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樽

01.

——玻璃樽,易碎品。請小心保護。

當我們手上拿着玻璃樽的時候,光滑的玻璃面讓我們我們捏得更緊、更緊,生怕它摔碎了,可是越是這樣,手汗就不停地從手心冒出,玻璃樽就更加容易滑下去。

可是你有沒有聽說過,任人摔任人砸的玻璃樽?而且這個玻璃樽,摔不碎。你必定認爲我在講瘋話吧?我想,瘋人才會講瘋話。我就一直活在一個密閉的玻璃樽裏,空氣十分的有限、稀薄,我長期處於缺氧狀態。

我總是大口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氣,祈求一絲生存的機會——不是苟活,是我真正想要的一種生活。我的胸膛起伏得越來越大,動作越來越誇張和癡狂,我最終成爲了“瘋人”一個。

這個玻璃樽,從外面打,怎麼樣也不會破。只有裏面腐爛而悶臭的氣體撐得足夠大的時候,它纔會轟然爆開,碎片橫飛。

02.

這是一個菜市場,坐落在街尾的一個喧鬧的市場。這裏總是人聲喧囂,來來往往的人影沒辦法在我的腦海裏留下半點痕跡。菜市場的地板總是那麼的潮溼黏滑,被人踩過後,只留下一篇烏黑森森。地板上總是飄着零落髮黑的菜葉,還有一個個堆積起來遭人遺棄的發黑塑料泡沫箱,還有一地的雞毛。

這裏的空氣甚是渾濁,各種食材的氣味和人的汗味混合着潮溼的空氣,它們似乎會發酵,形成一股濃烈的氣味。久而久之,我竟然也習慣成自然了。

我是位於菜市場中央一個賣豬肉的攤檔的店主。我只是機械一般地手起刀落,把一大塊豬肉切成理想的大小,放在檯面上,供人任意地挑選。

“多少錢啊?”一個滿臉黃褐斑的中年婦人拖着她肥大笨重的身體,捏了一把按臺上的豬肉,張嘴便用那渾厚嘹亮的嗓子問道。

“這是五花肉,十五塊錢一斤。”面對顧客們的問題,我就是這麼地回答,沒有半點的感情色彩,像是人機對話一樣。

“哇!這麼貴?!”中年婦女的那張油膩而寬大的臉上,多出了幾分不滿的神色,“十三塊行不行啊?”

“不行啊!”我近乎是哀求道了,我想到了那個放散錢的發黑的塑料泡沫盒裏的猶如隨意堆放的垃圾一樣的散錢,我的心就一直在發緊。最近這幾天我已經感覺入不敷出了,以前一頓能吃一碗粥,現在只能吃大半碗了。

“我叼你老母!”終於,中年婦女流露出了嫌棄的神色,一邊罵罵咧咧地一邊把那塊五花肉摔在按臺上,轉身離去。我放聲大喊道:“靚姨啊!十四塊錢一斤可以麼?靚姨!十四塊錢一斤!”

中年婦女沒有回頭,她的背影漸漸縮小,直至融在晃動的人影之中。我無力地癱坐在身後那把搖搖欲墜的破木椅上,頭仰着天花板,看着墜在半空的照明燈,昏黃的燈光卻照得我的雙眼發疼。

“小夥子!你還是太年輕了!那些天天逛菜市場的歐巴桑,就是喜歡斤斤計較這一塊幾毛的啦!”隔壁攤位那個賣海魚的區叔,一手拿着魚,另一手拿着一塊粗糙的石塊在磨去魚鱗,“反正我們晚上大魚大肉還是粗茶淡飯,完全就和那一塊幾毛沒有半點的關係,皆大歡喜不更好麼?”

“可是……”我遲疑了一會兒,“我最近都有點入不敷出了。”

“老實!老實!”區叔甚至沒有擡頭看過我一眼,一直在專心致志地刮魚鱗,一邊嗤笑道,“你知道麼?我最羨慕就是你們這些賣豬肉的人了。給豬肉注點水,那肉啊!嘖嘖,顏色鮮豔,肉質飽滿,可以吊高九層樓來賣呢!”

“這……”我的腦子閃過了一瞬的空白,我沒有立馬接他話。等到我明白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眼睛閃過一絲慌張的感覺。我明白了,那是一條不可逾越的“道德底線”,我吞吞吐吐地說道:“不不!不可以的。”

“切!”區叔擡起頭,放在一條身體被颳得絲滑乾淨魚放在碎冰面上,徐徐地彎下腰,放好他那磨去魚鱗的工具,“‘度’!你要注重‘度’好麼?你個傻逼頭,誰叫你把整條珠江的水都注在那一塊五花肉裏了?”

我竟然啞口無言,我感覺後背在發燙,手臂在發麻。思維的衝擊太強烈了。我沒有理會區叔,扯起喉嚨對着眼前那些深深淺淺的人影喊道:“新鮮豬肉!新鮮豬肉喂!便宜賣啊喂!便宜賣!”

一個身材矮小瘦削的男人拖着病怏怏的步子,走到了我們面前。我知道他是誰了,大家都叫他“鹹奶酪”。

鹹奶酪本不叫“鹹奶酪”,他叫白青。他的年齡與我相仿,白皙的皮膚加上蒼白的臉色,顯得他像是一張會動的白紙。他總是有擦不完的鼻涕,鼻涕從他的鼻孔裏冒出來,連成一條晶瑩的絲。我十六歲第一次踏進這個宛如玻璃樽的菜市場時,我就看見他總是遭到大家的唾棄,直罵他“鹹奶酪”。

十六歲,我也不知道大家爲什麼要喊他“鹹奶酪”。整個菜市場裏,可能只有我一個人會喊他“白青”。後來,我目睹了一件事以後,我終於明瞭——從前我們對面雜貨鋪有一個賣豆腐的年輕姑娘,她眉清目秀,身材曼妙,一言一語都是那麼的溫軟熨帖,講起話來總是勾得我們這些男的心癢癢的。白青看見她,我感覺他的眼睛閃爍過了一束耀眼的光芒,伸出手,重重地在她的腰肢上掐一下。

“喔唷!你這個夭壽的撲街仔!”那位“豆腐西施”一改平日溫婉的形象,撕扯着喉嚨大叫道,且給白青甩了一個結實的耳光。

“有剩菜麼?”白青佝僂着腰板子,細聲地問我。

“我……”我一時啞口無言,不知道說什麼好。

正當我準備張嘴婉拒他的時候,區叔破口大叫道:“你看看!地上大把剩菜葉和雞毛!你幹嘛不吃那些東西來塞滿你那可憐的胃啊?”

我感到一大股涼氣正往我的胸膛裏灌。

更讓我感到吃驚的是,白青竟然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緩緩地彎下腰,步履蹣跚地撿拾地上那些骯髒的菜葉。我站在攤位的門口,眼神固定了一樣看着他——他身後揹着一個小小的藤編籃子,彎下腰,撿起一棵細小的菜葉子,往身後的籃子裏放,然後目光急切地掃視着地面,駝背往前緩緩地挪動自己的腳步,往前走。他一邊走着一邊四處搜尋着,我甚至感覺他在彎腰的時候,雙腿顫抖得很厲害。

兩旁走過的人兒,都只是投以鄙夷的目光。

“媽媽!”一把尖銳的小女孩的聲音響了起來,“那個叔叔爲什麼要撿菜葉啊?”

“哎喲喂,我的小寶貝兒,這人不努力學習,就只能夠撿菜葉吃咯!”

“啊……嗚嗚,我不要!我不要過這樣子的生活!”

“所以啊,你記住啊!要好好學習啊!記得多和班裏面成績好的小朋友一起玩哈!”

“嗯!我一定不要變成那樣的人。”

我放眼望去,白青這個年齡與我相仿的男人,背影更像是一個老人家。他的背影已經離我遠去了,我只感覺他,一天更比一天蒼老。

“新鮮豬肉!新鮮豬肉喂!便宜賣啊喂!便宜賣!”

03.

我記得這個夏天和這個秋天都非常悶熱,我感覺我整副肉體都被蒸發了。每天都是在大汗淋漓之中過去的。我記得區叔在夏末的時候,買了一臺收音機。

嶄新的收音機,是大家的心頭好。在生意比較淡的時候,大家都喜歡搖着蒲扇,一副汗津津的模樣,坐在小板凳上圍着區叔的攤檔,聽着收音機裏傳出來的那些咿咿呀呀的粵劇。我可不喜歡什麼粵劇,咿咿呀呀的,一個字兒唱個老半天。

除此之外,那臺收音機會被豆腐西施調到新聞頻道,聽着收音機裏那把沒有感情的女聲在竭力地叫囂着:

——2015年第三號颱風今天登陸粵西地區,造成了重大損失!

——今日廣州市最高氣溫高達三十八點七攝氏度!

——某某市副市長貪污案今日開庭!

我的老天啊!這個播音員從來不會關心民生疾苦,似乎這些新聞播音員在有意無意地迴避着這個問題。然而那些腦袋空空的人聽這些話題總是聽得非常津津有味,順帶會大大地評論一番這些時政新聞。

但是他們想到的,也無非就是要政府給他們一人一個月多兩千塊錢生活補貼費。說真話,我們這批人的生活也是太過艱苦了,一個月拼死拼活地叫、賣,也就兩千多塊錢,交個伙食費交個房租,渣也沒多少剩的。

可悲啊,身體上的飢餓真的會導致精神上的飢餓。

對面那個賣活雞的容哥兒就是最活躍的“時政評論員”,他經常把那些完整的又肥又大的全雞砍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常年拿着刀砍、砍、砍,砍得砧板都換了好幾個了,也因此他的手臂上滿是棱角分明的肌肉塊。這似乎也導致了他火爆的性格。

容哥兒戴着口罩,一邊砍一邊說話。隔着口罩,他講的話我們也聽得不大真切,但是有些我們還是知道的——每當講到情緒激動的地方,他就會更加用力的一刀一刀斬下去,說道:“叼你媽這腐敗的政府!少吃一頓飯就能養活我們菜市場所有人一個月了!”

“就是咯!就是!”這時候,叼着香菸的區叔就會冷冷地吐出幾個字附和道,“挪用公款算什麼真本事?”

我從不問政事,所以他們講到情緒激動的地方,我也不過是低下頭,扳弄着自己的手指。用力地摳下大拇指上的一根倒刺。倒刺撕下來了,拇指上就會留下血跡。我輕輕抹去血跡,有人就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順着我的肩膀仰起頭看過去,是大汗淋漓的容哥兒。他的雙眼憤怒地瞪大,眼珠子似乎快要從眼眶裏掉出來一樣。我感覺我在炎炎夏日之中吞了好幾大口涼氣,我很不解地問:“容哥兒,咋啦?”

“你說我講得有沒有道理?”

我皺起眉頭,做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他激動起來講得話咿咿呀呀的,咬字不清。我只能夠憑着這些日子來的記憶,猜測出他大概講了些什麼。我支支吾吾地說道:“你說……市場的每一個人都能養得活嘛,是不是?”

“是啊!”容哥兒稍微把頭往上揚。

“包括白青嗎?”我側着頭,一臉嚴肅地反問容哥兒。我那時候多麼希望,容哥兒可以輕輕地點一點頭。

“白青?”容哥兒似乎不太明白我在說誰。我張開嘴準備說話的時候,在那一邊的豆腐西施就用她溫婉熨帖的聲音說道:“白青不就是那個死不要臉的鹹奶酪嘛!”說完,豆腐西施還忍不住留下一串尖銳的笑聲。

容哥兒恍然大悟似的,他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說道:“那個垃圾仔啊?別提了!真的是噁心死人了。我真的從來就沒見過那麼喜歡在最底層摸爬滾打的人,我……哎,我詞窮,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看見白青佝僂的輪廓出現在菜市場大門的門框邊上,我心一酸,我的目光投向了他。一大團濃厚而猛烈的白光映襯得他更加陰暗和形單影隻,他還是揹着那一隻破舊的籃子,銳利而充滿渴望的目光,在四處搜尋着。漸漸地,他的五官更加清晰地出現在我面前。

我想我大概是一個很容易被輿論綁住手腳,身不由己地往前走的人吧,那麼地隨波逐流。我不敢站出來爲白青說一句公道話,當我感覺白青的眼光和我的雙目對上的時候,我不敢作聲,只是用眼神提示他,不要靠近這裏,不要靠近那些人。

他的目光有些呆滯——一潭清水裏,沒有半點帆影,連一圈漣漪也沒有,那麼空洞,那麼死寂。他大概是沒有看出我眼神裏的信息,他還是徑直地往我們這邊走過來。我太過激動,開始晃腦袋,提示他走遠點。

“民哥兒,你在幹嘛呢?”容哥兒似乎發現我有些不對勁,他就順着我的視線這邊看。一點阻擋也沒有地,容哥兒和白青就這麼碰面了。

“鹹奶酪!”容哥兒挑眉,挑釁地說道,“鹹——奶——酪——看——這——邊——”

白青沒有理會他,只是低下頭四處搜尋,有沒有稍微體面一點的剩菜葉。我的心涼了半截,溫飽問題完全沒解決真的會讓人放棄掉爲尊嚴抗爭的機會麼?

“鹹奶酪!”區叔也拖着沉厚的嗓音,叫道。他彎下腰,從那個沾滿了灰色斑點的白色塑料盒裏拿出了一大把溼淋淋的掛出來的魚鱗,一把甩在白青臉上,一臉不可一世地說:“鹹奶酪!魚鱗富含蛋白質、脂肪和多種維生素,還有鋅、鈣等多種人體必需的微量元素以及膠質呢!”

“對啊!區叔講得一點都不錯!”豆腐西施一直搖着月白色紙扇,笑着說,“我初中化學也能念個及格呢!還不錯呢對吧!”

“謝謝你。”白青用大家都聽不清的聲音回答區叔,可是我卻聽見了。我還聽見了大家捧着腹的鬨堂大笑。白青看着他們只是訕笑了幾下,附和着他們。他佝僂着背往菜市場的另一個角落走去。

——這個冬天,應該會很冷很冷吧?

04.

夏天歸去了,又送走了秋天。氣溫一天更比一天低,大家身上穿的一副也變得越來越厚了,儘管如此,大家的火氣還是非常旺盛,經常圍着區叔那一臺小小的收音機嗚嗚哇哇地亂叫着。

我禁不住顫抖了一下,輕輕舉起雙手,抱住自己大衣的衣袖,捏了一下。過去的記憶全部涌現了出來——課本里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我真的不想看進去,所以我學習成績也是可以跌破父母的眼鏡。我從前要考上高中也不是什麼難事,可是有一年生了肺炎,休學一年。從此以後我再也與高中無緣了。十六歲,當我初中畢業的時候,我中考,語數英物化政體,加起來只有三百來分,可是我的父母不惜花重本來讓我讀上高中。我只好衝破牢籠,一個人來到這裏。十六歲,無依無靠。

十年過去了,每當在睡夢裏,我似乎還會嗅到當年痛苦到絕望的氣息。十年了,我一直沒有勇氣給家裏打過電話,他們也沒有給我信。直到前年我在這裏偶然遇見新婚的表哥,家裏人才知道我的下落。

又怎麼樣呢?每個冬天我都是穿着那一件深灰色的棉衣一個人走過去。那件冬衣已經被我穿得越來越薄了,現在它甚至能夠從中抽出一絲棉絮。冬天越來越冷,我越來越麻木,切下豬肉的力度越來越大,就是爲了禦寒。

冬至。冬至的夜。

菜市場里人頭攢動,菜市場裏一派熱鬧的景象。大家的臉上都流露出了興奮而又喜悅的神情,大家都興高采烈地買、賣。我的手臂也機械地砍、砍、砍,我想我做夢都會在砍。我根本無暇顧及門口那裏的人兒。

八點了,熱鬧的菜市場漸漸變得冷清。我開始坐在放在自己店鋪裏的沙灘椅上,後背靠着椅背,看着頭頂上那塊已經黴點連綿的天花板,開始進入一種放空的狀態。容哥兒、區叔還有豆腐西施那一批人,聚在一起,尖聲大聲地說着、笑着。

“容哥兒,我看你身強力壯的,很是有前途呢!”

“對咯,容哥兒,要不你跟豆腐西施湊一對吧!”

“羣姐兒,你說的是什麼話呢?”

他們的話題營養價值並不高,但是卻吵得我頭疼,我猛然坐起身,卻錯愕地看見了白青站在我的店鋪面前,他遞給了我一個灰色的塑料包裹,嘴脣動了一下,似乎說了些什麼。

他的話語我聽得不大真切,我站起身,彎着腰,把耳朵湊到了白青的嘴邊,我聽見他說:“民哥兒,這是你的包裹。”

我疑惑地接過了白青手上的包裹,看了一下上面的地址,我感覺南極冬天的寒氣已經倒灌進了我的胸腔裏。那是家裏的地址,我連忙拆開那個包裹,發覺裏面是一件絳紅色的新棉衣還有一張便條。

我拿起了便條,看了看裏面的字:

“小民,我知道你外出了十年,生活應該也過得不大好吧?你帶出去的那件深灰色棉衣應該已經冒出許多棉絮了吧?我和你阿爸買了一件新大衣給你,聽說這個冬天有寒流,保重身體。阿媽留。”

“怎麼了?”白青問我。

“哦!是家裏給我來的信。”我一邊回答白青,一邊脫掉自己身上那件破舊的深灰色棉衣,換上那件絳紅色的棉大衣。當我換好衣服以後,我才驚愕地發現——今天已經是冬至了,白青卻還只是穿着那件萬年不變的灰白色單衫。白青臂膀一直在顫抖着,和他的嘴一樣。他的嘴脣已經是青白青白的。

我遲疑一會兒,說:“怎麼了?還是一個人麼?”

白青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或者搖頭,只是那樣目光呆滯地看着我。我簡單地收拾好東西以後,用透明的塑料袋裝好今天賣剩下的豬肉,對着白青說:“反正我們都是形單影隻的,要不我們一起過冬至吧。”

白青點點頭,似乎他的雙眼在閃爍着光。我拉下鐵閘以後,對着他說:“我想去你那邊。”此時的白青卻流露出了難爲的神色,但也沒有拒絕。

05.

白青的家,真的不能稱之爲“白青的家”,那裏只是天橋底下一個簡陋的角落,只有幾塊他在一個即將完工的工地裏撿回來的那些活動板房的牆板來擋風。那個逼仄的角落,放着一隻破舊的電磁爐,單薄的牀褥和那隻破爛的藤編籃子。那些活動牆板上,貼滿了從前那些工人留下來的女星海報。一切都顯得毫無生機。

“不好意思,我真的身上沒幾個錢了,所以家裏只能夠佈置成這樣子了。”白青靦腆而尷尬地笑了笑,我艱難地挑了一塊稍微乾淨一點的地兒坐下。我思索了一會,問:“這就是爲什麼你不願意我到你家的原因麼?”

白青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沒關係。我也不是什麼有錢人,我家裏的佈置也沒比你好多少。大家彼此彼此!”我笑着拍了拍白青的肩膀,他卻痛哭地皺起了眉頭。我不明所以地把頭湊過去,問道:“白青,你幹嘛了?”

“哎——”白青解開衣服的扣子,露出他那一身排骨。我看見他青白的肩膀上,有一塊流膿的傷口,赫然躺在那裏,似乎在挑釁一般。我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嘛?”

白青抿嘴一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說:“習慣就好。”

我們兩個人沉默了。我的視線在他的逼仄的房間裏掃視着,最後我的目光落在了那隻破舊籃子上,他只是尷尬地笑了笑,說道:“今天冬至日,菜市場裏太多人了。我想那些人肯定要壓榨乾自己的貨品。就算是掉在地上的爛菜葉他們也會撿起來賤賣的。反正……”

我知道白青準備說什麼,我怕他把話說完以後就會傷心。於是我說道:“你平時是怎麼弄水來的?”

“嗯……”白青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被我硬生生地掐爛了,他咬着脣說,“江邊啊!政府說什麼要整治珠江水,反正我覺得整治不整治都一個鬼樣,反正喝不死我,所以我每天都在珠江邊打水啊!”

後來我去了珠江邊的親水平臺打水的時候,刺骨冰寒的水,涼透了我我的心。我回到白青的小窩棚以後,他看見我手上那個加大版可樂瓶,笑着對我說:“冷吧?我每天都是拿這種水喝、做飯、洗澡……”

我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沒有回答他,把水往罐子裏倒。然後像是在自己家裏一樣,裝上水以後,看着鍋裏的水慢慢沸騰。可是過了好久好久,我總感覺那些水除了冒出零星幾個細小的泡泡以外,再也沒有任何變化。

“電力不足,是這樣子的啦!你們這些有家的人不會懂的啦!”白青苦笑道,我搖搖欲墜的內心忽而崩塌了,我腦內忽而閃過一片空白,我脫下了穿在身上的絳紅色棉衣,披在白青的肩膀上。

白青錯愕而驚訝地看着我。

“給你的。”我笑了笑,對着他說道,“這個冬天有寒流,你就一件單衫,可不行的啊!”

“從來,就沒有人在意過我的生死。”白青把棉衣裹得更緊,一邊瑟瑟發抖一邊說道,“像區叔、容哥兒還有豆腐西施那一批人,從來只知道拿我取樂。我死了他們可能還得笑三天呢!”

“你別這樣說!”我皺起眉頭,慌張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阿民哥兒,你是一個好人。”白青的嘴角咧開了,那種笑容,十年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在那張滄桑的臉上,一切都顯得太過心酸了,“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燒到了耳根子去,我不知道說什麼,我們兩個人落入了一片尷尬的死寂之中。過了良久,鍋裏終於傳來了“咕嚕咕嚕”的聲響,飄出了一陣豬肉原始的香味。

“哦!我已經太久沒有嗅到過豬肉的香氣了。“白青只是留下了這一句話,便開始拿起那根殘破的筷子,瘋狂地夾起豬肉來吃。我坐在一邊十分尷尬地看着他。他家裏只有一根筷子,我做不到把手伸進滾燙的湯水裏拿豬肉。

“你……慢慢吃哈!”

白青沒有擡頭,繼續猛地把我切好的豬肉往嘴裏送。一會兒的功夫,白青碗裏的豬肉被他橫掃乾淨了。他擦拭了一下沾滿了豬油的嘴,笑着對我說:“民哥兒,你還有沒有豬肉?豬肉渣子也好。”

我搖了搖頭,說:“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只賣剩下那一點點東西了。而且我之前入不敷出的數目也只是剛剛好填回來一些而已。真的……很抱歉。”

透過微弱的光線,我感覺白青眼裏的光暗淡了下去。我於是補充說道:“這樣吧!白青,我去超市買點酒回來罷!反正今天冬至,我一個人流落在外,沒有親人陪着。跟你一醉方休吧!”

白青點點頭。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說這些,我是一個滴酒不沾的人——我看過許許多多人醉倒的態勢,比如說區叔吧,他就是一個酒鬼,總喜歡喝酒,最後總是喝得走路左搖右晃,得讓他老婆扶他回家。我看他老婆那瘦小的身軀,扛着區叔那麼大塊的身軀,很是辛苦呢。所以我十年來一直沒喝過酒。

可是我今天得破戒了。我一個人快步走在街道上,冷風蕭瑟,吹得我的頭髮凌亂不堪。原本熱鬧繁華的大街現在終究是冷清了些許——人聲不如往日那麼沸騰了,霓虹燈也不如往日那麼眩目了。

遠方的天空是一片無生機的漆黑,在這些不見光的角落裏,沉睡了十年的思鄉之情開始在我的心裏醞釀。我把雙手插在褲袋裏,挺直腰,更快步往前走。

是那個晚上,我才從白青的嘴裏聽說過一些我從來沒想到過的事情——白青從前是重點高中裏的佼佼者,在十七歲那一年因爲被人污衊而被學校勸退,他的父母一怒之下就把他逐出家門。就這樣他流浪了十二年。他因爲在十年前——就是我出逃那一年,在工廠裏出了意外,才導致他幾乎失去了工作的能力。所以他十年裏只能夠撿菜葉爲生。

我還沒緩過神來的時候,白青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保存十分好的照片,遞給了我。我接過了照片,我的嘴幾乎是“o”的形狀那樣張開了——那時候的白青身體很健壯,頭髮猶如剛刷一樣挺直濃密,粗而濃厚的眉毛,勾勒出他五官立體的臉,那雙會發光的眼睛大小正合適,似乎在和你眼神交流。鼻樑挺直如鬆,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揚,一副威武陽剛的模樣。

“這是十七歲時候的我,難以置信是吧?”白青臉上的神情終究是舒緩一些了。我不知道該店頭好還是該搖頭好,我細細地打量眼前的白青——凌亂猶如胡天八月寒風過後的枯黃草地一樣的鬍子,眼球深深地陷下去,頭髮也變得稀疏不少,當年英俊的模樣少了八九成,在現在的他的臉上,我只看到了時代的滄桑。

想想當年初中的時候,很多女同學也說我長得眉清目秀,很像電影裏那些文藝小生。我十年沒照過鏡子了,天知道我現在長了副什麼鬼樣。在那一刻,我對白青,竟然產生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來。

“我們都一樣啊!在社會最底層摸爬滾打。”

那夜,我和白青都喝了很多很多。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酒精的作用下越來越燥熱,頭腦都在發脹,過去的事情完全被揮去。白青喝酒前有吃“下酒菜”而我沒有,可是白青看起來比我更醉。

我和白青都對對方傾訴了許多被我們窒息在心裏面的話語,那一個晚上,我感覺自己的內心就像是一條被巨型水壩攔截住的河流,忽而有一天水壩被炸開了,被堵得慌的河水傾瀉而下那樣。

從未感到任何一天我的肩膀像那夜那麼輕鬆。

最後白青嘟嘟囔囔了不少話,我都沒有聽得太真切了。我想,他早已在心裏面哭泣了好幾次了。他快要醉倒的時候,他把披在自己身上的絳紅色棉衣披在了我身上,說了一句我聽得清的話:“民哥兒,還給你吧,這些東西終究不屬於我。”

我還沒反應過來白青要幹什麼,我就只看見他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我混混沌沌了好一會,才慢慢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夜越來越深,月亮越來越清亮、無暇。這寒風是越來越冰冷,像把刀子一樣在我的臉頰上使勁地刮、刮、刮,像極了區叔刮魚鱗那樣毫不留情。發昏發熱的頭腦醒過來了大半,我放眼望去,還是那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霓虹燈輪廓。

走到了白青平日打水的地方,我看見了一圈圈細膩的漣漪在向外擴張,那灩灩漣水波顫動了城市五彩霓虹的倒影,那些燈影在冷冽江水裏舞動着,就連那一彎清亮無暇的月色,也被顫動得碎了。

06.

那夜,我那孤單寂寞影伴隨着我走過了一條條大街,那件絳紅色的棉衣還殘留着白青的氣味。我抱住那件棉衣,在猶如棋盤的街道上,像只孤魂野鬼一樣地走、走、走,沒有目標地走、走、走。

那晚不知道怎麼的,我忽而發燒、乏力、肌肉痛、頭痛和咽喉痛。或許是感冒了吧。我走回家的每一步都感覺十分沉重。回到家以後,我的後背碰到了牀我就昏睡了過去,隱隱約約之中,我聽見隔壁屋的收音機在囂張地喊:

“今日,西非地區埃博拉病毒死亡率已達到百分之七十,有可能在世界範圍之內傳播,它的初期症狀爲:發燒、乏力、肌肉痛、頭痛和咽喉痛。”

我戲謔地笑了笑,繼續沉睡。

明兒一早,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八點多了。我拖着沉重而疲憊的身軀,準備回去菜市場買點蔬菜來煮粥吃。當我低着頭跨入菜市場這宛如玻璃樽的地方時,我聽見了各種細碎的流言在漫天飛翔。

“啊哈,鹹奶酪他死了!”

“哦——是什麼回事啊?”

“你說咧——色死的嘛!”

“對咯,不然幹嘛叫他‘鹹奶酪’啊?死得名副其實呢!”

“哈哈哈哈——”

我感覺內心的顫動猶如昨夜我看見的漣漪那般向外擴張,向外顫動。我擡起頭,他們在那一刻似乎也注意到我——眼神裏更多是恐懼和慌張,那種看見不祥之物的神情,就像是聽說龍王廟裏會發大水一樣。

“你看看!民哥兒昨晚不就是發燒和乏力麼?肯定是埃博拉初期症狀。”

“就是!聽說他昨晚竟然跟鹹奶酪那種人廝混在一起!活他的該!”

妖孽——妖孽——妖孽——人羣從四面散開,只留下陣陣冷風緊緊地抱住我。病魔——病魔——病魔——你天生少了一根筋,你天生觸犯了老天爺,你現在要還賬了。蛇鬼——蛇鬼——蛇鬼——你就是一個血液帶毒的妖孽。妖孽——妖孽——妖孽——我不是妖孽——瘋人——瘋人——瘋人——我求你們了各位大哥大姐們,我真的沒有埃博拉——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你是一個被上帝拋棄的孤兒——你註定——註定死在爛臭的大街上——你跟鹹奶酪那種是非之徒太過親近——太過親近——這就是你的懲罰——懲罰——懲罰——報應——哦!是報應——報應——報應——我求你們了,這是我的自由,這是我的選擇——你們這些沒有被開化的人兒,註定會死在地獄最下面那層——你們就活在玻璃樽裏——玻璃樽——玻璃樽——玻璃樽——你們迂腐的氣息正在膨脹——膨脹——膨脹——你們太頑固——頑固——頑固——你們這個玻璃樽無法從外面打破,只能夠從內部用迂腐的氣體衝破——玻璃灰飛煙滅時,你們就會解脫——哦!不!是死——死——死——我咒你——咒你——

嘔吐的感覺越來越明顯,我感覺我的胸膛被那些腐爛的氣體壓得透不過氣,我邁開雙腿,衝了出去。

跑、跑、跑,沒有知覺地跑、跑、跑,忘卻了記憶和未來地跑、跑、跑,莫要回頭地跑、跑、跑。一路路過來,無視掉紅綠變換的交通信號燈、無視喇叭囂張的嘶吼、無視了司機們不耐煩的謾罵,我是一個沒有了未來的人,是被上帝遺棄的孤兒,我只能夠跑、跑、跑,只聽從自己的雙腿的跑、跑、跑。

說來,我的記憶也不過是一篇死灰。人聲總是那麼的喧囂,大家都是一副勢利的模樣,一副運用看戲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的嘴臉。這些東西,全部都在我的眼裏揉成一團。

07.

我懼怕黑夜,我懼怕閉上雙眼,我從來不敢低頭。你知道麼,縱使好多好多年過去了,每當我的眼前一片昏黑時,我就會看見一圈圈細膩的漣漪在向外擴張,看見那灩灩漣水波顫動了城市五彩霓虹的倒影,看見那些燈影在冷冽江水裏舞動着,看見那一彎清亮無暇的月色,也被顫動得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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