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乔治

文/高田野夫

前言:精明的上海人乔治善良而懦弱,他靠自己顽强的商场求生能力支撑着濒临倒闭的公司,他锲而不舍、永不言败,这种拼搏精神凝聚了我和他徒弟莲子以及董事长的司机钱师傅组成一个团队,一起艰难地朝着梦想前进……



我看见自己无精打采的影子一动不动地与窗外变化的树林和山丘的影像一起重叠在车窗玻璃上,我以为是昨天跟乔治喝多了还没醒,车子在飞驰,山在移动,由近而远由快而慢。昨晚与乔治喝酒,我又出现了幻觉,喝着喝着,乔治喋喋不休的声音越来越小,变得虚无缥缈,若有若无。我看见乔治两片没血色的薄唇上下翻动,像秋后暮死的蝴蝶拼命扇着残破的翅膀。餐厅里影影绰绰,所有人都在飘,酒跟凉开水一样淡。我咨询过心理医生,医生说经常出现幻觉是因为生活有压力。笑话,谁的生活没有压力?我为自己常出现幻觉而烦恼,同时也愿意陶醉其中,远离现实,不想在出现幻觉时被人拉回。

“喂,喂。”乔治盯着前面的山路,左手急速地转动方向盘,伸出右手在我眼前上下晃动,极具时尚感的涡状铂金戒指碰触到了我的鼻尖。我一愣,从窗玻璃的世界里惊醒出来,将他充斥着烟味的手掌打回去,给他一个很现实的嘲讽:“你在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

乔治开着他的破车想要追上已经坐飞机离开的英国茶叶公司JING Tea Ltd的高级茶叶采购师William。

我后悔认识乔治,我认识的人已经够多了,认识的人越多就越不想再认识人。乔治耽误我好几个月挣钱时间。今年一晃又要结束了,想起过年要花费一大笔钱,还有结婚的、进新房的人情债,心里就沮丧。上半年喝了乔治的七碗茶,就像喝了他的迷魂汤,这一点我估计莲子也有体会。那天我挎着尼康D7000,骑电瓶车去郊外一个据说有文化底蕴的古老村庄采风。按图索引,我来到一处叫竹山书房的院外,听见从虚掩的大门里传来一个雄浑低沉的声音,那声音类似影视剧里如来佛的声音,也像农田里癞蛤蟆发情时的闷骚低吟。我好奇地把头从门缝里送进去,只见院子里坐着十来个穿奇装异服的人,其中女人居多,他们围着一个光头假道士,听他念念有词。之所以说他是假道士,是我相信现在不可能有真道士。假道士50多岁的样子,一脸凝重,穿棕色长褂道袍,盘腿坐在蒲草坐垫上。他就是乔治。忽然,大门轻轻开启,一个穿印有荷花春秋白色道服的女子出现在我眼前,她30上下,面容姣好,就是略微有点贵妃胖。女子微笑着轻声对我说:“有缘人,进来坐坐,喝碗茶吧。”后来我知道她叫莲子,是假道士光头的徒弟。我年轻时候有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就是开一个茶楼,但这个梦想一直没有条件实现,也没有在将来要实现的任何征兆。正渴着,有美女邀请喝茶,我当然乐意。随莲子进入院子,我有样学样也盘腿坐在草垫上,但我心里鄙视假道士。莲子翩翩然端来一杯红茶给我,白皙的食指戴着一款时尚的涡状铂金戒指。我接过她的红茶,她返身坐在假道士身边,用电热磁炉烧水沏茶。

假道士乔治双目微闭,低沉而缓慢地说:“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我们遇到所有不平的事,都应该抛到九霄云外去,才能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

白色瓷器杯子太小,一杯下肚意犹未尽。没等喝完第七碗,我按奈不住,像孙猴子打坐,心不在焉,东张西望。生活是一辆行驶在泥泞路上的旧单车,在将要倒下的临界点歪歪扭扭地前进。我走错过许多路,但无法纠正过去,同时我也看不到未来,只能摸着石头朝前走。其实我的单车已经倒在泥泞里,房贷好几个月没还,甚至对一些人情往来也装聋作哑。莲子朝我微微颔首,目送我出门,乔治则继续微闭着眼睛嘀嘀咕咕。大门边简易支架竖立着乔治茶会的广告,广告上的乔治清风道骨,仙气十足,下方还有国红茶会的微信公众号二维码和乔治个人微信号。我不信神不信佛,但对颇具仪式感的国红茶会还是产生了一丝恭敬之意,就随手关注了乔治的微信号,打算看看就删掉。乔治是杜鹃花文化传媒公司的副总经理,他在朋友圈发广告,说要招聘一位办公室主任。回家后我躺在床上跟乔治瞎聊,自我介绍说我在县政府新闻办做过临时工。其实,即便不是办公室主任,我也想去试试,我像一个整天呆在闺房里心急如焚的大龄剩女,只想尽快把自己给卖了。乔治说我很佩服你的文笔,你在县政府的阅历是不可多得的资源,他很诚恳地希望我能去杜鹃花文化传媒公司上班。看来,乔治看上我的人脉资源了。

第一天到乔治杜鹃花文化传媒公司报道,在一个小型会议室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才找到乔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乔治换了一身休闲装束,衣服上尽是些碎亮的铆钉和长短不一的装饰带子,头带一顶纤尘不染的白色太阳帽,与竹山书房的假道士判若两人,完全不像一个50多岁的小老头,倒像是小老头的儿子。乔治向我简要说明公司的一些情况,我的目光则来回扫乔治的书柜。书柜里书不多,但包罗万象,从《茶经》到《现代舞》,从鸡汤到县志,从诗词集到《农村百事通》,五花八门。乔治介绍完公司的情况,就带我下到14楼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位比乔治更老的老头。乔治指指四个位置中的三个对我说,“你随便挑一个吧”。然后跟老头招呼,“钱师,给你找个伴来了。”钱师傅坐在办公桌前玩手机,半秃的前额下戴一副老花镜,手机正播放他年轻时代热血沸腾的革命歌曲。钱师傅擡眼瞄一下我和乔治,把乔治瞄走了,他自己继续沉浸在手机世界里,没有理我。我凑过去跟钱师傅套近乎,谄媚地说,钱师您好,请多多关照。钱师傅对我的招呼无动于衷,表现冷漠,许久才突然摔过来一句,“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我很难摸清楚钱师傅的底细和用心,他突如其来的与其说是问我还不如说是审问我的话给我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一个措手不及的打击。我来难道抢了他饭碗?我这才注意到,我这个主任最多只能领导自己。郁闷着,我知趣地在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来。打开电脑,桌面是各种茶叶销售的Word和excel。我不想看之前员工的工作,习惯性地在搜报网和读秀网搜索我的名字。钱师傅一直在用他的手机播放抖音和视频,还时不时用力吸一下卡在牙缝里的蔬菜或者肉丝。忽然,钱师傅手机声音静下来,牙缝也不吸了,他擡眼看着我,想了半天才说:“乔治叫你来做什么?办公室、卖茶叶还是做其他?”

“办公室。”我生怕怠慢得罪了钱师傅,急忙回答说,“具体是文员,给公司整理资料,编微信公众号。”“乔治是怎么跟你谈工资的?”钱师傅把他老年机放在桌上,仍然漫不经心地问,但不再有抵触的味道。见钱师傅对我表现出了一丝兴趣,我想趁热打铁,详细了解一下公司的情况,就如实回答说,“乔治说给我月薪3500。请问钱师,咱公司总共有几个人?怎么这几张桌子都空的?”钱师傅淡淡地说,“都走了。两年没发工资,不走才怪。我过境费几年都没报。”

两年没发工资?我被“招骗”了。乔治这个花生米真是个老滑头。我思量了一会,决定离开,便忽地站起来,当然也不需要再把钱师傅放在眼里。到了电梯口,我觉得应该跟乔治招呼一声再走,顺便给他上上思想品德课,教教他应怎样诚信做人。

乔治伸出手掌上下扇两下,示意我坐下来,“你先别激动,我知道是老钱跟你说了公司的情况,之前招聘几个人来也是被老钱说走了。没错,我们杜鹃花文化传媒公司效益的确不好,但我们国红茶业公司效益还不错啊,你可以一边帮我做做办公室的工作,一边帮我打理茶叶。其实你知道,公司并不忙,你的工资我从国红茶叶销售里发给你,保证一分钱不会少你的。”我对乔治的话将信将疑,尤其是看到他原本油光可鉴的光头稀稀拉拉长出一抹枯黄的毛发,那毛发像旱死的草木,倒伏在贫瘠的脑袋上。乔治的话又使我想起腹死胎中的茶楼。乔治的笑容里满是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皱纹,这样的笑容给人感觉十分勉强,比哭好不了多少。与他猥琐的脖子以上部位不同,脖子以下一身新潮的装扮使他显得很精神,虽然他的着装坐在组合中式实木老板椅上显得有点滑稽。

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喝着乔治的红茶,权当今天是出来玩的。“怎么没看见你们董事长?”我无所顾忌地问乔治。“你管他干嘛?他很少来公司,忙着外面大工程。”乔治并不生气,若无其事地在办公桌上烧水沏茶,投茶、冲泡、分茶。他把手里的茶杯轻轻摇晃,然后放在鼻子下用力吸杯中香气。

“你觉得味道怎样?”乔治从茶香里回过味来,很认真地侧身问我,然而却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接着说,“这么好的茶叶应该是很有前景的,可惜你们当地人不会经营。”“还好。看这汤色红艳明亮,应该是谷雨前的茶吧。”我说,“而且,还有点淡淡的花蜜味道,茶园四周估计有一些开花的树。”乔治夸张地惊讶道,“哦?!你对茶叶颇有了解啊。这的确是谷雨前的茶,严格按照一芽一叶标准采摘,制茶师傅是红茶非遗传承人呢。”我对乔治所谓的国红茶业嗤之以鼻,“你自己并没有实业,把别人茶叶换成你的国红,这样要吃官司的。”“但是,我们合作很好。”乔治说着,将煮沸的开水放在桌上静置两分钟,又依次冲泡、出汤,分茶。“看来你对茶艺颇有一套。”我羡慕还有点嫉妒地说。

“我可是国家茶艺一级技师。”乔治放下小茶杯,坐端正了身体,一本正经地说,然后端起茶盅闻香观色。我觉得他严肃起来更加诙谐。喝完茶后,乔治说,“走吧,带你去看看我的康乐养生馆。”他居然还有康乐养生馆,这出乎我的意料。乔治他起身时,突然扶住桌子笔挺地僵硬在那里动弹不得。“腰间盘突出,很严重。”他说。

反正我无所事事,就上了他蓝得发白的旧奇瑞。旧奇瑞车身空间狭小,棺材一样使人难受,更让人难受的是乔治点了一根烟。“听你意思你不是本地的?”我摇下窗玻璃问他。乔治握方向盘的手夹着香烟,在呼啦啦吹进来的风声里说阿拉是上海银(人)。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辆车是十年前我在日本参加汽车越野赛后回来买的,年限快到了。”2009年前后有车一族应该还是算是了不起的,看来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半老头是个有故事的人,于是我萌生了跟他走一段时间看看的念头。“看你文章写得好,不妨在我们公众号多写点激动人心的文章来吸粉。”乔治说。我问他,什么是激动人心的文章,他激动起来,“当然能引起人们情绪的文章就是好文章,比如吓尿体类的,这样的文章很容易吸引人,读者就算没钱也会打赏,所以我们要抓住读者这种心理挣他们的钱。”“你真无耻,这样人的钱你都忍心骗。”我毫不客气地骂他,扭过头去再懒得理他。乔治还在喋喋不休,说我们一切所作所为都要围着公司如何生存、我们如何挣钱这个基本中心运作。

乔治把我带到一处似曾相识的场所,我想了很久才记起来是原区供销社仓库二楼。我小时候来过这里,记得那时的供销社就已经破烂不堪,想不到如今居然焕然一新。墙壁刷了五彩缤纷的涂料和图画,地面也铺上蓝色PVC地胶,室内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夕阳红康养生活馆:冥想世界,成就健康。”莲子在屋里正扭动她过于丰腴的身体带一帮中老年妇女跳广场舞,大功率移动拉杆音箱的声音出不去,在两三百平方米的室内互相碰撞,显得十分噪杂。这些中老年妇女不老老实实在家带孙子却沉迷于广场舞来健身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看来越老的人越害怕死亡。

“好了。”莲子关了音箱,叉着腰起伏着胸脯说,“大伙休息片刻,待会我们要进入冥想入静的环节,有动有静,动静结合,才是身体健康的基本要素。”

乔治把我带进一个小房间,莲子也跟了进来。莲子进来一屁股坐在乔治椅子扶手上,并不忌讳我的存在,与喝七碗茶时的淑女判若两人,看来什么样的师傅带什么样的徒弟。莲子指着我说,“这位老板好面熟啊。”

“是的,咱们竹山书房见过,谢谢你的茶。”我说。莲子哦了一声,便把我忘掉,一只肘搭在乔治肩膀上,“这两个月生意不错,净收入每天都有五六百块钱。哎,挣这些老头的钱真不容易,都是他们买白菜时讨价还价节约出来的。”乔治说,“这你就错了,现在老头都有钱。”莲子抢过乔治手里的矿泉水叽咕叽咕喝了两口还给乔治,“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乔治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厚颜无耻地伸手去抚摸莲子的背,说,“辛苦了。”莲子毫无顾忌地靠上乔治瘦弱的身体,一条大腿架在椅子上。我看见乔治放在桌山的手机屏保是日本动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喜欢动漫,我摇摇头,同时不堪忍受乔治和莲子的暧昧,离开了小房间。大妈们一个个静坐在蒲团上,足有百十来号人。如何安全有序地组织这些大妈,肯定有无数让人脑袋发胀的细节,乔治只是策划了这个培训班和承担可能的风险,其他事情全交给莲子去办,可见莲子亦非等闲之辈。

我在家待了几天,倍感无聊,想想又去了乔治的杜鹃花文化传媒公司。乔治见我愿者上钩,并不忌讳我把他公司当菜园门,还是再次张开了他热情的怀抱。一天,乔治说带我去郊区看看国红茶业供货商的茶厂。“我刚来时对茶叶一窍不通,但我商业嗅觉灵敏,2008年策划了一个挑茶叶进北京的义卖活动,公司十几个人徒步挑着担子,重现清朝茶叶贸易的场景,沿古道和水路走到北京支持北京奥运会。活动相当成功,没花一分钱宣传费,就把公司的牌子打出去了。当时沿途所有省市媒体都实况转播我们的活动。”乔治滋滋有味地沉浸在曾经的荣光里,那是他人生的巅峰。经过两三年时间,乔治从茶叶的门外汉成为国家一级评茶师,引起本地商界关注。许多大佬对乔治秋波暗送,乔治也实现了自己利益最大化,跳槽到前景广阔的杜鹃花文化传媒公司。然而,商场如战场,一夜之间,杜鹃花走向绝境,此后艰难生存,以致连办公场所的租金水电费都成了大问题。董事长大多时候处于隐身状态,乔治和董事长的司机,患上轻微帕金森病的钱师傅坚守在公司。乔治成了事实上的董事长,只是他手里不但没有任何资金,而且还欠一屁股的债。乔治借巢生蛋,利用杜鹃花文化传媒公司成立了自己的国红茶业有限公司。

乔治有很多经营理念,一路上他谈了许多,大多时候一边夹着香烟一边开车。他对自己和公司的未来有着长期清晰的规划,他说建议董事长流转农民的茶园,建立文化加茶叶1+1大于2的销售模式,董事长没有力气采纳他的建议。乔治成立国红茶业公司,他当然没钱收卖农民的茶园,他的嘘头是定制一批包材,印上自己设计的国红logo,在网上销售从农村茶厂采购来的茶叶。乔治还想开一个茶楼,同时开办茶艺培训班,接收有志于茶艺文化的年轻人来学习茶校学不到的技艺。“将来茶楼就归你负责。”乔治诱惑我说,“等茶楼开起来,我们重新选择茶叶供货商。目前这家供货商卫生条件太差,分类包装也不规范,为此我跟那个大老粗厂长争吵过许多次。”总之乔治这颗脑袋整天都在高速运转,酝酿着数不清的计划,可就是没有资金付诸实施,所以也一事无成。

乔治放在手刹边的手机响了起来,日本动漫动了起来。他一边开车一边看着前方的道路,伸手摸到手机,一滑,是莲子的声音。我把头撇向窗外,乡间公路人车稀少,绿色甬道迎面扑来又一晃而过,公路两旁石罅上生长的满山红稀稀拉拉地开了几朵十月小阳春的红花,夹杂在繁茂的白色油茶花里。我觉得乔治就是那几朵艳丽的满山红,是与众不同的精明的阿拉上海人,而我和莲子、钱师傅只是他的陪衬。乔治就像一只贪婪的蚊子,时刻在寻找冬天人们厚厚羽绒服里的肌肤,捕抓那些虚无缥缈的商业讯息和赚钱机会。

乔治忽然一踩刹车,停下车子,然后在山路中间掉头。我莫名其妙,问他,“不去茶厂了?”乔治说不去了,“莲子说今天英国茶叶公司JING Tea Ltd的高级茶叶采购师来我市进行考察,这么大的消息县里茶叶协会瞒着不告诉我。我们现在就去追这个采购师,直接联系他。”乔治将他手机递给我,打开的页面上是英国茶叶公司JING Tea Ltd高级茶叶采购师William来本市进行考察的通讯消息。我读给乔治听:William先生此次来我市考察旨在希望将我市红茶以及一些有特色的绿茶作为其公司新的供货源,开拓全球销售市场……

“你看,多大的商机。”乔治夸张地倾斜着身子在山道上左右拐弯,尖锐的刹车声代替了车喇叭,也把我的身体钟摆般甩来甩去。我晕车了,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我找塑料袋,看见乔治的码表上显示时速90多码,“你玩命啊,这是山里。”我埋怨他。乔治说你忍着,保证没你事,“我国际驾照不是白拿的。”我懒得理他,闭起眼睛,忍受不能忍受的痛苦。乔治的破车开得像过山车,对我没有丝毫怜悯之心,还不停地问我,“你县茶叶协会有没有熟人?外事办有没有熟人?”我说:“我一个农民工哪里会跟那些官老爷扯得上关系,你让我下来,我不坐你的车。”

乔治一手握方向盘,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香烟叼在嘴里,但没空点燃它。我想,假如我会开车就好了。车子进入高速入口,乔治才点燃香烟,然后一踩油门,飚到150码的速度。假洋鬼子乔治并没追上真洋鬼子William,我们赶到国际机场时,William已飞往景德镇。乔治拉着我重新上车,“走,去景德镇。”“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摔给他一句话,朝出租车走去,“哪有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去追人家的?追上了人家他也不会理你,还以为你是个神经病或者是什么恐怖组织。你首先应该跟县里接待William的部门联系,由他们给你和William牵线。”“对啊。”乔治一拍他嶙峋的后脑勺,厚颜无耻地说,“这个任务交给你了,一定要完成。”

我把乔治的话当做呓语,“你连一个初制茶厂都没有,奢谈做什么国际贸易?”我重新坐上乔治的破车,挥挥手,“回家去,洗洗睡吧。”乔治低下头,趴在方向盘上,有气无力地说,“休息下,昨晚两点钟才睡。”乔治的话把我吓我一跳,“你草菅人命啊,早告诉我就不上你车了。”乔治并没有再说话,低着头,他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肠鸣声。记得乔治说过,他有慢性肠炎,他要在癌症到来前赶紧挣一大笔钱。“昨晚跳舞后你还去了哪?”我问。乔治没有回应,他睡着了。机场飞机起降尖锐的轰鸣声锥子般刺耳,乔治很快传来低沉的鼾声。我从未见过乔治休息,他瘦弱的身体貌似储存有发挥不尽的能量,整天都在想方设法如何挣钱,没有一刻停歇,然而老天并不赞赏他的勤奋,或许,这是他的宿命。

昨晚酒后乔治带我去大广场跳舞,想不到一无所是瘦不拉几的乔治却具有非洲黑哥舞蹈的天赋,舞步春花般令人炫目,加上莲子与他天衣无缝的搭配,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参与,也使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们目瞪口呆。舞还能这样跳?乔治站在队伍领队位置,他身后跟着一群年轻人,年轻人的步伐凌乱不堪。也难怪,我们这个地级市赶时髦跳鬼步舞的人并不多。乔治只教45岁以下的人跳鬼步舞,虽然他自己50好几了。乔治穿着清新风格的体恤和垮裤,裤子两边排列许多闪光的铆钉和饰物,脚下四步八步十二步尤其是叫人眼花缭乱的蝴蝶步拽步让年轻人产生了幻觉并对他产生了由衷的好感甚至崇拜。乔治的踢、踩、跳、跺并不是白费力气,也不是为了健身,他是要赚钱。他的钱来自那台震撼人心的大功率移动拉杆音箱。他说免费教大家跳最具现代的舞蹈,但音箱要花钱买,播放的电费要交,所以你们年轻人真想学,就加我微信,或者,他指指莲子说,或者加她微信发个30块钱的红包。乔治此言一出,现场就走了一半年轻人。但是没关系,还有一半人没有走,这一半人交了30块钱学费后,学跳舞更认真,毕竟现在的年轻人也不敢乱花钱。

每天都有十几个二十几个人来跳舞,场面越来越大,难免会招引酒吧里的一些喜欢惹是生非梦想抒发英雄情节的混混们,这些混混们借切磋舞艺的机会围着漂亮的小姑娘不放。无奈,乔治叫莲子塞给英雄们一些烟酒钱把他们打发走。英雄们走了,城管来了,城管两次警告后,直接拽走了那台音箱。乔治根本不敢发挥大无畏精神从城管手里夺回自己的音箱,但莲子敢,莲子耍起泼辣,缠住城管队长不放,最后城管队长只好放下音箱。等城管走远了,乔治撸起袖子站在马路上喊,“老子跟你们拼了。”年轻人看着乔治逗逼样,发现他们崇拜的舞神原来如此猥琐不堪,一个个忍不住哈哈地讥笑他。

自从来到杜鹃花文化传媒公司,我没看见公司有过一分钱的进账,要债的人和电话倒是从未间断,害得我和钱师傅不得安宁,而乔治则躲在15楼安居乐业。一天,公司又迎来一伙要债的,他们进门二话不说,把我和钱师傅从办公室朝外轰。“出去,出去,都出去,这里所有东西都是我们的。”我很恼火,我刚刚做的一个文档还没有来得及保存,就被一个小伙子拽着手臂离开椅子。文档是乔治要求我做的一个茶楼前期考察选址和设计报告。我呕心沥血用尽了所有心思来做这个报告。“放开我!”我严厉斥责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小伙子被我气势镇住,正犹豫着,走过来一位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指着我鼻子叫喊:“我再说一遍,这里所有财产都是我的!你他妈现在给我滚!”“现在是法治社会,这里的财产在没有正式评估前,都属于我们公司。”我无所畏惧,反驳道。“法治社会?法治社会允许你欠债不还?”中年男子扯起隔壁桌上的电脑显屏,“啪”地一声砸在地上,然后跳上去踩上几脚,将显示屏踩成稀巴烂。

“住手!”一声大喝,乔治突然光着膀子,叉着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冷峻的的脑袋显得威严而恐怖,更让人恐怖的是他胸前和手臂上还纹着老鹰和蛇的蓝色图案,看起来像是更瘦更老的陈小春。我从未见识过乔治如此威严,像个正宗黑老大。事实上乔治的确震慑住了这群要债鬼,使他们一时不知所措。然而钱师傅不停地在乔治身后的颤抖却使乔治威风扫地。那个小伙子离开我,径直走到乔治面前,擡腿一脚就将乔治蹬翻在地,顺带还把钱师傅也碰倒在地。小伙子和中年男子不甘罢休,扑上去把乔治当足球来踢。乔治真的像一个瘪气的气球,丝毫没有还手的勇气和力气。我猛地冲上去,撞开小伙子和中年男子,但很快被其他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老钱心脏病发了,心脏病发了。”我大声喊,“快叫救护车。”那伙讨债鬼一看老钱在乔治身上口吐白沫并抽搐着,停止了对我们仨的攻击,楞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看着脸色煞白的钱师傅捂住胸口大声喘息,冲要债的人群喊:“你们快把他送到医院去。”中年男人眼珠子一转,一挥手,带着他的人朝电梯口跑去。我从地上爬起来追上去,边追边喊,“你们不能跑,我有摄影头的,救人要紧!”

我和乔治把老钱送到医院后,我才知道老钱是个鳏居的老光棍,他没有亲属。老钱一直待在公司,至少看起来是个有正经工作的人,虽然没人给他发工资,几年积累的油费过境费无处报销,但他真正做到了以公司为家。也许待在公司比他一个人待在家更有存在感,至少乔治会时不时来跟他招呼一声。现在看来,钱师傅在我刚来公司上班时表现出的抵触,更像是他在帮助我,提醒我不要误入乔治的歧途,可惜我并没领会他的好意。

“小莲,你那账上有多少钱?”乔治问莲子。莲子说,“两万多。”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在想乔治哪里有吸引莲子的地方。虽然莲子略显丰腴,但毕竟是个才三十上下活泼聪颖的女子,而50多岁的乔治看起来又老又丑,还并没什么屌本事。“拿两万给钱师吧。”乔治斜低着头,一边吸烟一边说。钱师傅有力无气地开口说,“我不要你们的钱,我有钱。有医保也是贫困户,看病花不了几个钱。”莲子看着乔治,“医生不是说要你马上动腰间盘手术吗?已经压迫马尾神经了。”乔治没好气地打断莲子的话,“叫你给他就给他。”

乔治说过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不知是因他没穿红短裤还是没围红腰带的缘故,乔治遇上了今年的股灾,这对他是致命打击。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事情的起因是莲子带着老头们静坐时,有一个老奶奶晕厥过去了。类似的事曾经也发生过,老头们都苏醒过来,有惊无恐,可是这次晕厥的老奶奶没有苏醒过来,永远地睡在了乔治送她去医院的路上。老奶奶的家属来到夕阳红康养生活馆闹事,把莲子吓得花容失色,乔治当然又挨了打。事件惊动了警察和工商局,市场监管局将老供销社大门贴上两张白色封条,盖上章,封了生活馆。死者家属与乔治一番讨价还价后,坚决要求乔治和莲子赔偿至少80万。

莲子无奈,只好向七大姑八大姨四处借钱,可在这关键时刻,乔治失踪了。显然他是因为无法承受压力逃回上海了。记得乔治曾信誓旦旦说过,他离开上海就绝不会再回去。死者家属找到杜鹃花文化传媒公司来,逼问我和钱师傅乔治的下落。钱师傅重病初愈,被逼的再一次口吐白沫昏倒在地上。

没了乔治的踪影,我留在公司已无意义,我也希望莲子能够清醒过来。“真不该认识乔治”,我说,“他满腔热血却一事无成。”莲子看起来也是非常失望,但她失望里还有幻想,“他会回来的。”莲子自言自语。

“这个假鬼子,他倒好,一走了之。”我坐在钱师傅病床上大骂,“他平时很会说大话,什么不要放弃啊,遇到困难要迎头而上啊,出了问题他还不是逃跑了?”我的话还没说完,靠在那儿的钱师傅哽咽起来,身体不停地抖动。“他会回来的。”钱师傅站在莲子一边幻想着。“你在骂乔治,不说明你也在等他来吗?”莲子冲我说。“我会等他?我什么时候在乎过他?”我激动地反驳莲子。不过,自从认识乔治后,他的确推着我到最接近开茶楼的梦想。难道我们都已经贱到把乔治当成主心骨了?

莲子披一头散发,没有化妆,忧伤的神情比钱师傅还难过。她走过去轻轻拍打钱师傅后背说,“钱师您别激动,我们等他回来。”我惊愕,心里翻涌着,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们。乔治欠了这么多钱,超过100多万,我估计他已经从上海的高楼上跳下去了,莲子爱情的彩虹注定要熄灭。对死者,我个人没有任何责任,这真使我庆幸。我的生活还要继续,我思索着接下来再去哪找工作。我有点怨恨乔治,他真耽误我好几个月时间,我甚至在心里想象他从上海中心大厦像纸片一样飘下去的镜头,就像那次他把一张茶厂要求结清货款的信函揉成一团,从楼上扔下去那样。我清楚记得信函上写着:国红茶业与我厂2011年达成《产销合作共赢协议》于2016年底已到期,贵公司与我厂尚未结清所有货款、茶叶代加工费以及工人劳务费、技术服务费;此外,在双方未继续签约的情况下,贵公司仍在使用我厂无形资产信息资源,为了保护各自合法权益,特要求贵公司2018年6月底前结清所有货款和茶叶代加工费及工人劳务、技术服务费,要求贵公司立即终止使用及宣传我厂有关的无形资产资源……背完纸上的字,我看见那张纸团还没落地,在空中飘荡。乔治则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地说,现在农民都知道保护知识产权了。

“乔治本来在上海有一份不错工作的,他辞了,跑到我们小城市来创业,他来了就没打算回上海。”莲子说,“乔治遇到董事长后,就一直跟着董事长打拼。开始时生意很好,业务范围从广告投放、活动承办、影视制作到商城平台、网上购物等,业务多时,公司一度聘请了30多个员工,乔治每天自愿加班到深夜。可是,后来董事长遇上问题,抽走公司所有资金,给公司造成困境,经营状况每况愈下,员工走的走跑的跑,最后连董事长都跑了,只剩下乔治和老钱。乔治用他绵细的思维收拾烂摊子,在没有任何资金来源的困难下,硬是将杜鹃花支撑到现在。”

乔治是一个悲壮的故事,可能因为乔治这种逢空就钻锲而不舍的挣钱精神打动了莲子,所以莲子做了他的茶艺学生,接着就做了他的情人吧。我做不到乔治那样无耻,我有过茶梦,尝试过销售国红茶叶,就像乔治一样。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国红茶叶的广告,一个月下来,500个朋友有一半把我删掉,100多个把我拉黑,还有100多个不看我的朋友圈,我再也不好意思发广告。而乔治会一直发,哪怕最后朋友圈只剩下他和莲子两个人。

莲子给钱师傅剥橘子,不停地剥,剥了许多桔子放在床头柜上。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照着莲子手中的橘皮喷射出雾状的水汽,水汽里现出一道小小的彩虹,若有若无。忽然,莲子停止她手里的动作,彩虹消失了,她擡起头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他来了。

乔治真的出现在病房门口,他又换了一身装扮,穿着棕色真皮风衣和棕色皮鞋,两只手提着买给钱师傅的礼物。莲子怨恨的眼睛里蹦出柔柔的火光,钱师傅则激动得嘴唇不停地颤动。

“你回来找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会自投罗网。

“叫你写的茶楼可行性报告写好了吗?”乔治问我,然后一如既往地并不等我回答,指指医院外面一辆崭新的红色雪佛兰对大家说,“新买的。”

“你哪来的钱?”莲子明亮的目光充满疑惑。

“肯定是抢银行得来的。”我睁大眼睛对莲子说,“一看就是送给你的。”

“别忘了,阿拉是上海银(人)!”乔治掏出他新买的苹果手机,手机背面贴着一个卡通,说,“我把上海的房子卖了。上海的房子可值钱哦。”乔治做了个鬼脸。

我的幻觉又出现了。我看见乔治挥舞着手臂,憧憬未来。他的声音越来越缥缈。钱师傅怀着崇拜的神情,含着泪光虔诚地聆听乔治的夸夸其谈,而莲子则像一朵美丽的莲花,融化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我努力想摆脱虚幻回到现实,可是我实在迷恋眼前这温暖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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