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界

楔子.驚弓鳥

夏至回到了學校的時候,他感到背脊一陣發涼,他擡起頭往後看——那些往他身上丟沙子的男生們個個都着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傷口。他們走了回來,用極端幽怨的眼神盯着夏至。夏至沒有說話,只是輕輕一笑。

笑過之後,夏至感覺內心一陣絞痛。

他用力地抿着嘴,故作鎮靜地端坐着。可是他睜眼閉眼都能看見前一天的一幕。


01.風沙人

斜陽還在一線天空之中留下半點殘影,照耀得沙地上的沙子更加金黃。

沙子有些凌亂。

夏至站在凌亂沙堆的中央,全身的肌肉緊繃着,手心貼緊着褲縫。他四處張望着,眼神有些迷離,像是受驚嚇的鳥一樣。夏至的臉頰上,還留有一道道乾涸的淚痕。

夏至的身上,沾滿了沙子,沙子和汗水粘在一起,緊緊地貼在他的皮膚上面。

“轟——”大型客機低空掠過,站在地上的人兒也能聽見發動機的轟鳴聲。

“夏至——”慌張的白夜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叫着。當白夜看到了夏至的時候,她抱緊了夏至弱小的身軀,用哭腔說道:“夏至——你知道麼?阿媽找你找得好辛苦哦!你這是怎麼了嘛?啊?告訴媽,媽幫你報仇!”

夏至站在原地,哭幹淚水的眼睛忽而又冒出了旺旺淚水。他搖着頭,嘴裏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白夜把自己的耳朵湊近夏至的嘴脣,說道:“夏至——你說清楚些!阿媽聽不見。”

過了良久,夏至終於憋出了幾個字。

——他們說,我是女生。

白夜伸出尚年輕的雙手,輕輕地捏住夏至的臉龐,細細地打量着他的臉——他的雙眼非常澄澈,近乎可以倒映出自己的影響,那雙濃厚的眉毛委屈地緊鎖在一起。這一張臉讓白液陷入了沉思——太像夏至的爸爸了,那個始亂終棄的夏至爸爸。

“爲什麼?”白夜輕聲問。

夏至開始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使勁的搖頭,像是吃了搖頭丸一樣。白夜的心一下子癱軟了下去,她坐在地上,才幾乎能和自己才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平視。她仔細地回憶起自己和兒子的日常——大夥兒去幼兒園旁邊的小樹那邊爬樹的時候,白夜總是及時把夏至拉回家裏。孩子們在追逐打鬧的時候,白夜總是打斷孩子們的遊戲並且帶走夏至。最後,白夜乾脆不再讓夏至出去玩了。白夜想着——我也是爲他好啊!怎麼了嘛?

“是誰?”白夜伸出溫柔的手,撫摸着夏至的小平頭,“阿媽幫你收拾他們。”

夏至嗚嗚咽咽地說了一長串名字。第二日,帶着那一串名字的那些男生,臉頰上都多了許多傷痕,他們的眼神,變得光怪陸離。


02.毛衣秋

七月流火,空氣的溫度變得略爲冰涼一些。一陣陣帶有秋天氣息的風吹得還留着青色的樹葉在微微顫動和人的毛孔微微張開。白夜穿着短袖上衣,手上抱着一件藍黑色的套頭毛衣。她在夏至的小學校門口來回踱步着、焦急地張望着。

她用手搓了一下自己裸露在空氣中的那一截手臂,凝望着那件疊放整齊的藍黑毛衣,她落入了沉思之中。

——夏至第一次穿這件藍黑毛衣是在他四歲的時候,那時候夏至上臺表演唱歌。夏至站在臺上,手上緊緊地攥着麥克風,雙腿也有些顫動,晃動得從他喉嚨裏發出稚嫩的童音都有些顫抖。稚嫩的歌聲宛如清泉。那一場晚會,白夜坐在觀衆席中最不顯眼的地方,凝望着夏至——他即便只有四歲,而且怯場得有些厲害,但她依然覺得夏至已經是個長成的男人了。

風帶過的地方,樹葉沙沙作響,伴着零零散散地坐在四周的家長的說話聲。

滴、答、滴、答。

急促而有些刺耳的電鈴聲從學校裏的某個角落冒了出來。那一瞬間,整座教學樓似乎都在沸騰着、躁動着。白夜懷裏那件藍黑的毛衣被她攥得更緊,她站起身,極盡全力眺望着鐵柵欄以內的校園。

孩子們魚貫而出。

在人堆之中,白夜看見了夏至那光滑的頭顱,她穿過了人堆,走到了夏至面前。

夏至臉上流露出了一絲興奮的表情——他的嘴角上揚,上下脣不自覺地分開,露出了裏面那一排被白夜用心刷得乾淨的牙。他短小而白胖的手臂抱在了蹲下與他平視的白夜的背上,然後一頭撞進白夜的臂彎之中。

兩個體溫相近的人親密接觸。白夜卻摟緊了夏至,心疼地說:“夏至——今天在學校有沒有凍着啊!”

還沒有等夏至說話,白夜連忙把夏至的書包脫下來,把她手上帶有她的體溫的藍黑毛衣套在了夏至的身上。兩年前的毛衣看起來有些窄小,白夜就伸出手拼命地把它往下拽。白夜的手心和夏至身上的那一塊塊白嫩的娃娃肉之間只隔了一層薄的運動衫。

白夜忽而感覺到一陣頭暈眩目。

“阿媽——我好熱!”等白夜給夏至穿好了衣服以後,夏至就嘟着嘴埋怨道。

“瞎說什麼呢?”白夜伸出手,輕輕地在夏至的後腦勺上撫摸着,“夏至,你知道麼?阿媽這是在關心你。阿媽怕你着涼了。你着涼了,阿媽心疼!”

“嘻嘻嘻——”他們身後傳來了一陣尖銳的女孩子笑聲,兩個人幾乎同時往那邊看過去,發覺是三個並排而行,年齡與夏至相仿,身高比夏至高一些的女小學生,一邊指着夏至,一邊相互使眼色,一邊偷偷笑着。

“夏至一點男子漢的樣子都沒有!還這麼膩歪着他阿媽。”噪雜人羣中,這陣聲音特別刺耳。

夏至的頭埋在白夜的臂彎之中更加緊了,白夜摟着夏至的頭,使勁瞪了幾眼那些擠眉弄眼的小女孩,怒叫道:“小孩子家的!亂放什麼屁啊!”

幾個小女孩悻悻而去。

這對母與子在肩並肩往家裏的方向走過去的時候,白夜一直牽着夏至的手。白夜愈發感覺到被握在自己手心裏的這一雙手的力度變得越來越強勁。是一個尚未長大的小男孩罷——手心的力度卻已經在醞釀着屬於強健男人的力量。

白夜的嘴角不禁往上仰。

風過。樹影不禁來回搖晃。涼氣化作了一陣莫名的意念,從白夜身體上的毛孔之中鑽了進去,就變成了一道燥熱的明火。


03.戀聞香

房裏漆黑。窗外那座通明城市的燈火也沒有殘留多少。夏至盯着黑沉沉的一大片“虛無”,感覺有些白色的、輕盈的東西在飄動。他閉上眼,翻身,衣物與牀單之間摩擦發出了略微的聲響。風在打着窗,窗框在發抖。

他忽而感到了身上有一股難耐的瘙癢感,他伸出手去撓、撓、撓。

瘙癢的感覺沒有緩解,反而更變本加厲了。他似乎感覺到那個黃金一般的下午,那一顆顆沙子是怎麼樣走過一道不完美的拋物線,打在他滿是汗水的身上。癢、痛感、羞恥感,三者難分你我,統統撞擊着夏至的身體。

夏至用力地打了一個又一個的哈欠,但他總還是沒有半點睏意。他把杯子蒙在頭上。

合上眼,卻看見了那些男孩子,臉上的五官已經扭曲到一起了,他們發出陰陽怪氣的聲音,把手伸到了夏至的褲頭出,他們的手指在輕輕打轉,往下摁。他們陰陽怪氣地說:

你不脫褲子,我怎麼知道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呢?

“媽的——滾!”夏至的雙腿用力地往前蹬,踹開了那一牀被子。他抱着雙膝,把頭埋在自己的臂彎之中,忽而卻聽見了那些女孩子尖銳的聲音:

幹得漂亮!漂亮——漂亮——漂亮——

夏至的身體微微顫抖着,淚水從他的眼眶中涌出,打溼了他的睡衣褲。他大哭着從自己的房間跑了出去,用力地擰開了白夜房間的門口。看見白夜沉睡在牀上,他立馬鑽上白夜的牀,躲在白夜的懷裏,抱緊她的腰肢,放聲哭道:“阿媽——我怕——”

白夜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摟住了夏至柔軟的身體,喃喃道:“夏至、夏至,你莫要害怕。你阿媽在呢!你阿媽在呢!”

白夜一邊說着,一邊在夏至那光滑的睡衣面料上撫摸着。她似乎隱隱約約地聞見了一股人肉的氣味,她把自己身前那一小塊嫩肉摟得更緊了。

那一瞬間,強烈的睏倦感洶涌而上。

夏至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是“情迷巴黎”的氣味,從白夜的身上散發着。他並不覺得突兀,自從他有記憶以來,媽媽每天用的都是這一款香水,以至於像是用鹽醃肉,鹹味全部滲入了肉裏一樣。這就是媽媽身上的氣味。

“情迷巴黎”的氣味變得越來越濃烈,夢魘中的畫面漸漸淡出,只有一片寂靜的黑。

當天光再一次照射在這片土地的上空時,白夜醒了過來。天氣微涼,她從牀上坐起來,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夏至的睡容——他白白胖胖的臉稍微鼓起來,他的嘴是一副嘟起來的樣子,雙眼眼簾輕輕合上。夏至的胸脯在有規律地上下浮動着。

她禁不住笑了。她從牀上小心翼翼地下去,夏至卻迷迷糊糊地嘟囔着:“阿媽——莫要走!我怕!”

“夏至不怕——不怕——”白夜靠近夏至,她伸出手一直在夏至的後腦勺裏輕輕地撫摸。夏至沒有半點要離開的意思,他把自己的鼻子靠近了白夜的肩膀。他在用力地吸着氣,似乎要把那一股“情迷巴黎”的氣味全部吸進自己的肺裏。

白夜看着夏至那張睏倦而又迷離的臉龐,她想起了那一個個他被欺凌的下午。她心中一陣絞痛。她在心裏默唸着:“夏至、夏至,你永遠不要害怕。媽媽永遠站在你的身後,阿媽永遠都要保護着你,不會讓你受到半點的傷害。”

後來,夏至越發越不能夠離開白夜了。每當天色陰沉、或者是天空浮現出一圈圈晚霞的時候,夏至就會把自己的手插在褲袋裏,天色越暗,他的手就插得越深。直到他聞見了“情迷巴黎”的氣味,他才把汗津津的手抽出來,擁抱在阿媽的臂膀上。

他每天出門都要白夜陪着,他會緊緊地抱住白夜的手臂。在飄散着食物香氣、垃圾那些甜膩的餿味、汽油刺鼻的氣味……的街道上,尋找出隱隱約約的“情迷巴黎”的味道。

街坊們看見他們都會說,哦!白夜!你跟你兒子的感情真好呢!哪像我家那個臭小子,稍微長大了一點就不願意粘着我了!

白夜臉上露出了驕傲的神情。夏至的心一下子蜷縮下去,他變得更迷戀這一種感覺。有時候白夜去出差,夏至總是會放聲大哭——哭到大半夜、哭到黑眼圈都浮現出來、哭到肌肉痙攣,他實在是無法離開他的母親。

後來,他在白夜的梳妝檯上,找到了一支薔薇色的裸體女人形狀的瓶子。裏面還留有半瓶液體。夏至湊近去嗅了一下,發覺那就是“情迷巴黎”的味道。他的嘴角在不自覺地抽動着,眼淚激動得汪汪地直往下滾蕩,胸口一陣強烈的發暖。

夏至打開了白夜的衣櫃,一股淡淡的白夜的體味從中飄散出來,他就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了那一件件柔軟的衣服之中。他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縮在了衣櫃裏,合上櫃門,緊緊地抱住那一瓶“情迷巴黎”的香水,便沉沉地睡去了。

他就靠着這一瓶香水和這一個乳白色衣櫃,度過了他那一天天沒有白夜陪伴的日子。

有時候,白夜站在廚房裏切菜、煮飯。夏至就悄悄地站在了門框後面,有時候就禁不住地往前走,在白夜略微豐腴的後背上亂蹭一陣。白夜回頭看了看夏至,夏至那一雙澄澈猶如天空之鏡的雙眼,她的心就一陣發酸,說不出什麼話。


04.雷與火

八年如一日。夏至已經從六歲長到了十四歲。

夏至的個子在這些年一直猛地往上竄。初二下學期,他已經長到了差不多一米八,身上的肉已經不是當年白白嫩嫩的娃娃肉了,而是一身小麥色的腱子肉了。從他五年級開始,他瘋狂地愛上了籃球。他也和那些當年對他扔沙子的男孩子一樣在球場上瘋狂地宣泄精力。

稍微仔細地看一下夏至,他還是略微地駝背,雙手雙腳有鎖在一起的趨勢,還是一如八年前一樣希望蜷縮在白夜的懷裏,“情迷巴黎”的氣味團裏。

“媽!我回來了!”夏至打開門,就把籃球往客廳裏扔過去,對着裏面大喊道。

“誒!阿媽給你煲了湯!”白夜從廚房探了頭出來,笑着對着夏至說道。

夏至把挎包放下以後,雙手捏住衣角然後往上舉,身上溼透的運動衫就被脫掉了。白夜近乎是固定了自己的身體,看着這一幕——汗水粘在了夏至身上那些若隱若現的胸肌、腹肌上,在窗外的光線的投射下,在閃閃發亮。夏至拿着脫下來的那件衣服,在自己的臉頰上擦着,肉體上的光線明暗變換,似乎那些肌肉線條也在蠢蠢欲動。

白夜感覺自己的心房被一陣莫名的刺痛感深深鑽入。

她顫巍着手,在消毒碗櫃裏拿過了一隻白色的瓷碗。手一滑,那隻碗卻恍當地跌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白夜猶如雕像一樣站在了原地,手腳都不知道應該怎麼放。

夏至聞聲走了過去,問:“阿媽——怎麼了嘛?”

“沒——”白夜訕笑着,聲音有些顫抖,“你在——在外面等着吧。”

轟隆隆隆——

天空忽而之間陰沉了下來,窗框被吹得砰砰砰地作響。樹影在劇烈地晃動着,搖晃着。風聲透過窗縫,發出了呼呼的聲音。白夜看着凌亂地堆在塑料盆裏那件換下來的髒球衣,她拿了起來,準備往洗衣機裏扔。

但是白夜的眼前卻忽而閃過了夏至脫衣服的畫面——熱氣和汗味似乎還殘留在這裏,汗水滾蕩在他有棱角的肌肉上。他的胸膛隨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落地浮動着。白夜感到一股蒸騰的熱氣,從自己的心裏冒了上來,直直地頂着她的喉嚨和脖頸。

她把自己的臉依偎在夏至的衣服上,雙腿的力氣忽而被抽離。她直接癱坐在地板上。

熱淚盈眶。


05.第一夢

夏至把那碗熱湯灌進自己的腸胃裏的時候,一陣暖烘烘的感覺傳遍了他的全身。夏至因爲激烈運動過後,已經感覺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力氣了,在那熱湯下肚以後,他更是想要睡覺。他放好了碗,就往自己的房間裏走去。

當他經過了白夜的房間的時候,他細細地嗅了一下鼻子。

是“情迷巴黎”的味道,淡淡的氣味從他的鼻腔直達他身體的最深處,他感覺到四肢癱軟了,一陣安寧的癱軟。那種從童年帶上來的香水情結對於現在的他而言,依然毫無抵抗力。他輕輕地伸了一個懶腰,用力吸了鼻子,白夜豐腴的身體又閃現在他的腦海裏。

夏至往四周瞄了一眼,發現白夜不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以後,他悄悄地往白夜的房間裏走了過去。他銳利的眼神在他推開房門的那一瞬就看見了那一瓶薔薇色的“情迷巴黎”,他就伸出手,把那瓶“情迷巴黎”收在自己的衣服裏,回到自己的房間,對着自己的牀就是一陣亂噴。

他把自己的頭蒙在了被窩裏,被窩裏瀰漫着“情迷巴黎:的濃香。

嘩啦——嘩啦——

雨水開始落下,順着往窗戶拍大的風,一滴滴地全部打在了玻璃窗上,發出了滴、滴、答、答的聲音。窗外的景象已經變得有些模糊了,那些紅的綠的霓虹燈的顏色全部混在了一齊,變成了一道道沒有邊界、似乎在四處流淌的顏色。

夏至進入了睡夢之中。在夢裏,他只看見薔薇色的背景,還有一道站在他眼眶最中央的婀娜黑影,在他面前猶如蟒蛇前行一樣扭動着。那身體夏至看得不太真切,總感覺有些豐滿。“情迷巴黎”的氣味變得更濃烈、薔薇色的背景變得更深顏色、更曖昧。

那團黑影忽而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還有沉而緩慢的喘氣聲。從那個“幻影”的人的口腔中冒出的熱氣徐徐地打在夏至的臉上。夏至伸出自己的手,他的手漸漸陷落在幻影的最深處。

雨聲變得更細密,更曖昧,伴着他聽了十四年的舒緩女音,交錯着響起。

決堤的感覺從他的胸腔往自己的喉嚨、口腔中爆發、膨脹,最後夏至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了那抹幻影的胸膛裏,呼吸着“情迷巴黎”的氣息,一邊用力地呻吟。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手腳已經癱軟了、沒有半點力氣。

那一瞬間,“情迷巴黎”的氣味消失不見,那一抹黑色幻影也融化在雨裏。夏至緩緩地清醒了過來,發覺天空的暗色已經傾瀉了一半。他感覺到溼滑的感覺在自己的下身流淌,讓他感覺難受無比。

他脫下了自己的褲子,發覺褲子上已經沾染上一大塊白濁的痕跡,散發着陌生的味道。

他道聽途說的一些人言人語開始在他的腦海裏翻騰。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臉在劇烈地發燙。似乎在“幻覺”之中,他聽見了水龍頭流出水的聲音。一種強烈的感覺冒上他的心頭,他想把粘上了污穢的褲子用猛烈的水龍頭水沖洗乾淨。

他推開了洗手間的門,卻看見白夜坐在水龍頭旁邊的木板凳上,在用力地搓洗着泡在肥皂水裏的衣服。在那一瞬間,兩個人的目光對接了在一起。

——夏至只感覺到眼前閃現出一大片薔薇色。白夜的“情迷巴黎”的氣味濃烈地撲面而來。

“夏至,怎麼了嘛?”白夜笑着問夏至。

“我……”夏至嘴角稍微向上張開,在半明半暗之中他的臉看起來變得更紅了,他吞吞吐吐地說道,“你能出去一下麼?”

那一刻,白夜留意到了拿在夏至手上的褲子。她一把奪過了褲子。夏至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的身體向前俯着,似乎要把那條塗滿了罪惡的褲子奪回來,可是他的手卻忽而失去了控制,僵着沒有動。白夜似乎明白了什麼,笑着說:“阿媽幫你解決吧!你小孩子家的,到底還是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把這些痕跡弄乾淨。”

“我……”

“別‘我’了!你再去睡一會吧!”白夜的笑容一點都沒有褪去。夏至只好聳着肩往外走。他一邊走一邊揉着眼睛,他阿媽的笑臉一直浮現在他的眼前,似乎有些煙花。他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可觸摸的肉體,還只是空氣一般的幻影。

白夜看着夏至的背影——他的肩膀還是稍微縮起來,在少了幾分刻意展示雄性氣質的意味之下他的荷爾蒙的氣息更是被自然地透露出來。她仔細地端詳着白夜褲子上那一大片白濁的吾會,似乎看到了夏至寬厚的肩膀和結實的肌肉還有滴滴下淌的汗珠。夏至那身在太陽底下捶打歷練出來的黝黑膚色——屬於男人的膚色。嗯,跟他阿爸年輕的時候如出一轍,嗯,如出一轍。

夏至還沒有完全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但是白夜滿眼都看見他成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模樣。

沉醉。

白夜揉了一下太陽穴,眩暈的感覺卻更強烈。她雙腿變得酥軟,身體往後傾,卻倒在了地上,把小板凳往一邊推,撞在了一堆瓶瓶罐罐上,發出嘈雜的聲音。


06.縱橫溝

今日的斜陽漸漸地準備要死在地平線的邊緣了。可是地面上的熱氣卻在嫋嫋地向上膨脹,蒸騰着這片被酷暑統治着的大地。夏至和幾個球友已經脫掉了黏溼的球衣,坐在球場邊的塑膠長椅上,拿着加大號的水杯往自己的喉嚨裏灌水。

“嘿!老公——”一陣甜美得讓他們幾個男生都感覺心裏發酥的女聲響起,大家都擡起頭往聲音發出的地方看,發覺是李昊的女朋友方薇。方薇伸出自己白皙的手,在李昊汗津津的脖頸上撫摸着,然後拿出加大號的汽水,遞給他。

李昊激動得幾乎跳起來,他伸出手撫摸着方薇的腰肢,說:“我老婆最懂我了,知道我喜歡喝這個!”

夏至看着李昊喝汽水的模樣,腦海裏忽而閃過了昨天白夜給他喝湯的畫面。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好幾個寒顫,把臉別過去。這樣他卻發覺,自己的心跳變得更快了。

“那必須的嘛——老婆愛你嘛——”

“哈!”李昊的臉上流露出自豪的神色,“哪像我阿媽!一天到晚就知道瞎叨叨:‘一天到晚就知道籃球、籃球、籃球、籃球!你抱着籃球吃一輩子的西北風去吧!’真是煩死人了。唔——老公最愛你了!”

旁邊幾個男生似乎表示贊同。忽而李昊卻看着夏至,說:“可夏至不一樣!他跟他阿媽的感情可好了呢!”

“就是啊!看着跟亂倫一樣!”方薇用手輕輕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腰肢和臀部扭動了幾下,說,“哎——沒有阿爸的孩子!”

夏至感覺自己的腦袋在發脹。他把手上還有小半瓶的水往地上一扔,心裏一陣發燙,然後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往外面走。方薇還發出一陣顫巍巍的尖笑。

昏黃的天空下,風在打轉着,捲起了地上隨意堆積的垃圾。那些紅的白的綠的垃圾在打轉着,那些讓人作嘔的氣味漂浮得更加厲害了。他低着頭,感覺自己的頭有些疼,他的頭稍微挪動一下,就牽動着連着他的脖頸也一起發疼。那一瞬間,他卻忽而沒有了任何的思緒,就像沒有思想的機器人一樣按照某種特定程序往前走着、走着。

迎面而來走過的一個體態略微丰韻的女人,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情迷巴黎”的味道。

那一瞬,他的心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一種強烈的感覺讓夏至想躲在阿媽的胸懷裏,阿媽的衣櫃裏,觸碰着阿媽的衣服那柔軟的面料和嗅着濃重的“情迷巴黎”的味道。他想就此安睡。

但是另一種懼怕的感覺卻像強颱風的形成一樣,威力變得越來越猛。

亂倫——亂倫——亂倫——劃破玻璃一樣的尖笑聲一陣陣地響起。那一張張笑靨如花的模樣一閃而過。他擡起頭,看見了招牌上那幾個碩大的字母:N——I——G——H——T——C——U——L——B。他還聽見了鍋鏟刮擦着生鐵鍋的聲音,還有炒菜時滋滋的聲音——

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從球場走回到家裏來的。他只是覺得腦袋裏有一大團麪糊在攪動着。他打開門,就看見客廳裏白夜那一張溫柔的笑臉。

白夜看見夏至回來了,往前湊上去,臉上微微泛紅地對着夏至說:“夏至——累了吧?來喝碗湯吧!”

尖笑。囂張的尖笑,還有那一個個在他的腦海裏誇張地變形的幾個大字——亂倫——亂倫。他想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腦袋,但他卻感到手臂有種過分沉溺的倦怠感。他皺着眉,沒有理會白夜。想要徑直往前走,卻又聞見了“情迷巴黎”的味道,變得心神不寧。

“我不喝。”當白夜再一次叫喚他的時候,他只是冰冷地吐出了這三個字。

“怎麼了嗎,夏至?”白夜放下手中熱湯,然後往前走,挽住了夏至線條分明的胳膊。溫熱的感覺從夏至的手臂直直地往他的腦海上躥,夏至感覺自己的腦袋和胸口被千萬根針穿過一樣。他用力地甩開了白夜的手,不耐煩地說:“不要你管!”

說完這幾個字以後,夏至感覺自己的頭又些發暈、發脹。他站在了原地,一言不發,腦袋空白。

白夜的五官近乎扭曲在一起,繃緊的皮膚快要張裂了。她想說什麼,但總感覺又股力量在把她的心臟往後面拖着、拽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看着夏至有些逆光的側臉,白夜的喉嚨哽咽了一下,說:“我看外面的世界還是太混亂了!以後你乖乖呆在家裏就好了。”

——赤裸的Adonis!你一出生就被Venus收在箱子裏據爲己有!赤裸的Adonis!你一心只愛打獵,最後死於野豬的手下!赤裸的Adonis!難怪Venus要把你收在箱子裏!赤裸的Adonis!

大抵是夏至在腦海裏聽見了這些嘈雜而又零碎的聲音,他忽而感覺客廳裏的四面牆壁和天花板都在向他靠攏,他越發覺得這小房間就是那隻箱子。他推開門,往自己的房間裏邁進去,摔上門,倒在牀上。

——這是更小的收納箱啊!大抵是頭腦變得昏花吧,夏至根本沒有往這一方面去想,他只是仰臥在牀上,看着昏黑了一大片的房間,勾勒出櫃子和牆壁的形狀。

“亂倫——亂倫——”奸笑,放肆的奸笑,在他伸手不可及的地方跳着、蕩着、扭動着身軀。他似乎看見了方薇那張幾乎要崩裂的臉龐。

“夏至?喝湯嗎?”夏至似乎在昏黑中看見白夜的臉龐。本應是最年輕的模樣,可是皺紋和白絲卻在白夜的臉上和發中悄悄蔓延開來。

“情迷巴黎”的氣味如故,可是她卻老得猝不及防。好似跟夢裏的那一團黑色的幻影有些背離,夢裏的樣子似乎是最美的樣子。夏至一邊吸着鼻子,一邊回憶着那場可謂驚心動魄的夢境。

夏至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了被褥之中。他似乎隱隱約約地聞見了“情迷巴黎”的氣味。不知是否是幻覺,夏至更用力地吸。一陣溫熱的感覺窩在心裏,在滾燙着。那股氣味變得更加濃烈和明顯。

從六歲開始一直沒有斷過的念想,在今天卻爆發起來。夏至更深地把頭埋進被窩裏,似乎是沉睡在白夜溫暖豐腴的懷裏。

渴望。恐懼。撕扯着他。

房門被輕輕地打開了。夏至轉頭往門縫那邊看,發覺是白夜。白夜手裏端着一個不鏽鋼碟子,碟子上裝滿了新鮮的荔枝。她看見夏至倒在牀上,輕聲問:“夏至,吃荔枝麼?”

心中那團溫熱的感覺衝破了胸膛,在顫抖。夏至的眼眶裏一瞬間佈滿了淚水。

“阿媽——”夏至的聲音有些顫巍巍的。


07.紅綠燈

再也無法掙脫麼?嗯,無法掙脫?夏至站在門框前一遍遍地問着自己。有一句話一直梗塞在他的喉嚨裏,卻又說不出口。白夜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擺弄着桌面上的舊報紙,她看着夏至,問:“要阿媽陪你上學放學麼?”

心中巨石灰飛煙滅。夏至輕輕地點了點頭。

學校的門口對面,多了一具不再年輕的身體。她的手上沒有了那件藍黑色毛衣。但在她看見在人堆之中冒出來的夏至的身影的時候,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衝了上去,按耐住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說道:“夏至——今晚你想吃什麼呀?”

傍晚的天空,暈染出一片紫紅色。街道上錯落有致的霓虹燈開始亮了起來。整座城市從一個白天去到了下一個白天。夏至邁着矯健的步伐在前面走着,而白夜邁着又些急促的步伐,在他身後跟着。

似乎有一雙雙閃亮的眼,在夜光的縫隙之間靜靜地注視着夏至和白夜。夏至往那邊看過去,那一雙雙眼睛比叢林中正在的貓科動物的眼更加灼熱逼人。夏至似乎聽見了那些輕浮的笑聲。他轉移目光,看見面前的紅綠燈在閃爍着。

綠色的數字。十、九、八……

夏至往前跑了上去。白夜緊緊跟在後面,她忽而停住了腳步。她仔細地打量着夏至的背影——修長而矯健的身材,肌肉緊緻而帶有青春的感覺。肥大的校服隱隱約約地勾勒出夏至的腰部線條。嗯,白夜到底是喜歡這種瘦腰。不像那些坐在榕樹底下的老男人一樣,滿身肥厚的贅肉卻恬不知恥地賣弄着。

青春。白夜腦海裏閃過了兩個字。青春。

她想要抓住青春,抓住時光。

腦海裏,白夜設想出了一副畫面——七彩燈火通明,人流攢動,夏至回頭看了一眼,對着她喊:“阿媽——你快點!快要轉紅燈啦!”

夏至的身影卻融化在暗色的人影之中,至始至終沒有回過頭。

白夜伸出腳、準備要邁出安全島的那一刻,信號燈磚紅了。一母一子,隔絕在這八車道的兩邊。隔在他們中間的是絡繹不絕而又快速飛馳而過的汽車。汽車蕩起了滾滾廢氣。


08.杯中戒

那種陪伴,伴隨了夏至八年了。八年,白夜還是非常樂意陪伴在夏至身後,看着他一點一點地長大。

夏至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十四歲的、情竇初開的少年。成年了將近四年了,夏至已經多次出入夜店、酒吧這些地方了。這一天,夏至坐在酒吧的一個小角落裏,看着人影晃動。

冷色調的燈光交錯變換。嶄新的音響在賣力地嘶吼着那些嘈雜的音樂。他輕輕地摘下了手中的戒指,鑽在手裏。另一隻手在輕輕地晃動着手中那杯雞尾酒——藍色、澄澈的藍色,裏面還冒出細微的泡泡。

他錯愕地戒指丟進酒杯裏。戒指在酒水之中跌墜着,它身後的泡泡勾勒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他看着這一幕看得又些出神。他看見了酒杯裏自己的倒影。他到底還是沒在酒杯中看到自己長什麼樣,只是看見了一道模糊的輪廓。

但他還是極力地想着自己的樣貌——二十二歲了,他的下巴蓄起了鬍鬚,他的身材比十四歲的時候更加結實了。大抵就像阿媽口中所說的“真正的男人”一樣了。

這段日子像做夢一樣打馬而過,他覺得。二十二歲生日那天經過民政局看見“男性法定結婚年齡二十二歲”的字樣;奇怪而溫熱的感覺再一次在他的心裏膨脹;想要戀愛、結婚、生子;他遇見了一個女人,身上飄散着一股更爲濃烈的“情迷巴黎”香水的氣味的女人。碰杯、調笑,夏至到底回憶不起那天他在做什麼。他只記得第二天睜開眼那一刻,他看見了一個臉帶夕陽紅色的女人睡在自己的身旁。肥大的乳房垂下着。滑膩的手臂搭在他的腰上,一股溫熱感覺在散發着。她那頭烏油油的長髮凌亂地在她的頭上盤着、纏着。她全身上下都散發着“情迷巴黎”的氣味。他看見這個女人,內心一陣莫名的激動,他輕輕地吻在了她的鼻樑上。

——我要和她結婚。夏至那時是這麼說的。他帶着她找到了白夜。夏至自豪地對着白夜說:

——這是我的女朋友。我愛她。我想娶她爲妻。

尖叫、推搡。這卻是白夜的反應。這一點讓夏至百思不得其解。那天之後,夏至再也沒見過那個女人了。他也不想見她,他只想躲在阿媽的懷裏,嗅着“情迷巴黎”的氣味沉睡過去。

可是那個問號還是一隻堵在他的心裏,下不了肚也吐不出來。他更用力地搖晃着手中的酒杯,戒指在杯內側撞擊着,發出的聲音更加響亮了。在他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的時候,他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往自己這邊走過來。

夏至止不住打量着那個往自己的桌子走過來的男人——他的鬢角已經有些花白了,臉龐的線條比較硬、冷、筆直。但是夏至看着他的雙眼、他的眉,卻有種難以言表的感覺在他的心裏醞釀着,有些溫、有些熱。一種強烈的想要傾訴的感覺涌上他的心頭。

倒是那個男人先講的話:“你好!小夥子!我看你有些……不高興?怎麼了嗎?”

“我阿媽不允許我和我的女朋友在一起。現在我女朋友也不聯繫我了。”所有從夏至六歲開始構築的防禦機制在這一刻轟然崩塌,他控制不住自己地說,“我真不懂我阿媽爲什麼要那樣子?似乎我跟女生走得近一些,她就要生要死的。”

說完,夏至就細細地喝了一口酒,聽着那個男人說道:“或許你們的關係要打動你阿媽的心,還需要一段時間吧。很多事情是急不來了。”

“可是我這些年來,我都找過許多類型的女生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沒有辦法得到我媽的認可。每次都是哭爹喊娘地把我帶回去的那個女人趕出去。”夏至越說越小聲,最後就只是用力地悶了一口酒。

還有半句話,夏至沒有說出口:“她們都喜歡用‘情迷巴黎’,跟我阿媽用的是同一款的香水。”

“或許……你帶個男人回去,那麼從此以後你跟什麼女人在一起你阿媽都不會不同意了吧?”過了良久,那個男人終於說出了這一句話。

夏至聽見這句話以後,把剛剛灌進嘴裏的酒吐了出來,瞪圓了眼睛,看着那個男人,一字一頓地說:“你在說什麼?找個男人?!”

“嗯哼。”男人若有所思地說着,“要是這招不管用的話,我請你吃滿漢全席!”

“可是……”夏至的手指開始輕輕發抖,他緊緊地攥着手中的酒杯,生怕它跌落下來。他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纔開口說道:“我上哪裏去找這樣子的男人啊?我會被別人說‘變態’的吧?”

“你找我吧——”男人面無表情地說道,他遲疑了一會,手在輕輕地晃動着酒杯,說道,“我總感覺我們很投緣,我願意幫你一把——”

那種莫名的親切感還是繼續撕扯着夏至的那些殘存的防禦機制。他稍微遲頓了一會兒,說道:“好吧!”

“好啊——我叫夏曉正。你隨便怎麼稱呼我都行。”

“哦——我叫夏至。”

“誒!這麼巧?原來我們都姓夏!”


09.聲聲悶

“阿媽——我會帶一個非常重要的人來見你。”這一天,白夜只是在用盡力氣地拍打着自己的腦袋,想要從腦海裏祛除出些什麼。她又看見了夏至的笑臉——明明還是六歲時候的那副稚嫩的模樣,成熟的感覺卻早已在他的臉頰上蔓延開來。她想到了夏至給她講這番話的時候的神情,心裏一陣酸楚。

夏至帶回來過的那些人的人臉一張張地,在她的腦海裏閃過。她在心裏默唸道——千萬不要再像之前那樣子了!她還是奮力地打掃着他們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房屋有些老、有些舊了,但是還是一副溫馨的模樣。

夏至和夏曉正手挽着手,可是兩個人的身體卻又有些空隙。很不自然,兩個人都想掙脫對方,明知道這只是一場假戲。隱隱約約地,夏至感覺到夏曉正在靠近這一片街區的時候,有些惴惴不安。汗水已經佈滿在他的皮膚上。夏曉正爲了顯得自己年輕一些,他輕輕地在自己的臉頰上塗了一層雪花膏。可是汗水已經把雪花膏弄花了。

“緊張麼?”夏至忍不住開口問。

“有些吧。”

“不要露餡了,不然我就完蛋了。”

“真搞不懂你,這麼怕你阿媽做什麼?”

“砰砰砰——”敲門的聲音在屋外突兀地響起。白夜的心已經快要衝到脖頸上了,她擰乾了手中的抹布,把它搭在一邊。她往那邊走,輕輕地擰開了房間的大門。她笑着對着夏至說:“夏至——這次你又給你阿媽帶來了什麼貨色啊?”

在白夜說完最後一個字,嘴巴還沒來得及合上的時候,她已經完完全全地看見了眼前的那一幕。

——夏至和夏曉正挽着手,兩個人臂彎上皮膚緊緊地貼在一起。夏至時不時地做出一副強笑,伸出空出來的手的手指,輕輕地擺弄着夏曉正下巴上的一根根硬毛。白夜的嘴凝結着,哦,她整個人都凝結在門框上,張開的嘴勉強地再往上裂開。

像恐怖片的結局裏,那些幽怨的女鬼在張牙舞爪,張開血盆大口的那一幕一樣。夏至甚至能夠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在惴惴不安地跳動着、哭泣着。

白夜感覺自己的腿發軟得厲害,她的掌心變得冰涼,她不想倒在地上,她用力地攥着防盜門的金屬柱子。她虛弱地說:“夏至!爲什麼……你和他……”

“他是我男朋友。”夏至只感覺自己臉部的肌肉變得僵硬,他已經忘記了怎麼笑了。他總感覺自己的樣子和一位失敗的捕獵者在生死一線之間看到獵物時忽而用力撲上去的樣子一樣。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找過那麼多女人……你……你都不中意……所以……我就找個男人啊!我愛他。”

“你——”強烈的想要給人甩耳光的感覺涌上白夜的腦海,她卻不知道應該對誰下手。她看着眼前的夏至,似乎看見了童年夏至的憨厚可愛、少年夏至的青春萌發、青年夏至的朝氣勃發……可如今這一切都已經破碎了,她不想讓殘破的記憶劃傷自己的手。她順手就把耳光甩在夏曉正的臉頰上,叫道:“夏曉正你個不要臉的!”

白夜發了狂似的撲倒了夏曉正,她趴在夏曉正的身上不停地用拳頭捶打他的胸膛。夏曉正掙扎着推開了白夜,踉踉蹌蹌地從樓梯口那裏往下跑,大叫着:“瘋了——瘋了——這女人大抵是瘋了——”

一個踩空,夏曉正還甩在了地上。

夏曉正離開了以後,白夜癱坐在門框上,後背靠着門框,把頭一仰。那一瞬間,燈光打在了白夜的臉上,照亮了她一臉淚痕。她的拳頭還在用力地捶打着冰冷的地面。那一刻,夏至的心已經從破碎狀變爲粉末狀——淚痕反光,已經無法掩蓋她臉上因爲日益勞累而佈滿的皺紋。她的頭髮似乎在那一瞬間抹上了一道道刺眼的花白、銀白。

決堤。夏至蹲在白夜面前,淚水不自覺地在眼眶裏涌出,劃過。忽而之間,白夜像一隻餓虎一樣撲在了夏至的身上,把他壓倒在地上。她用力地親吻着夏至的臉龐、脖頸、鎖骨……在白夜的嘴脣裏分明地感受到的,是夏至開始變得有些粗糙的皮膚的質感。這種質感,是白夜從未見過的質感,在她腦海裏被固執地認定爲是“男人的質感”的皮膚。

所以,她的嘴脣與他的皮膚相碰那一瞬,她乾涸已久的心一下子甦醒過來。只是太晚醒過來的內心的靈魂,早就死在一雙雙無形的手下。

那一瞬,她緊緊地盯着夏至的臉龐,竟覺得青年夏至與夏至的父親又更相像了幾分。

到底是他,還是他的父親?

白夜一邊輕輕地摩挲着夏至的臉龐,一邊把隱忍了二十二年的祕密傾瀉而出:“夏至,你知道麼?其實……夏曉正是你的父親。”

無視掉夏至驚愕的表情,白夜深情地吻在了夏至的額頭,說道:“阿媽愛你——阿媽永遠愛你——不要離開阿媽好麼?一輩子睡在阿媽的胸懷裏好麼?夏至——夏至——夏至——”


結局.沒有藥

深夜。寂靜無人的深夜。

“地西泮、谷維素。”夏至在黑暗之中摸出了兩瓶藥,打開了檯燈,細細地讀着藥瓶上面的文字。當他看到了那五個字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內心被嚴重地梗塞住一樣,很不舒服。——“抗神經衰弱”。

已經大半年了,每個晚上夏至都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肉體和精神已經極端地癱軟無力,整個人都幾乎要散架了,可是他的雙眼卻死死都合不上。似乎他眼皮的上皮細胞核毛細血管等都特別的亢奮。

哐——哐——哐——夏至又聽見了蕭蕭風聲觸碰着窗框的聲音。已經完全清醒的他卻又想從牀上跳起來,用力地搜尋那一股已經淡得幾乎沒有的“情迷巴黎”的味道。

“啊!又毫無睡意了。”夏至在心裏哀喊道。

他把地西泮核谷維素吃下肚以後,他又聽見了白夜那一陣陣悽慘的哭喊聲還有說話聲:“阿媽愛你——阿媽永遠愛你——不要離開阿媽好麼?一輩子睡在阿媽的胸懷裏好麼?夏至——夏至——夏至——”

也不知道這些聲音鮮活在現實之中、還是在某種虛幻之中。總之這聲音一直困擾着他,讓他只能夠用藥物維持睡眠。醫生一直在告訴他、告訴他:是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但是他卻偏執地認爲,那是白夜真實的聲音。不羈、不羈。

他吃下了一片安眠藥,躺在牀上,塞上耳塞,一動不動,到了破曉時分他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在夢裏,夏至又看見了那一道薔薇色的背景,還有一道站在他眼眶最中央的婀娜黑影,在他面前猶如蟒蛇前行一樣扭動着。他在夢裏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是一股厚重得讓人窒息的“情迷巴黎”的味道。那黑色的幻影發出輕快的聲音:“來——夏至!跟我過來!”

像極了白夜的聲音。夏至緊緊跟在幻影的身後。當那道幻影推開了薔薇色的大門的時候,夏至赫然看見了堆積如山的藥瓶子。

——萬拉法星、萘法唑酮、舒必利。作用:抗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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