衣食無着無家可歸的小女奴變成一個倍受榮寵的副小姐,靠的就是在上位者的賞識和寵溺,而她自己也堅信只要賈母和寶玉對自己喜歡和滿意,自己好好遵守規矩,按部就班,成爲寶玉的姨娘也是早晚的事,“只說大家橫豎在一處”。她爲什麼要反封建?她能實現階層跨越靠的就是封建制度,她享受的就是因爲個人條件出色引起高層統治者欣賞而得到的特權啊!所以,晴雯是“規矩”和制度的擁護者與捍衛者。她最看不慣別的丫鬟與寶玉“偷偷摸摸”的事,其實她長得最美,比任何人都具備成爲狐狸精的條件,可是她自傲於美而貞。她喜歡打扮,但這打扮完全是爲了取悅自我而不是爲了吸引異性。

與晴雯不同,襲人是心裏眼裏只有一個寶玉,她對寶玉的付出是忘我的。所以當寶玉“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時,襲人順從了。作爲一個窮困低下的賣身女奴,她能奉獻給她心愛的少爺的,除了美麗純潔的肉體,還有什麼呢?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爲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爲盡心。從賈家的規矩,賈母把襲人派給寶玉,本來就有滿足寶玉青春期需求的任務。但是畢竟沒有官方認可,所以晴雯對此很有些瞧不起,覺得襲人以肉體討好主子,而她自己是不屑如此的。當然,書裏並未寫到寶玉對晴雯有明顯曖昧行爲,唯一一次是邀請她一起洗澡,被晴雯笑着拒絕了。事實上,晴雯對寶玉伺候不多,情感親密也不及襲人麝月,作風浮浪也不如秋紋碧痕,何況她個性豪爽,心裏藏不住事,寶玉對此也是有所顧忌,所以並未急於有性要求,而晴雯雖然嘴碎,但行爲卻是很守規矩。

對此,有的讀者認爲襲人不守禮,有的認爲襲人並不越禮。在我看來,如果賈母來判斷,她應該覺得襲人和晴雯所作所爲都沒有錯。賈母對不同的丫鬟有不同的喜好和要求,她喜歡晴雯這樣聰明貌美又言語爽利的,如同喜歡鳳姐、黛玉、鴛鴦。對於這樣的女孩,她願意寵溺她們,樂於保有她們的個性。如果她知道晴雯婉拒寶玉求歡,一定會覺得這丫頭有性格,不以美貌引誘主子,是可取的。而對於襲人這種“沒嘴葫蘆”,賈母取中的就是她“心底純良”,樂於無私奉獻,有愚忠精神。第五十四回,賈母照顧鴛鴦剛剛死了母親守孝,但在元宵夜宴上看到襲人沒在旁邊伺候寶玉,就說襲人拿大,聽說襲人是因爲母親剛去世,守孝不來,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裏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在賈母心裏,像襲人這樣個人條件不是最出色的丫鬟就該比晴雯鴛鴦等人更盡忠職守,奉獻一切。如果賈母知道她寶貝孫子要找襲人試雲雨,一定推着襲人去配合,如果襲人膽敢拒絕,賈母也許會說“跟主子講什麼貞節烈女?”晴雯守身如玉,說明她自愛自重,有自我意識和個性魅力。襲人獻身寶玉,說明她愛得忘我,勇於奉獻,盡忠職守。如果兩者掉了個兒,賈母預先取中的人設崩潰,好像買來的吸塵器突然有了手機功能,那纔是令人不快的事。

性行爲促進和鞏固了襲人與寶玉的感情,再加上自幼的陪伴照顧,襲人在寶玉心中的次序是非常穩固的。同時,襲人自己爲了抓住寶玉的心,也頗下功夫。襲人平時的打扮書中描寫不多,只有三次,一次是給賈芸倒茶穿銀紅襖兒,一次是回家探母穿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還有一次是把自己新的石榴紅裙換給香菱。襲人知道寶玉喜歡女孩子穿紅衣服,但也明白王夫人不喜歡女孩子打扮得花紅柳綠,所以她的衣服多用嬌豔而不乍眼的紅色,兩方面都很討好。她知道寶玉喜歡討論哪些話題,所以能跟寶玉談春風秋月粉淡脂瑩。在不識字的丫鬟羣中,她其實可算是寶玉的靈魂知己了。寶玉那一番著名的“人誰不死,只要死得好”的高論,就是對着襲人發表的。她也勸寶玉要讀書學好,但不象寶釵那樣一本正經惹人煩,她總是在臨睡前的牀上情切切地委婉勸說,又以贖身威脅又以“八擡大轎也擡不走我” 相誘,嚶嚶而泣吃吃而笑,寶玉能不乖嗎?個人魅力是綜合的,不能單看美貌,還要看性格、意態、情商。在這些方面,每天只知道拿話村寶玉的晴雯可就差了不少。所以,雖然從外形看,晴雯更有做狐狸精的條件,但是在扮演狐狸精的實際水平上,完全不能望襲人的項背。在這一點上,李嬤嬤比王夫人看人更準。

晴雯一沒有云雨的實操經驗,二沒有讀過任何淫詞豔曲,三又是使力不使心的神經大條。這樣的女孩,很難學會私情勾引。連寶玉讓她給黛玉送帕子她也不解何意。她只是有朦朧的自我意識,覺得自己不能吃虧。如同她賭錢輸了一定要翻本,被人罵了一定要罵回去或者找人發泄,知道柳嬸希望給女兒在怡紅院謀職就肆意點菜接受柳嬸的小賄賂(襲人連看水果的婆子要多給她吃串葡萄她都不肯接受),看見有太太賞賜機會一定要從秋紋處搶來,她看見寶玉對襲人親密,覺得自己不比襲人差,應該有同等待遇,“一樣是這屋裏的人,誰又比誰高貴些”,看到襲人得到王夫人賞識,搶先獲得了姨娘待遇,他就也想爭取類似機會“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裏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貪小便宜是晴雯最明顯的特徵。這就註定她格局不會太大,要說她比襲人更愛寶玉,更渴望得到寶玉的愛倒也未必。她眼裏只是盯住襲人,凡是襲人有的她也必須有,否則就要心理不平衡。當她不平衡的時候,其實也正是襲人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在下者的小嫉妒其實正襯托了在上者的成功。所以襲人決不會與晴雯計較,甚至願意幫晴雯說好話。

第三十一回,寶玉淋雨,丫鬟開門晚了,就踢了一腳,剛好踢到了襲人。次日只好由晴雯伺候,晴雯看到寶玉對襲人的疼惜自然不忿,跌折了扇子,引起寶玉怒火。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着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爲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麼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個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酸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裏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裏就稱上‘我們’了!”

晴雯本來見襲人捱打心裏應該是很解恨的,所以喜歡把這事提起來趁願,寶玉只和她說摔扇子的事,她倒主動提起襲人捱打的事,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而且一次不夠,還要反覆提,跟寶玉提一次不夠,見襲人來勸,又提一遍,可見這事真讓她覺得提起來就是一種快感。

然而寶玉的反應更令她失望,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晴雯聽了這話,不覺又傷心起來,含淚說道:“爲什麼我出去?要嫌我,變着法兒打發我出去,也不能夠。”

前邊寶玉說晴雯以後要“自己當家立事”,顯然是日後要放她出去嫁人的意思,後來又直接說要打發她出去,晴雯先是氣惱,後是傷心。最後說“一頭碰死,也不出這個門”。最後結果是襲人帶着一衆丫鬟下跪求情,黛玉來勸解。纔算解除了晴雯被攆的危機。這是晴雯最危險的一次,原來寶玉曾經因爲氣惱李嬤嬤喝了楓露茶而遷怒攆走了茜雪,茜雪也是“黃埔一期”的成員哦!這一次晴雯是直接得罪了寶玉,但是因爲襲人求情而得以保全。襲人願意保留晴雯這種善於罵街打架的人去制下以便有效控制工作的效率和質量,同時也保全了她自己“賢良”的名聲,還有一層就是可以利用晴雯這樣的人把小紅這種野心勃勃的新生力量打壓下去,防止候補姨娘隊伍的無限制擴張。至於晴雯的美貌,在襲人看來並不構成自己與寶玉情感的威脅。而且攆走老太太派來的人畢竟是個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晴雯在寶玉哄她撕了兩把扇子之後,自覺與寶玉又親密起來,所以心理恢復了平衡。傻孩子就是好哄!

局勢發生真正微妙變化是在襲人晉升爲準姨娘並且回家探望母親之後。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襲人年紀比別的丫環大,當別的丫環還懵懂無知傻吃酣睡的時候,她已經“柔媚嬌俏”,成了李嫫嫫眼中的狐媚子;當別的丫環情竇初開時她已和寶玉共試雲雨;當別的丫環爲接近寶玉爭得雞飛狗跳時,她已成了王夫人欽定的準姨娘;當別的丫環(包括晴雯芳官)

爲討寶玉喜歡而縱容他瘋玩逃學時,她已經開始爲寶玉的前途和聲譽憂慮了。襲人就是這麼早熟,處處都比別人走在前頭。這與她所處的大環境有關,寶玉大約13歲與她發生關係,當時黛玉大約12歲,此後一直到黛玉17歲去世寶玉尚未娶妻,所以襲人作爲唯一的固定性伴侶陪伴寶玉長達5年之久!如果是一場婚姻,也不算是短暫的婚姻了。她實際上一直在充當怡紅院第一女主人的角色,下面又有那麼多大小丫環任她差遣,長期的大好形勢下,她難免會產生一種“準少奶奶”

的錯覺,或許她自己沒有意識,也沒有表現出來,但在潛意識裏,這種錯覺是存在的。所以她會小心翼翼地向王夫人表達了自己對寶玉的前途和聲譽的關切,很多人以爲她故意賣好,其實她多半是出於真心的擔憂,所以她在談話前也很緊張,因爲這不是她這個身份的人應該關心和談論的問題。搞不好王夫人很可能會罵她忘了自己的身份,違信越權,妄談主人是非,就算不趕她出去,也會降職甚至調離怡紅院。但襲人很幸運,她說的話正合了王夫人的心思。她得到了極大的賞識,更令她喜出望外的是,王夫人肯定了她的準姨娘地位,從此她的地位不但有了民意支持,還有了官方認可。從此以後,無論襲人做什麼,王夫人都覺得好。襲人的母親病危,王夫人囑咐鳳姐讓她風光回家探親。襲人也沉浸在自己的春風得意之中,至於別的丫鬟罵“花點子哈巴”“偷偷摸摸”,那都不是事了,她已經一隻腳邁進了保險箱了。

襲人探親之後,怡紅院少了一個循規蹈矩的舍監,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樂極生悲,晴雯着涼發燒,寶玉雀裘燒破,此時的晴雯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氣和責任感,帶病補裘落下病根兒,爲後來早逝埋下伏筆,病中的晴雯還打罵攆走了盜竊犯墜兒,這一場病中乾的工作簡直比以前沒病時乾的還多。寶玉被震撼了,深深感到了晴雯的存在感和重要性。

後來襲人回來後,因爲晉升爲準姨娘,改變了生活方式。原來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發自要尊重。凡揹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暱,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況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並寶玉及諸小丫頭們凡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煩瑣,且有吐血舊症雖愈,然每因勞碌風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寶玉外牀只是他睡。

這個安排其實是各得其樂。晴雯半生飄零,渴望有個家,臨死都在喊娘。她把怡紅院當作自己的家,期望自己成爲這裏的女主人,所以她覺得這院子裏別的丫頭都是多餘的。她最喜歡說“攆出去”的話,巴不得多趕走幾個人,就算是不具備競爭力的人,她也希望她們都不存在,而且毫不掩飾這種露骨的想法。判詞說她心比天高,其實是說她追求更高榮耀地位,然而她格局有限,只知道跟眼前的人比。她最引以爲恨的就是比襲人來晚一步,無法成爲寶玉最貼身的丫鬟。現在襲人主動把這個位置讓給她,她自然也就不再憤憤不平了,到寶玉生日那天,就有了“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的溫馨姐妹情景。

襲人與晴雯不同,她有爭榮誇耀之心,和氣裏透着剛硬要強,言語志量深可敬愛。她自幼被父母賣掉,對於親人和家庭有強烈不安全感。因爲被親人拋棄和背叛過,所以她更願意依靠個人努力,渴望提升自己的地位,她深知副小姐其實也只是個奴才,當寶玉說要襲人的表妹也進賈家的時候。襲人第一次發火了,她說難道我做了你家的奴才,我們一家都要做不成。爲奴是襲人一生的痛,但她不願贖身,她要在爲奴的地方自己給自己掙來主子的身份和尊嚴。所以晴雯所追求的不過是個寵妾地位,而襲人要的不只這些。在鴛鴦抗婚的時候,一向柔順的襲人支持鴛鴦,還破天荒地批評主子:“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在襲人看來,即便是做妾,也要有尊嚴有情感,不能淪爲玩物。她知道王夫人不喜歡寶玉沉湎男歡女愛,既然她自己已經有了身份和情感的雙重保證,那就不必再以柔媚嬌俏籠絡他了。襲人永遠先人一步, 做丫鬟時更像個通房,成了通房倒更像個妾,等有了妾的身份認可,她的做派開始向正妻靠攏。

簡而言之,襲人因爲升了準姨娘,突然也要自重了,開始要守身如玉了,並且由於被踢後身體不好,把她舊日陪牀的工作轉嫁給了晴雯。值得注意的是,襲人休假期間,晴雯是懶得陪牀的,陪牀工作由麝月承擔。爲什麼後來不給麝月呢?從前文描寫來看,麝月雖然乖,但能力和經驗都不如晴雯,而且麝月似乎耳音不佳,不如晴雯機敏。再加上襲人在情感上過於託大自信,就給了晴雯近身寶玉的機會。

得到了表現機會的晴雯,一改以往嬌懶作風,她“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在襲人休假期間,寶玉睡夢中喊的是襲人,在晴雯被逐後,寶玉睡覺喊的是晴雯。對寶玉來說,他的心在黛玉那裏,他的舒服在襲人這兒,可是襲人出於“自要尊重”而放棄了這個陣地給晴雯,於是局勢產生了變化。

第六十二回,晴雯吃醋寶玉新寵芳官,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個狐媚子,什麼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人怎麼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兒。”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說約下了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這麼着,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

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你到底說話,別隻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麼。”

第六十三回,對着寶玉,襲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壞了,專會架橋撥火兒。”

在怡紅院裏的規律是,唯有得寵的人才會被人說,唯有失意的人才會吃醋譏諷人。在襲人探親之前,襲人永遠是那個被晴雯冷嘲熱諷的人,而之後,兩個人的位置逐漸顛倒了。王夫人說寶玉日後必定是不聽妻妾勸的,確實如此,男人對於女人,只有得不到手或是沒有名分的纔會真正重視。當與襲人有了肉體關係後,寶玉逐漸不太把他放在心上了,他把襲人的手帕、裙子都隨意送人,毫不掩飾自己對別的女孩的好感和嚮往,其中包括對襲人表妹的好感,對黛玉的愛戀,對芳官的寵溺等等。表妹太遠,黛玉太高,芳官又太低。真正對襲人有所觸動的還是寶玉對晴雯的日益依賴。襲人笑道:“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只怕是不能去的。”晴雯本來就是賈母派給寶玉的未來姨娘,寶玉與她有“共穴之盟” ,當然,賈寶玉肯定會備個大穴,在裏邊也給襲人留一席之地,晴雯不會影響到襲人的名分,但是襲人並不是只要名分的,她要的是寶玉的心和情。至少,在姨娘這個羣體裏,她很在意自己的次序——不僅僅是先來後到的次序,也包括寶玉心裏的次序。所以,當晴雯與寶玉情感日益升溫後,襲人也開始吃醋了。

賈政出差回來跟趙姨娘團聚,趙姨娘要爲賈環求娶彩霞,賈政意思是寶玉和賈環都要再等兩年,他親自選丫鬟給他們做妾。趙姨娘於是說出了襲人升爲準姨娘的事。雖然這是王夫人的安排,賈政卻要遷怒寶玉,預備次日檢查功課,確認他不曾因爲女色而耽誤學業。寶玉只好連夜臨陣磨槍,結果害得一衆丫鬟都不得安歇。晴雯出了個餿主意,說園子裏闖進外人,寶玉被嚇病了。此事引發了賈母對大觀園治安的整頓,賭博的婆子們紛紛落網。此事追根溯源,只是因爲襲人進言王夫人從而獲得了準姨娘身份。當然誰也不會想到迎春的奶媽和柳嫂的妹子都陰差陽錯毀於襲人之手。

司棋約會遺落繡春囊,引發抄檢大觀園,最終被逐也是罪有應得,冤的是陪綁了晴雯和入畫。原文說“王夫人自那日着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這裏的本處,指的是王夫人房內。湘雲曾評價王夫人“那屋裏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此處得到應驗。王夫人屋裏除了兩個姨娘就是一羣婆子,不知爲什麼,只有王夫人屋裏人多心壞,賈母和其他人屋裏就沒有這種情況。但是從文本來看,晴雯和芳官四兒都毀於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屋裏的壞人。“有人指寶玉爲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裏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由此可見,包括襲人在內的人都受到王夫人的懷疑,可見原告並非襲人。後來點名趕走芳官和四兒應該也不是襲人告密。襲人很聰明,她不會跟這種下級小丫鬟搶醋吃,晴雯罵芳官狐狸精她還要幫忙掩護兩句。事實上,多留幾個小狐狸牽制晴雯,對襲人只有好處。襲人很幸運,因爲素日給王夫人留下的好印象和在老婆子跟前的隱忍謙恭換來了她的安全。事實上,她自己也很後怕,當王夫人走後,寶玉見她“垂淚”,應該不是僞裝,而是物傷其類。

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裏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着了。”後來又疑心“咱們私自頑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寶玉疑心襲人確實有道理,但是俗語說隔牆有耳,那些老婆子未必不會聽到他們私語,而秋紋這樣人品不佳、地位不上不下,卻又時常向王夫人彙報工作的丫鬟其實也更有告密的可能。王夫人說“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裏”,這話八成是用來嚇唬人的,票面價值其實有點可疑。如果她平時就有耳目在怡紅院,怎麼會等到繡春囊事件後才發作?從襲人進言到王善保家的告發晴雯,中間有一二年時間,王夫人在王善保家的告發之前連晴雯這個名字都不熟,可見之前並沒有旁人誣陷晴雯。襲人吃醋晴雯,但是未必會急於採用告密這種手段陷害晴雯。所以,芳官四兒八成是其他婆子看王善保家的領頭告倒了晴雯,自己也參與牆倒衆人推,來泄私憤。王夫人這個天真爛漫的人就毫不猶豫地被她們當槍使了。

襲人知寶玉心內別的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如果因爲晴雯離開而導致寶玉的精神和健康受損,也實在不是她所期望的。她安慰寶玉說:“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淨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氣頭上如此罷了。……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

她的意思總結起來就是:晴雯健康無礙。晴雯還能回來。晴雯沒有原則性錯誤。

寶玉的懷疑也是接二連三直指襲人:“咱們私自頑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寶玉自從與襲人云雨之後,對襲人就開始不當回事兒了,等到襲人有了準姨娘的名分,就更成了他囊中之物,加上襲人不再親密,寶玉對襲人的感情也沒那麼濃厚了,一遇到事情就能顯現出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與其說是辯解,不如說是襲人寒心後的心聲:“既然你這樣看我,等着把我也攆走就好了。”

然而此時的寶玉心裏只有晴雯,完全不考慮襲人的感受了。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佔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裏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復又哭起來。

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來嬌生慣養,何嘗受過一日委屈。連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衝撞了他。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裏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裏頭一肚子的悶氣。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裏還等得幾日。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說着又越發傷心起來。襲人笑道:“可是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就說是不利之談,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該的了!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

寶玉對襲人疑心之下又是嘲諷又是傾訴,對於晴雯的命運也是完全的悲觀絕望。對於芳官和四兒的倒黴,他倒是表示可以理解甚至接受。襲人知道寶玉拿她泄憤,又懷疑她,真要分辯,恐怕寶玉更傷心生氣,只好再次用叫回晴雯的話來安慰寶玉。見寶玉又說起晴雯要死了,就說不要咒她。襲人再不喜歡晴雯,也沒有到盼着她死的地步。

寶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襲人聽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待不說,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草木怎又關係起人來?若不婆婆媽媽的,真也成了個呆子了。”寶玉嘆道:“你們那裏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嶽武穆墳前之鬆。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慾亡,故先就死了半邊。”襲人聽了這篇癡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寶玉聽說,忙握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寶玉以海棠預兆晴雯之死,又比出歷史名人典故來證明,襲人的反應是可笑可嘆。可笑的是寶玉如此迷信,並且拿小丫鬟比喻這些大人物。可嘆的是什麼呢?看來寶玉真的很愛晴雯,海棠是怡紅院的鎮宅之花,用來對應的卻是晴雯,而不是她這個準姨娘。所以襲人至此無法隱忍了,不由得說出“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在襲人,這已經是很失態的話了,可見她的確是生氣了。以前晴雯譏諷、寶玉踢她,她都沒動氣,但是當她看清了寶玉的心思,她真的氣惱了。無論是資歷和奉獻,她都比晴雯多,但最後寶玉還是更看重晴雯。所以她最後惱恨道“想是我要死了”。在寶玉面前說死的女孩只有兩個:黛玉和襲人。她們都是太過看重與寶玉的情分,得不到你的愛,我寧可去死。寶玉對此的反應是“忙握他的嘴”,說“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此時襲人心下暗喜。很多晴粉認爲此處襲人的喜正說明了她希望晴雯去死,晴雯一定是她害的。但是對照上下文看,襲人喜的是寶玉不再爲此傷心糾結,並且,寶玉還是很在意自己,怕自己也死掉,對於襲人來說,這個驗證也令她欣喜。

寶玉乃道:“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麼樣,此一理也。如今且說現在的,倒是把他的東西,作瞞上不瞞下,悄悄的打發人送出去與了他。再或有咱們常時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場。”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已將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都放在那裏。如今白日裏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出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罷。”寶玉聽了,感謝不盡。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他方纔的話,忙陪笑撫慰一時。晚間果密遣宋媽送去。

接下來寶玉倒是自己開始寬慰自己了:“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麼樣。”以前死了的丫鬟還有媚人、金釧等,她們的死確實沒有影響到寶玉的生活,丫鬟再好也只是丫鬟。但寶玉還是惦記晴雯,要求給以經濟補償,這些襲人早已想到了,襲人再討厭晴雯,頂多也只是希望她走開而已,並不想害死她。襲人感慨“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是啊,多年的主僕加夫妻,卻被寶玉看作小氣鬼、醋精加告密者和買好名聲的僞善者,襲人也很失落吧?寶玉“忙陪笑撫慰一時”。這一段話下來,襲人與寶玉的心其實也已經有了隔閡。後文寶玉說“與襲人廝混,再與黛玉相伴,只這兩個人可以同死同歸”,其實除了情感認同,更多是對她們與自己未來配偶身份的事實確定。

晴雯被逐,主要原因還是王善保家的誣陷,對王夫人來說,趕走一個丫鬟,“妖調”這一個理由就足夠了。賈蘭的奶媽也是因爲長得妖調就被趕走了。根本不需要別人再提供其他罪狀。對於晴雯來說,被攆出去就足以讓她死了。因爲她一無所有卻又嬌生慣養,她是一盆纔出嫩箭的蘭花,除了怡紅院,哪裏都是豬窩。從一個頤指氣使的副小姐迴歸到平凡的貧民,心比天高的她無法做到超然物外。事實上,被攆的時候也是晴雯在怡紅院的巔峯時刻,她貼身伺候寶玉,打罵小丫鬟,能出主意幫寶玉逃學,騙得大家團團轉,頗有些烽火戲諸侯的成就感。此時的她對襲人已經沒有了那麼深的妒意,只等着下一個晉升準姨娘的就是她了。“不想憑空裏生出這一節話來”。

襲人和晴雯都是不識字的丫鬟,她們對於寶玉的愛慕是純粹市井化的。黛玉那種“你好我自好”的知己之愛是她們不能理解的。像多數人一樣,她們覺得愛他就要得到他的身心和名分,所以她倆會互相譏諷、明爭暗鬥,爭的無非是來自官方的認可和來自寶玉的厚待。但是寶玉愛博心勞雨露均沾且畢竟沒有成親,所以兩個準姨娘的爭奪也不至於太過難看,更近似於小兒女的可愛口角,但可愛的外像無法掩蓋其本質。

雖然共事多年,襲人和晴雯彼此卻並不真正瞭解對方。因爲襲人與晴雯不是發小好友,而晴雯本身也是懶得去了解任何人。在襲人看來,晴雯只是個外表聰明漂亮卻懶惰不善於伺候主子的傻丫頭。在晴雯看來,襲人無非是個因爲條件差而不得不笨鳥先飛、所求與自己類似的笨丫頭。她們彼此錯看,晴雯誤以爲襲人上位僅僅是因爲與寶玉私通,其實就算晴雯“當日另有個道理”,真做了狐狸精,也不可能像襲人一樣當上準姨娘。而襲人以爲晴雯不可能贏得寶玉的心,事實上晴雯不但得到了寶玉共穴的承諾,還因爲她的冤死而隔閡了襲人與寶玉的感情。

據說襲人臨別寶玉時說:“好歹留着麝月。”這話的意思竟似乎是寶玉趕她走的。能讓寶玉趕走襲人,其間必然有一番曲折,寶玉對襲人的態度應該也有巨大的轉變,這轉變的開始大概就是晴雯的死吧?往日那些細水長流的點滴照顧就像一顆糖,吞下去就化了,但是一旦發現你有些許超出預期的壞(哪怕這壞只是可疑,並無實據),就會像疤痕一樣永遠留在心裏,人性便是如此。雖然襲人並不曾親自出手陷害晴雯,然而作爲一個最明顯的既得利益者,她身負一定的嫌疑。所以,這對相愛相殺的塑料姐妹花,到底是誰坑了誰,還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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