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親

01.

陸楊和陸柳是雙胞胎兄弟,若他們有一對正常的父母,他們一家四口倒也是幸福美滿的家庭。但是,對於陸楊和陸柳而言,若他們的父親是一抹幻影,那他們的母親則是看不見、摸不着的靈魂。陸楊和陸柳的父母他們若隱若現,而又時時作爲一道陰影,籠罩在陸楊和陸柳的頭頂。

只是,這重重的陰影有些太沉重,而且從來不以光明正大的方式出現。

陸楊是兄長。俗話說,長兄如父。在他們還很小的時候,他們聽見了母親隱隱約約的說話聲,他們便知道了,陸楊是兄長。那時候開始,陸楊跌跌撞撞地學會了洗衣和做飯,以照顧自己這個比自己小了九分鐘的弟弟。漸漸地,陸楊在手指上燙出了幾個膿包,讓陸柳吃了數十頓失敗的晚餐以後,他的廚藝趕上了外頭的那些餐館。若把陸柳吃陸楊做的飯的時候的那些表情做成動畫,大抵是一個孩子從委屈到驚喜再到滿足的表情變化圖。

有些時候,在陸柳吃着口中的食物時有一種幻覺,錯以爲陸楊纔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但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太容易被打破了。它就像飄在空中的一串泡泡,而那些人就像是頑皮的孩童,他們伸出手指,就可以把這些幻想全部打破,連吹灰之力都不需要。

是什麼樣的人呢?這樣的人太多了,陸楊和陸柳也說不清楚。他們是許多人的重疊。陸楊和陸柳每每撲向這個人,想要毀滅他,他都會變一個模樣,分裂多一個樣子,繼續折磨這兩兄弟。

02.

2003年某個夏日。

這是一個天朗氣清的日子——蔚藍的天空乾淨得不留下半點塵埃。和煦的陽光在兩兄弟推開門的那一瞬間打落在他們的臉上,讓他們感覺到溫和與舒適。陸楊勾着陸柳的肩膀,往學校那邊走去。

陸柳感覺有什麼東西砸在他的後背,他回頭看,發覺有一團被揉皺的紙團躺在地上。他撿起那張紙,展開它,裏邊寫着幾個歪歪扭扭的字。陸柳看完這幾個字,感覺到昏闕,喘不過氣。

倒不是那字真的太難看。

而是那幾個字是——陸楊陸柳兩個人亂倫,噁心的同性戀。

陸楊把頭湊過來,看了看紙條上的字,只是嘆了一口氣,沒有再多說話。陸楊奪過陸柳手上的紙條,把它撕得粉碎。

這樣的紙條,他們已經收到過很多次了——“陸楊陸柳,有媽生沒媽教的雙胞胎人妖”、“完美遺傳父親的同性戀怪物”、“陸楊陸柳、將會爛在地府門前的兩隻異類”

他們明白——他們的父母作爲厚重的陰影,又籠罩在他們的頭上了。

學校的老師、班級的同學、親戚……就連學校旁邊百貨店的老闆娘,都在說,陸先生——陸楊陸柳的父親,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同性戀。面對這樣的流言,他們從一開始“同性戀是什麼?”的疑問,到後來對詆譭者的憤怒、對父親的失望,再到後來的麻木。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拿到過什麼確鑿的證據。

——當然,在這個充滿偏見的小地方,流言的興起,從來不需要證據。

當然,每次陸柳因爲這件事感到委屈的時候,陸楊都會緩緩地摸着陸柳的頭,寬慰他,說道:“阿柳,你大可以不用理會那些人的風言風語的,反正大家都沒有確鑿的證據。”

這次,他們受夠了。作爲十三四歲,對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還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心理的陸楊和陸柳,這次決心要找到證明他們父親“清白”的證據。就算沒有人願意相信他們的證據,他們也要端正自己的影子。

經過了心不在焉的一個上學日,陸楊和陸柳回家了。

其實,在回家的路上,陸柳也漸漸覺得他們兩兄弟站不住腳——從他們記事開始,他們的父母就是分房睡的。小時候,他們聽說過有些孩子都會在睡覺時間無意聽到自己父母的“嗯嗯啊啊”的聲音。而這兩兄弟的父母卻從未有睡在過一張牀上,這就顯得很“奇怪”了。

由於明天考試,今天要佈置考場,所以提早了將近一個小時放學。陸楊說:“阿爸有什麼貓膩,我們都可以利用這一個小時抓出來。”

回到家,他們就感覺氣氛不太對了。房間裏靜悄悄的,陸楊和陸柳的心跳開始加速、加速,直到一個不可控的速度。隨着腎上腺素的飆升,他們靠近阿爸的房間,卻聽到一些“嗯嗯啊啊”的聲音。

陸柳眼睛瞪大了,驚恐地問陸楊:“你說,阿爸和阿媽是不是在表達他們的愛啊!我覺得他們還是挺正常的啊!所以說,外面的人都是在亂說的。”

“你放屁吧。”陸楊輕輕地拍了一下陸柳的臀部,說。“你沒聽見裏面有一把聲音有點陌生嗎?那是阿爸在和別人亂搞吧!”

他們發現,房門是虛掩的。陸柳的眼睛開始發亮,似乎有大舉動的傾向。陸楊想阻止他,卻發覺已經太晚了。陸柳推開木門,看見了那觸目驚心的一幕:

——牀上有兩個全裸的男人,一個是陸先生,另一個是留着寸頭和小鬍子,身材壯碩的男人。那個男人在陸先生的身後攻略城池,而陸先生大開城門。

證據確鑿。

“阿爸,你在幹什麼?”陸楊生氣地問。

“大人工作,你們小孩子滾一邊去!”陸先生翹着白得刺眼的屁股,一邊用力揮手,示意兩兄弟離開這個房間。但是兩兄弟一時懵了,站在門框上,動都沒有動。

最後,他們聽見阿媽擰鑰匙的聲音,他們便往外走,把他們的所見告訴陸夫人。

03.

“姓陸的!你這是要鬧哪一齣啊!”陸楊的阿媽聽聞了陸先生的斷袖之事後,一改往日小女人的形象。她舉起雙臂,用力地拍打在陸先生的胸膛上。但是,奈何陸夫人的體型太過瘦小,她的反抗對於陸先生而言毫無作用,反而點燃了陸先生的怒火。

陸先生猛地推開了陸夫人,陸夫人往後傾倒,陸柳和陸楊連忙扶着陸夫人。陸先生一腳踹開了陸楊和陸柳兩兄弟,叫道:“剛纔我在房間裏不是已經教過你們了嗎?‘大人工作,小孩子不要插手’的嗎?你們的耳朵長來幹什麼的?”

說完,陸先生蹲下來,用力地擰陸楊和陸柳的耳朵。

陸楊擰緊眉頭,強忍着疼痛,沒有發聲。

陸柳疼得哇哇直叫。

最後,兩兄弟的耳朵都被擰得通紅。

陸先生最後把臉慢慢湊近陸夫人的臉,用力地往上面扇了幾記響亮的耳光以後,便說道:“沒錯,我是一個喜歡被男人搞的男人,沒錯,我就是一個受萬人唾棄的同性戀,沒錯,我生來流淌的血就是帶着污漬的。但是,我也是一個男人。你作爲一個小女人,你不也得依靠着我才能過活嗎?大家誰比誰高尚啊?”

剛纔陸先生說的一大段話,都是用冷靜到可怕的語氣,最後再用力地“啊——”了一聲,嚇得陸夫人嘴脣顫抖。陸夫人氣急敗壞:“姓陸的,你真不是個東西!”

這次,大抵是陸先生嫌扇耳光不夠過癮,他伸出雙手,緊緊地捏住了陸夫人的脖子。陸柳看見自己的阿爸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泯滅了人性,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陸楊拿起了一個陶瓷瓶子,往陸先生的後腦勺砸過去。在那一瞬間,陸先生往後倒在了地上。鮮血漸漸從他的後腦勺裏沁出來,染紅淺色調的地板。陸夫人看見自己的丈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驚恐得口脣發白。

然後便是不停地搖晃着陸先生的身體,一邊哭喊着:“姓陸的,你倒是起來啊!起來啊!”

陸柳站起身,往阿媽的房間裏拿出阿媽以前常用的外傷藥,給阿爸包紮起來。三個人戮力把陸先生的身體拖回到陸先生的房間裏邊。他們把他擡到牀上,便離開了房間。

陸夫人舉起了瘦小的胳膊,一左一右地勾着陸楊和陸柳的肩膀,匆匆忙忙地把他們拖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剛剛關上門,陸夫人便把門反鎖,然後轉身看着自己那張邋遢並且逼仄的小牀,忽而感覺眼淚涌上了自己的眼眶。她的腿太酸了,她控制不住自己便背靠着門坐下,然後開始掉淚。

陸楊和陸柳呆在阿媽的左右,手腳發麻,一時感到不知所措。

待到阿媽的情緒冷靜了一些以後,陸楊才小心翼翼地問阿媽:“阿媽,你以前不知道阿爸是那種人嗎?”

聽見了“那種人”這三個字,陸夫人又開始不斷地掉淚。她太清楚那三個字代指的是什麼——不僅僅是一個特殊的性取向,更是十幾年來的忍辱負重和孤獨寂寞。陸楊感覺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他連忙來回撫摸着阿媽的後背來安撫她。

但是,那個問題終究要衝破陸楊喉嚨的封鎖,他問:“阿媽,既然如此,爲何當初要嫁給他?”

陸夫人咬着脣,緩了一口氣,纔開始說:“孩子們,你們今年已經十四歲了,人間的一些險惡,你們大抵已經略知一二了。阿媽今天這麼說,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明白——從小,老師教給你們的童話都是‘王子和公主’最後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了。似乎婚姻是愛情的目標。但是,未必的。是,未必的。你們能明白嗎?”

陸楊和陸柳似懂非懂地點頭。

“愛情,源自於人類對其他人的原始慾望。原始慾望普遍存在於人體裏,且絕大多數人都是對異性產生原始慾望。於是,人們就認爲,男女結合是種必然。但是社會這麼複雜,大抵不是那麼容易能夠說清的。婚姻所包含的意義太複雜了,它對於我而言,更是一把保護傘,讓我免於流言蜚語的攻擊。”

說着說着,陸夫人慢慢就收起了淚水。之前留在臉頰上的淚水漸漸乾涸成淚痕。她繼續說:“阿媽當年長相一般,又膽小,男人留給我的印象總是強壯的。所以我想有個男人保護我。男人是視覺動物,我的長相不足以燃燒他們的慾望。所以,婚姻對於當年的我而言,是多麼遙不可及。這種遙不可及又讓我對來自男人的保護更加渴望。”

說到這裏,步入中年的陸夫人臉上泛起了少女時代的紅光,但是她的眼神卻慢慢地失去了光澤,她繼續說道:“所以,我的父母告訴我,有個三十歲的單身男人,想要找一個溫柔的妻子,我父母覺得我能勝任他的妻子,於是把我介紹了給他。”

陸柳問:“那……後來呢?”

“你們知道嗎?那個男人,就是你們阿爸。那時候他才三十歲,三十歲啊!那時候他身體可彪悍了,長得也有幾分英武。我對男人的保護的渴望又開始失火,我毫不猶豫地帶着我的少女夢,嫁給了你們的阿爸。”

聽到這裏,陸楊忽而覺得很可笑,他早就在他的心裏苦笑了很多遍。這些話,都勾起了他對這個團圓卻又殘破的家的回憶——從小,在他眼裏能看見的,都是瘦小的阿媽亦步亦趨地跟在阿爸身後,謹小慎微地。開始時,大家都說,阿爸跟阿媽,是一對極不相稱的夫婦。後來,有人說看見陸先生跟一個比陸先生更加高大與彪悍的男人來往緊密,還經常出入同志酒吧和附近的招待所。

於是——流言四起。但是,流言總歸是流言,從來沒有什麼證據。所以阿媽還是心甘情願地做陸先生的妻子。

父親家暴母親的場景,佔據了陸楊和陸柳的家庭記憶中的大部分。只要陸先生稍微有些不順心,便要掌摑陸夫人、對她拳打腳踢,有時候甚至會讓陸夫人臥牀不起。在這樣的情況下,陸楊承擔起“長兄如父”的責任,然後學會了洗衣和做飯。

“可是,我的所有幻想,都只停留在新婚之夜。那天,我們是背對背地睡過去的。後來,乾脆在房間的中央擺多一個屏風,賣掉了新婚的大牀,買了兩張小一點的牀,開始分房睡。後來,你們的爺爺奶奶催得緊,說想要抱孫子。於是,我們纔開始‘辦事’。但是,他差不多一個月纔會跟我來一次,每次他都只是把褲子脫下一點點,匆匆完事以後馬上走了。直到我懷上了你們兩個,他就再也沒碰過我了。”說到這裏,陸夫人的眼神更加暗淡了。

“幸運的是,我一下子就生下了兩個健康的兒子。我可以轉移我的注意力。”陸夫人提起了這兩兄弟,緊繃的臉終於是舒展了一些,“但是,你知道的,我是一個弱小的女人,根本無法反抗你阿爸。我受制於他,被他折騰得沒有力氣,我對你們也是有心無力啊!是阿媽對不住你們!”

說到這裏,陸夫人開始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舉起手臂把兩個兒子抱在自己的懷裏。受到阿媽的情緒的感染,陸楊和陸柳的眼眶都漸漸變得溼潤。

“難道,阿爸不知道這樣子對不住一個女人嗎?”陸柳擦拭一下溼潤的眼睛,語氣變得憤怒。

“知道!他怎麼會不知道?”陸夫人苦笑道,“有一次,他喝醉了,竟然和我吐露心事,他說,他這生只想做一個活在黑暗裏,翻騰着他被禁忌的慾望的人。但是這個小鎮裏,輿論被賦予的權利太沉重了。它來如山倒,把你阿爸這樣的人也能壓倒,他迫於你們爺爺奶奶和傳宗接代的壓力,才選擇和一個異性進入婚姻生活。”

哎!又是流言,又是流言——陸楊在心裏邊對着自己說道。

說完,陸夫人嘆了一口氣,站起來,說道:“我要去看看阿爸怎麼樣了。”

“我要跟你一起去!”陸楊拉着阿媽的手,也站了起來,說道。

他們便一起去看阿爸。穿過屏障,他們看見阿爸躺在牀上,肚皮在有規律地上下浮動着。大抵是聽見了人的聲音,陸先生醒了過來,然後便開始怒罵:“王敏霞你這個婊子養的!你幹嘛去?”

大抵是看見陸先生沒有什麼戰鬥力,她斗膽地無視了陸先生。但是陸楊和陸柳分明看見了陸夫人的手掌因爲害怕而瑟瑟發抖。他們嘆了一口氣,也不能多說什麼。

陸夫人從錢櫃裏拿出家裏的錢,便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其實,陸先生也發現了陸夫人的這一系列舉動,他不停地罵着髒話,但是卻無能爲力。

陸夫人離開了家,離開的時候,她還帶着笑。

但是她回來的時候,卻步伐飄搖、渾身酒氣。她手上拿着一隻油膩的紙袋,紙袋裏裝着兩隻新鮮出爐的烤雞腿。她把袋子遞給了陸柳,然後往房間裏走去,一邊走還一邊說:“你們知道阿媽有多委屈嗎?阿媽出去一遭,他們都翻着白眼看我,他們都覺得我們家有個同性戀,丟臉至極,好像我們也髒了一樣!”

陸楊和陸柳一邊聽着,一邊慢慢地啃雞腿——雞腿很燙,也很香。但是兩兄弟吃得卻很不是滋味。

哐當——陸夫人倒在了地上,開始爲她這半生的委屈與憤怒嗚咽。

兩兄弟連忙衝進房間裏。

從那天以後,陸夫人大抵是失心瘋了,她天天都是醉醺醺地回來。每天,當兩兄弟都在奮筆疾書的時候,看見阿媽滿臉通紅,滿口胡言亂語,手上拿着喝了一半的酒瓶回家時,陸楊總是會感到十分憤怒。

但是——當阿媽在房間裏拖長聲音大喊:“阿楊——阿柳——過來!”然後兩兄弟一起進阿媽的房間的時候,陸楊又會感到心軟——因爲,陸夫人總是淚眼婆娑地說:“阿楊——阿柳——你們要好好照顧好自己。特別是你啊!阿楊,你作爲哥哥,你要對阿柳多多上心啊!阿媽這一輩子算是廢了,你們以後一定要展翅高飛!”

看着阿媽日漸蒼老的臉、日漸下陷的眼珠,陸楊真的不忍心生氣。

同時,他也記住了阿媽的話——“要對阿柳多多上心啊!”

陸先生已經好多天沒有回家了——他乾脆是跟那個跟他姘上的男人同居了。每一天,陸夫人想起自己這十數年來對丈夫的一絲希望也被徹底打破了,她失去了往日顧家的心思,終日與酒精作伴。

所以,陸楊總是比往日早起半個小時,做好早餐,然後一邊運動一邊等陸柳起牀。每天回家以後,他都會先把前一天晾出去的衣服收回來、疊好,然後放進衣櫃裏邊。然後開始做飯,兩兄弟吃完飯,他纔開始學習。

這樣的日子走過了一天又一天,終於走完他們的初中生涯。

04.

陸楊曾經告訴自己——只有自己的身心都變得強大,才能夠保護好陸柳這個比他小了九分鐘的弟弟。一年過去了,到了兩兄弟中考的時候了。在這一年裏,酒精始終是他們那個失心瘋的阿媽最好的朋友,但是這個“最好朋友”大抵是個損友。

——陸夫人的身體每況愈下。可是她卻堅持與酒爲伴,因爲只有酒才能麻痹她那些感受這世間痛苦的神經。因爲家庭狀況,陸夫人堅決不就醫。

面對這樣的情景,陸楊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又無能爲力。每次在炎熱的半夜裏,當陸楊被晚間的熱氣蒸醒的時候,總會感覺隱隱地胸口發疼——大抵不是生理病,是心理病。他一邊拍打着自己的胸口,腦子裏一邊播放的都是阿媽喝得爛醉然後卻因爲胃炎而痛苦得在牀上打滾的樣子。

他曾爲此偷偷地哭了許久,卻只能夠壓抑着自己的哭聲,不能夠吵醒陸柳。

慢慢,他意識到——阿爸離開了,阿媽太過於病懨懨,陸柳還活在自己的保護之下,只有自己纔是家裏的頂樑柱。他必須變得比現在更強大,才能夠保護好自己的阿媽和阿弟——就這樣,他在花季之時就被迫負擔起本不應該是他負擔起的責任。

中考以後的半夜裏,他醒過來以後,會到廚房裏馱着米袋做深蹲,又或者是用米袋來做舉重。他以這樣的方式鍛鍊自己的身體,直到汗水如注地從他的臉頰旁劃過,然後低落在衣衫上、皮膚上和地板上。直到他的身體都累得空虛了,他才停下。

然後,回去大抵睡了兩個小時以後,會繞着小鎮的路上跑步。

路上會有人像罵陸柳一樣罵他是“完美遺傳父親的同性戀”。

從前,他會因爲別人的這些風言風語而感到氣憤。而現在,他只會反覆告訴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會在臉上掛着一副與他的心情極不相稱的微笑——彷彿在告訴這個世界裏那些嘲笑他的人:“我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流言蜚語遠不能打倒我!”

後來,大抵過了兩個多星期,要出中考成績了。出成績的那天,陸柳在家裏來回踱步,時不時還會煩躁地抓弄自己的頭髮,把自己的頭髮弄得一片凌亂,宛如一個雞窩。但是那天的陸楊卻出奇地“平靜”。

倒也不是真正的平靜。在陸楊的腦海裏,一直都在閃現着中考前夜,陸夫人在牀榻上從醉酒之中爬出來,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然後緊緊地握住了陸楊的手。那一夜,陸楊驚覺母親的眼睛已經變得渾濁,似乎在閃爍着帶有希望的微光。她那帶着深深的皺紋的臉頰不停地顫動着,她然後伸出她那隻乾枯的手,拍在陸楊的掌背上,告訴他“阿楊,你的成績比阿柳要好。對於阿柳,阿媽只希望他能考回你們初中——C中的高中部。而阿楊,你的學習成績好,阿媽希望你可以考上縣城一中。”

陸楊鄭重其事地點頭,摸着阿媽的後腦勺,差點帶着哭腔說:“阿媽!我一定努力,考到縣城一中。”

但是在陸楊心裏卻是另一套——他知道,要是他和弟弟分開了,就沒有人可以從如潮水的流言蜚語之中保護好弟弟了。但是阿媽那閃光的眼睛卻寫滿了對陸楊的希冀,他又不想讓阿媽知道自己的心思。在填報中考志願的時候,陸夫人親眼看着陸楊在第一志願那一欄填上“縣城一中”。

——但是陸楊在中考的時候卻把數學第一道十二分的大題空了出來,物理中間兩道雙選題隨便塗了幾個答案。

所以大抵陸楊只能留在本地讀高中。陸楊已經預料到這個結果了,他是不太擔心自己的去向的。但是他這樣違背了阿媽的希冀,卻讓他感覺如坐鍼氈。阿媽在出成績那天沒有去喝酒,在家裏陪着兩兄弟。

陸楊瘋狂地撐在地上做俯臥撐。陸夫人去安撫他。他只是說:“我考差了,我現在很害怕!”

最後的結果如陸楊所願——他和陸柳都考上他們初中本校的高中部。陸夫人面對這樣的結果,並沒有太失望,她只是告訴兩個孩子:“無論你們去到哪裏,只要你們能夠保持你們純潔的初心,你們就是最棒的!”

雖然陸楊在中考時故意讓自己考砸,但是他的中考分數還是比C中高了三十分,所以他被編進了重點班。而陸柳的分數只是剛剛好超過了C中的錄取分數線,所以他被編進了普通班。

陸楊知道的——C中初中部大多數學生都只能考回C中高中部。而C 中初中部所有人都知道陸楊和陸柳的父親的那些事情。陸楊和陸柳帶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進了高中生活的大門。

05.

升上了高中,對於陸楊和陸柳而言,除了功課變難了,他們生活裏其他的東西都沒有半點的改變。同樣都是被扔小紙條、被路過的其他人投來了厭惡的目光……陸柳在普通班,班級裏大抵混進了一些不學無術的人。

這些不學無術的人會毫無徵兆地撕掉陸柳的作業本;他們會在他的校服外套上用油漆筆寫上:“完美遺傳父親的同性戀”、“噁心的同性戀”的字樣;他們會忽而打翻陸柳的水杯,讓水打溼陸柳精心製作的筆記本。

陸柳看着這混亂的一切,只感到無助到手腳無力。初中的時候,陸柳和陸楊是同班同學,每次陸柳出了狀況,陸楊都會第一時間用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的弟弟,會跟那些欺負他們的人打一架,最後打得雙方都遍體鱗傷。

但這次不一樣了,陸楊不和自己一個班,何況陸楊處於重點班,學習壓力更加緊迫,他也無力時時刻刻照看着自己這個弟弟。

那些不學無術的人發覺了陸柳受到欺負以後,只會眼睛發紅地收拾着殘局,然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發呆,用手撐着自己的腮幫。除此以外,陸柳竟也沒有更多的力氣反抗這一切。

那些不學無術的人就更變本加厲了。

在某一箇中午,那一羣人把陸柳逼到教室的角落裏面。陸柳仰起頭,發現這些面目猙獰的人有些滲人。他們堆在陸柳面前,就像一座要壓倒他們心臟的大山。他漸漸感覺自己的頭腦供血不足,在隱隱地喘氣。

“陸柳!笑一個?”那些不學無術的人之中帶頭的那個人——A,臉上流露出了近乎扭曲一般的笑容,俯下身,把臉湊近陸柳,說道。

“笑個屁!”陸柳翻了個白眼,叫道。

“哎喲喂!很男子氣概呢!”A的眼睛往上挑,流露出色情的笑容,然後他拼命地往陸柳臉上吹氣。陸柳高速搖頭,要躲避從A嘴裏吹出來的氣。

“你爸是同性戀。”A伸出手,在陸柳身上亂摸一陣,語氣輕佻地說,“你遺傳了你阿爸的基因,你也會是個同性戀。而且你另外一半的基因遺傳你媽,你媽也喜歡男人,所以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gay——”

“gay——”周圍圍着陸柳的那些人全部都流露出了滑稽的笑容。

“我到底要看看,同性戀跟我們到底有哪裏不一樣!”說完,A便吩咐其他的那些男生抓住陸柳的兩隻手腕和兩隻腳踝。

接着,A伸出手,抓住陸柳的褲頭,用力地往下扯,把陸柳的褲子和內褲都扯下來。

“軟的!”幾乎是在同一時刻,那一羣人瘋狂地尖叫起來。

“哎喲喂!你們同性戀,不就是喜歡被男人這樣的嗎?居然沒反應!?”A接着用輕佻而又錯愕的語氣說道,“看我作爲純男人,用我的雄性荷爾蒙激活你那些騷逼的細胞,讓你浪起來!”

“我不是同性戀!”陸柳歇斯底里地叫。

“閉嘴!”A開始不耐煩了。

說完,A伸出手指,準備往陸柳的後庭探去。

陸楊今天準備來找陸柳吃飯。當陸楊進來的那一刻,看見一羣人圍在牆角里,還看見陸柳的座位一片凌亂。

陸楊大抵明白髮生什麼了。

他抄起陸柳的椅子,大步流星地往那羣人走過去,把椅子重重地往A的後背砸去。

A尖叫。

所有的人都扔下了陸柳,圍着陸楊,對陸楊拳打腳踢。

陸楊在人羣中掙扎,他拿着椅子對着那些人的腿腳甩。疼痛、更疼痛、再疼痛——陸楊的身體只感覺到這些,但是他知道這些都抵不上弟弟受侮辱時心裏的痛。

陸楊終於衝出了人牆,跑到牆角,一手摟住了陸柳,把他護在自己的懷裏。然後陸楊拖着陸柳,隨手伸上去,想摸到一些硬物作爲兩兄弟的防身用品。

陸楊猛然看見了放在一名女同學桌面上的水果刀。他一把拿過水果刀,指着A,似乎喪失人性一般地叫道:“你們這些人,快點遠離我弟弟!不然這把水果刀就是白的進去,紅的出來了!”

“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噁心。我呸!”A憤怒地朝地上吐了一口高質量的痰,於是就叫道,“兄弟們,我們不要跟這些異類一般見識!我們走!”

不學無術的人魚貫而出。

陸楊緊緊地把陸柳抱在懷裏。陸柳細細地查看着陸楊身上的傷口。

幾個扎馬尾的女生走過陸柳的班級,偷偷往裏面瞄了一眼,然後放肆地說道:“你們看那兩兄弟!不僅僅是同性戀,還他媽亂倫!咦——”

尖銳到能刺破玻璃的笑聲從外面蔓延到教室裏面。

兩個人無奈地嘆氣。陸柳盯着陸楊的眼睛,依依不捨地說:“阿哥!我這一輩子都不要離開你。”

“不會的。”陸楊笑着摸着陸柳的臉。

自從有了這件事的發生,陸楊和陸柳每天都一起上學和放學。每節課下課,陸楊都會從樓上下來陪陸柳。然後會陪着陸柳一起放學回家。晚上,陸楊總是很用心地教陸柳那些陸柳沒學懂的知識。陸楊都要熬夜到一點,爲了教會弟弟。

凌晨十二點半,夜色已經深深地籠罩在這一座小鎮的上空。似乎整個城市都昏睡了過去,只有極零星的幾點燈光還在苟延殘喘。世界太寧靜,寧靜到蟬鳴都成爲夜的主角。每當這種時候,陸楊都會感覺

“告訴我——加速度是什麼?”陸楊一邊轉筆,一邊問弟弟。

“在增加的速度?”陸柳在訕笑。他抿着嘴脣、側着頭,表示他已經努力思考過的樣子。

“放屁!你腦子裏進的都是漿糊嗎?”陸楊停止了轉筆,把筆敲打在陸柳那留着寸頭的頭上,卻又不好意思地笑出來,“加速度是物體運動時速度的增加量。有不爲零的加速度的運動分爲勻加速運動和變加速運動。變加速運動不會考,而勻加速運動就是加速度固定的運動。”

陸柳用力地點頭。看見陸柳好像吸收得還不錯的樣子,陸楊便問:“你能夠背出來與勻加速運動相關的位移計算公式嗎?”

“位移x等於vt加1/2at的平方。”陸柳得意地笑着。

陸楊放下筆,輕輕地摸了一下陸柳的頭,便說:“哎呀!你這小子,現在的腦子倒是靈光。當初你讀的書都哪去了?成了屎片了嗎?”

陸柳只是像小孩子一樣笑了起來。在陸柳的世界裏,這一抹笑,真的只是一抹笑,在那一瞬間,陸柳的世界裏只剩下那一抹笑容。但是在陸楊眼裏,陸柳的笑容的意思更加深遠——這是陸柳放下戒備的象徵,這說明在陸楊的保護下,陸柳的內心是一片安寧和舒適。

“來!做幾道題。你看看這本書上的第一題,你算算,這題等於多少?”陸楊轉身,拿過陸柳的練習冊,遞給陸柳,讓他算。陸柳算了老半天,終於把答案算了出來。陸楊已經做完了這道題,他記得答案,他欣慰地說:“阿柳!雖然你做題的速度慢了點,但是還是有長進的了!這題你做對了。只要方法對再努力,你一定會進步的!”

一年如一日,在兩兄弟十六歲那年,他們的高一生涯結束了。他們面臨着文理分科。他們都選擇了理科。陸柳在陸楊的輔導之下,成績的飆升勢如破竹,最後在重新分班的時候,陸柳被分進了高二(1)班——和陸楊一樣的理科重點班。

高二高三的日子更是加快。陸楊和陸柳一日復一日地學習、料理家事和鍛鍊身體。陸柳看着阿哥舉重的重量越來越重、跑步耐力越來越強、身上的肌肉越來越發達、身體越來越高壯,感到心裏一陣發熱。

——太欣慰了,在陸柳看着陸楊發生這些變化以後,強烈的心安的感覺把陸柳的心理防備衝得蹤影全無。他總覺得陸楊越來越像一座敦實的青山,坐落在荒涼得猶如這小鎮一樣的土地上,擋住北方來的寒風和暴雪,永遠保護着他;又像一棵真正的胡楊,屹立在流言蜚語的戈壁灘上,不折服於狂沙和風暴,永遠保護着陸柳。

06.

2007年6月。這一年,陸楊和陸柳已經十八歲了。他們高考完了。在高考後的徵兵動員大會上,C中高三年級所有的男生都是這場動員會的與會者。

燥熱又難耐的夏天,十八歲的男生們聚在一堂,難免氣氛躁動不安。陸柳手上拿着一把破舊的蒲扇,一手搖着扇子,另一手托腮,看着在臺上講得眉飛色舞的女兵。臺下後排的男生多半在打牌類遊戲,前排的男生也多半目光呆滯。

陸柳認爲,這大抵是一場失敗的徵兵動員會——看起來沒有人願意入伍。

但是他偏偏留意到陸楊專心致志地聽着那個女兵說的關於徵兵的政策。動員會結束以後,在兩個人回家的路上,陸楊開口說:“我想入伍。”

雖然六月天如此炎熱,但是當陸柳聽見了陸楊的這一番話,還是感覺到脊背冰涼。陸柳問:“阿哥,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你爲什麼要扔下我和阿媽?”

“我沒有扔下你和阿媽。”陸楊的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早些年,阿爸剛剛離開我們的時候,阿媽雖然身體狀況已經不大好了,但是她還能夠養活我們。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她現在已經臥牀不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藥費越來越貴,我們都要出去賺錢,才能撐起這一頭家。”

“那我們一起找地方打工啊!那爲什麼……”陸柳拉住了陸楊的手臂,語氣裏漸漸帶着委屈,“你知道嗎?我不知道沒有了你,我一個人怎麼樣面對這狗屎一樣的生活。”

“阿柳!你目光長遠一點吧!”陸楊嘆了一口氣,說,“如果我去當兵,國家每個月都會給家裏寄九百塊,而且家裏的伙食開銷都是由國家買單的,不用動寄回家的錢。要是我去打工,工資大抵不會比這九百塊錢多多少。況且,如果我只是去打工的話,我的工資扣掉了我的日常開銷,也沒有多少了。而且你要想想,我當完兩年義務兵回來,國家會給我們十幾萬的補貼的。要是我們有這個十幾萬,我們就可以帶阿媽到省城看病了。”

陸柳聽完陸楊說了一大串話語,愣了一會。他在腦海裏消化着陸楊說過的話。在這良久的沉默過後,陸楊繼續說:“你知道當兵的目的是什麼嗎?”

陸柳是知道人爲什麼要當兵的,但是他一時半會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陸楊以爲陸柳不知道,他便開口說:“當兵是爲了消滅壞人,保家衛國。無論是阿爸,還是對我們指指點點的人,和我們在戰場上的敵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們都是噁心的人。我當了一個兵,去抵禦這些人,也可以在我心裏懲罰一下像阿爸那樣的人、像說我們壞話的那些人。”

陸柳不斷地點頭。忽而,陸柳看到了兩個熟悉而卻又有些陌生的身影——那是陸先生和他的姘夫樑先生。陸先生的手臂緊緊地勾在了樑先生的臂彎裏,頭依偎在樑先生的胸膛裏,臉上泛着和四年前一樣的紅光。然而那位樑先生的臉卻有些繃緊。

繃緊?陸柳看他們一眼,也揉一下自己的眼睛。大抵是自己看得不真切。父子三人迎面相見卻形同陌路,一言不發。

敵人、敵人。陸柳在自己的心裏面捉摸着這兩個字,從半路走回家。到了家門,他竟感茅塞頓開,他對着陸楊說:“阿哥,你跟阿媽商量一下你要去當兵的事情。要是阿媽願意你走,我也不多挽留你。我尊重你的決定。”

“嗯——”陸楊鄭重其事地迴應着。那天兩兄弟進了家門,陸楊馬上飛奔到阿媽的牀前,告訴她——他要當兵的事情。陸夫人已經顯現出生活不能自理的跡象,她越來越虛弱。她聽見陸楊說她的人生計劃後,只是流露出微弱的笑,再輕輕點頭。

陸楊很滿意,控制不住自己,流露出笑。他因爲學費的問題,放棄了本科學位,出去打零工。然後在閒暇時間,加大自己身體鍛鍊的強度,爲自己入伍做好準備。小地方的閒暇日子實在是無所事事,陸柳也跟着陸楊一起鍛鍊。

在他們待在室外的時候,那些關於他那猶如幽靈一般的父親的流言,還是蓋在他們的頭頂上。陸楊一遍遍地在心裏告訴自己——自己是一個軍人,有更高的理想。

07.

陸楊走的那天是十二日的上旬。那天沒有下雪,也沒有下雨。但是那天的天卻是陰暗的。止不住的寒風一直颳着陸楊和陸柳的臉。出門之前,陸夫人已經把要交代的事情都說完了。以陸夫人糟糕的身體情況,她不可能再送陸楊上車了。

今天,陸楊第一次穿上了新發的陸軍裝。由於軍裝是新發的,所以還很筆挺,即使陸楊穿上了厚重的軍大衣,他整個人也十分挺拔,像一棵真正的胡楊——不爲寒風所傾倒。

陸楊被分配到四川省軍區。陸楊將坐上去往成都的大巴。

到了車站。車站裏站滿了許多穿好了軍裝的青年,和他們的家人依依惜別。兩個人站在車站的中央,對視着。他們沒有多說話。陸柳設想過許多種告別的方式——兩個人在上車之前在滔滔不絕地講話,一直不肯停止,直到陸楊不得不上車爲止。抑或是在上車以後,陸柳一直凝望着陸楊那張被玻璃擋着的臉,若看不到臉,就看着那輛大巴絕塵而去。

但都不是這樣,兩個人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快要開車了,陸楊纔開口說道:“阿柳,你要記得,我走了以後,家裏的頂樑柱就是你了。不要再像以前那樣,老是想着要阿哥的保護。你也已經是成年人,你應該學會獨當一面。”

那一瞬,陸柳感覺心裏的重擔都結實地壓在了的肩膀上,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但是他還是答應了陸楊的請求。

“我走了。”

“去吧。”

聽到陸柳的迴應,陸楊便轉身離開。陸楊挺拔的背影一點一點地消失在茫茫的人羣之中。陸柳極力遠眺,直到最後感覺到眼花。車輛一輛輛地從停車場駛過來,停下,裝滿了一個個新兵以後又開走。人羣變得更加稀疏和狹窄,又漸漸散開,到了最後,只有陸柳一個人站在原地,周圍都空了。似乎那些別離的痕跡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發呆了許久,他大抵才醒過來。這場盛大的集體別離儀式已經結束良久了。轉身的那一瞬間,陸楊那些說過的話又出現在陸柳的耳邊。陸柳心裏萌生了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讓他心頭髮熱,抵過刺骨寒風。

陸柳回到他們住了十八年的那座破舊的小房子。這個逼仄的小房子原本住着一家四口,房子裏是熱鬧的——雖然在房子裏充斥着的都是父親打罵其他家庭成員的聲音和他們哀嚎的聲音。阿爸離開了,阿哥又離開了,家裏只剩下陸夫人和陸柳。陸夫人大抵體虛了些,不怎麼會說話。屋子裏寂靜了很多。

像是所有人都人間蒸發一樣。這種黑洞一樣的寂靜把陸柳拉扯進思維的殿堂裏。他開始了各種胡思亂想——阿媽的自理能力越來越差了,甚至開始大便失禁。除了自己,家裏更無人。在這個落魄的小地方,像他們那樣特殊的家庭,要想安穩地活下去,必須做太多壯舉。從前,這些壯舉都是陸楊做的,現在陸楊在軍隊裏,不可能抽身出來。

陸柳開始對着鏡子照。他和陸楊有着幾乎一模一樣的樣貌——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就像看着陸楊一樣。有時候,他會對着鏡子說:“阿哥,你在那邊過得怎麼樣啊?那邊的長官兇不兇,那邊的食宿怎麼樣?”

然後陸柳就會變換一個角色,然後把自己設想的關於陸楊的生活環境都表達出來,說:“那邊啊!牆都是發黃發黑的,人都兇得不得了。阿柳,阿哥後悔了,阿哥想回來保護你啊!阿柳,我現在回來還來得及嗎?”

說完,陸柳就會笑出來,就像陸楊真的能如他所願。

轉眼間,就是2008年的春節了。大年初一的前幾天,這個小地方里到處張燈結綵,一到夜晚,在燈光的粉飾太平之下,這個破舊的地方卻宛如一片世外桃源,能夠留住那些“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的人。

上完了舊曆年的最後一天班,陸柳從工廠裏走回來,看到眼前的這一切,感慨萬千。然而當他關上家門,開燈,卻發覺身後那一扇脆弱的門變得如此強大——強大到可以分割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燈泡已經發烏了許久,它苟延殘喘地放射出的光線只能讓這房間半明半暗。裏面一點過年的佈置都沒有,蒼涼一片。

陸柳坐在沙發上,發呆了許久,站起身,出去信箱看了看——發覺陸楊寄了一封信回來。信上面寫着:

阿媽、阿柳

你們不需要太擔心我的狀況了。我在這邊的表現非常好,長官真的十分欣賞我。長官還說,如果以後有什麼任務,他一定首先派上我。你知道爲什麼他那麼喜歡我嗎?因爲高中三年,別人都是混過去的,而我堅持鍛鍊,所以我比別人更容易完成訓練任務!這兩年我是不能夠回來看你們了。明年十二月,等我服役完成以後,一定回來!

祝:新春快樂!

陸楊

看完阿哥的信,陸柳先小心翼翼地把阿哥的信放好,壓好,然後蹦跳着地走到阿媽的房間,握住阿媽的手,興奮地說:“阿媽!阿媽!阿哥有大前途了!阿哥的長官十分器重他!以後我們的日子可就好過了!好過了!”

陸夫人聽完以後,開始笑着點頭。然後她眼珠上開始冒出淚花。

08.

2008年5月12日。

汶川大地震。

據說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嚴重的一場地震。連這個信息閉塞的小地方都知道了汶川發生了大地震。新聞媒體鋪天蓋地地播報這一場慘絕人寰的災難。但是這個小地方里的人卻沒有對這樣的大新聞表現出同情——他們平時該是混日子的還是繼續混日子。因爲這一場劇烈的地震並沒有波及這個地方。

然而,陸柳卻不是這麼想的。新聞播出的時候,陸柳已經焦急得在客廳裏來回踱步着,就像當初等中考成績的自己。他想起了陸楊給家人寄來的第一封信。那封信上說,只要有任務在身,陸楊一定會首先被派到一線。

本來,陸柳和陸夫人都對陸楊受到的這個待遇感到十分自豪。

但這次不一樣了——誰都知道,一場大地震過後必有餘震。陸柳在心裏想——萬一陸楊出了什麼差池怎麼辦?這個殘缺不全的家要是再少了陸楊,也就分崩離析了。

陸柳每天傍晚的時候都會爬到這個地方的後山上。後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小寺廟。寺廟雖小,卻是方圓百里唯一的一座寺廟,所以這座寺廟香火旺盛。上山的一路上並不容易——五月已經是這個地方的雨季了。每天午後都有雨,泥路會變得泥濘而崎嶇。一路爬上來,陸柳的小腿和手臂已經滿是蚊蟲叮咬的痕跡。

他來到這座寺廟的時候,就已經是傍晚了。寺廟面前的鼎已經插滿了正在燃燒或者已經燃燒完的香,整片天空煙霧瀰漫,薰得陸柳的眼睛直冒眼淚,也泛了一條條血絲。

但是陸柳卻沒有更多的怨言——現在的路途更艱苦,條件更艱難,其實更顯得他內心的前程,要是他虔誠,神佛也許會開眼,眷顧他的小小心願,讓陸楊得意在兩年後平安歸來。

越是祈禱,越是失望。

有人給他們家寄信過來,說道——在汶川的陸楊爲了拯救一個八歲的小女孩,他犧牲了自己。陸楊用自己的命,換回了那個小女孩的命。

那封信還有很長,但是陸柳收到信的時候已經沒有心思繼續看下去——他滿腦子都是陸楊、陸楊、陸楊。似乎那些已經幾個月沒有聽到的聲音都全部復活了——“放屁!你腦子裏進的都是漿糊嗎?”、“哎呀!你這小子,現在的腦子倒是靈光。當初你讀的書都哪去了?成了屎片了嗎?”……

陸楊的每一個動作都出現在房子裏的每一個角落——陸楊貓在茶几面前寫作業的樣子、陸楊在廚房裏忙碌着飯菜的樣子、陸楊在陽臺上晾衣服的樣子、陸楊在房間裏做仰臥起坐和俯臥撐的樣子……全部都活過來了,讓陸柳感到應接不暇。

“不可能的,這不可能,不可能……”陸柳一開始很虛弱地說出這些話,然後他接着嘶吼:“不——可——能——”

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阿哥——阿哥——阿哥——”

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陸楊已經去了。陸柳總感覺自己的阿哥還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裏笑着……陸柳坐在沙發上,一直留着淚,發呆到晚上七點多,陸夫人已經餓得嗷嗷叫,陸柳還是沒有心思給阿媽做飯。

陸柳馬上回到房間裏看阿媽——阿媽看見陸柳進來了,於是鼓足力氣開口說:“阿柳——飯?”

“飯……”陸柳開始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把陸楊的死訊告訴陸夫人。雖然陸柳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帶陸夫人去檢查了,但是他能感覺到陸夫人是大限將至了——他在學校電腦室裏上網搜索過陸夫人的這種情況——對於陸夫人而言,就算是一滴酒,都是致命的。如果一個人能脆弱到一滴酒就能成爲讓他死亡的元兇,那麼他的大限也不會遠了。他想讓阿媽的餘生能夠過得安心、快樂,就算不知道真相也沒關係的。但是,如果陸夫人到鬼門關的大門口,還被矇在鼓裏,那也真是太可悲又殘忍了。

“阿媽——”陸柳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按耐住悲傷,說道。“我剛剛下班回來,沒有做飯。我馬上弄。”

說完,陸柳準備轉身離開。

“阿柳——”陸夫人叫住了陸柳,“你是不是在外面大叫阿楊的名字?他怎麼了?”

“哦——”陸柳的眼珠轉動一下,刻意地把視線放在了別處,“我好想阿哥啊!真希望馬上到明年的十二月。”

“哦——”陸夫人迴應道。

陸柳圓謊了以後,開始來到廚房。他一邊草草地準備着飯菜,一邊看那一封長信。信上還說,陸楊的屍體會被化成骨灰以後送回來。從此,陸楊就有了“烈士”的稱號,而陸先生和陸夫人就有了“烈屬”的稱號。他們會有二十萬人民幣的撫卹金和相關的證書和勳章。

陸夫人拿到手的錢有十萬。這些錢應該夠陸柳帶陸夫人去看病了。陸柳以爲自己撒了一個完美無邊的謊,能把這個世界的人都騙過去。但是當他回到房間裏,看見裏面的鏡子時,卻崩潰一樣地大哭出來。

他對着鏡子,伸出手,摸着鏡子裏“陸楊”的臉,說道:“阿哥!你還在的對吧?對啊!你還在。”

09.

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陽光特別賣力地照在地上。就連陸柳家這個經年感受不到陽光的屋子裏也有陽光的痕跡。這一天,陸夫人名下的十萬撫卹金到帳了。

陸夫人不知爲何,精神特別好,她一早醒過來就微笑着伸了個懶腰。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陸柳也醒了過來。陸柳手上拿着剛剛在早點鋪買來的早餐。陸夫人看見陸柳進來了,便說:“阿柳!今天阿媽想出去兜風。你帶着我吧?”

“嗯……”陸柳遲疑了一會,說,“阿媽,要不你先吃完早餐吧。”

“行”陸夫人同意了。

在陸夫人吃早餐的時候,陸柳出了門,到鄰居家借了一臺輪椅。他們的這個鄰居是剛剛落戶至此,對於陸柳一家的過去不甚瞭解。他們很好心,爽快地答應了陸柳的請求。陸柳把輪椅推回家。

回到家,他看見陸夫人已經吃完了早餐,於是就準備把陸夫人抱起來,把她放在輪椅上。從前,只有陸楊才能抱得起陸夫人。現在陸楊已經去世了,這項工作就交給了陸柳。陸柳一咬牙,就把陸夫人抱起來了。

陸柳把陸夫人從牀上抱到輪椅上只用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但是,他深深地感覺到——陸夫人蒼老了太多了——她已經瘦得皮包骨了,眼珠深深地陷入了眼窩裏,乾瘦的手指就像枯萎的滕蔓一樣——乾燥又老氣。從前,陸柳是看過陸夫人的照片的——從前的陸夫人,相貌不算出色,但也是有幾分姿色。那時候,陸夫人只有三十歲上下,眼睛裏還帶有幾分少女的天真和調皮。但是,陸柳再看看現在的陸夫人——她的樣貌比年齡大抵老了三十歲,他甚至以爲這個是他素未謀面的外婆。

是誰把陸夫人折騰成這樣?幾乎不需要經過思考,他就知道——是他那個極不負責任的阿爸。明明是個同性戀,偏偏還要和一個異性進入婚姻殿堂,還要生下兩個孩子,讓這三個人遭受他們本不應該遭受的罪。想到這裏,再想到陸楊去世的撫卹金,那個從未有負過家庭責任的陸先生竟然也有一半的分,陸柳就一肚子悶火。

在陸柳準備推着陸夫人出門時,有人在敲門。陸柳去開門,發覺面前的那個人——熟悉而又陌生。

“阿柳——”說話的人是陸先生,他握住了防盜門上的柵欄,說,“阿柳,你開一下門吧!”

“你來幹什麼?”陸柳問。

“我回來看你們母子倆啊!”陸先生訕笑着說。

“阿柳——外面是誰?”陸夫人扯起嗓子問。

“那個賤人啊!”陸柳說。

“阿柳,你開門,我倒是要看看,現在那個賤人長了個什麼鬼樣子。”

陸柳開了門,陸先生走了進來。陸先生走進來以後,陸柳和陸夫人看了一眼陸先生,都感到格外的吃驚——其實陸先生已經蒼老了許多,腰背都駝了不少,頭髮泛了一點白,臉上的鬍渣根根倒豎,嘴脣有些發白,臉上也有各種傷口和淤青。這樣看,陸先生和陸夫人倒是一對極相稱的夫婦。

“說吧,你來幹什麼?”陸柳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快點搞定快點滾。不要耽擱我和我阿媽兜風的時間。”

“阿柳——你就可憐可憐我吧!”陸先生的聲音軟了許多,他近乎是哀求地說,“陸楊死了,雖然這十九年來,我沒有盡到作爲一個父親的責任。但是,沒有養恩,也有生恩啊!如果沒有我,怎麼會有你和陸楊呢?”

“什麼?阿楊他——”陸夫人有些呆滯地說。說完,陸夫人張着嘴,沒有說話。很久都沒有說話。她意外的平靜,然後淚水像掉線的珍珠一樣,顆顆跌落。

“是啊!”在陸柳準備說話的時候,陸先生搶了話,“陸楊爲民捐軀,很是光榮。”

“你閉嘴好不好!”陸柳吼道。

“阿柳!原諒阿爸好不好?阿爸現在很是落魄!”陸先生眼睛裏開始閃現出一點點淚光。

“當初你跟那個男人在享受牀笫之歡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說落魄?當初你拿着棍子打我和陸楊還有阿媽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說落魄?當初你扔下我們一家人跟那個男人遠走高飛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說落魄?”陸柳拿起門邊的掃把,對着陸先生詰問。

“快別提那個賤男人了!媽的!那個狗東西。”陸先生流着淚,卻做出及其憤恨的樣子,說道。

“你跟那個賤男人有什麼差別嗎?”

“有啊!”陸先生抓住陸柳的手臂,陸柳本能反應地甩開了陸先生的手,陸先生哀求一般地看着陸柳,說,“你知道嗎?我不騙你們的錢。那個男人說,拿到陸柳的那十萬塊錢,就買一輛車。他說他要去考車牌。考完了車牌,他說他就可以帶着我去省城裏兜風。我就把那十萬塊錢給了他,結果他拿了錢就跑了!之前我有見過他,他居然跟另一個男人姘上了!那個男人跟你差不歲數,白白淨淨的,身段很風騷、很騷包,說話聲音很甜美、很膩。我以爲……男同志和那些一天到晚想着乾女人的直男們不一樣。沒想到……”陸先生哭哭啼啼地說。

陸柳看着陸先生做出一副棄婦般的小女人姿態,又想到以前他在家裏施暴時那副威風凜冽的樣子,他就覺得很可笑。陸柳放聲大笑。

“沒想到什麼?”陸柳狂笑着問。

“我居然被那個賤男人拋棄!”陸先生繼續哭泣着說。

“那你現在想幹什麼?”

“你媽……她也應該拿到了陸楊的那十萬塊吧?把這十萬塊分一半給我,就當是可憐可憐我這個噁心到骨子裏去的人吧!”陸先生跪下來,握住了陸柳的手掌。

陸柳甩開陸先生的手掌,揚起掃把往陸先生的臉上甩過去。陸先生側倒在地上,頭撞在門框上。陸柳發瘋一樣地尖叫道:“你居然還有臉來說要錢?你因爲精蟲上腦,那些你手上的錢就被那個男人騙走了,現在還想分一杯羹?”

“陸柳,我是你爸,也是你媽的丈夫。我是你們的親人。我現在有難,你們不應該幫助我嗎?”陸先生扶着門框站起來,語氣變得嚴厲。

陸柳拿着掃把拼命地拍打着陸先生的臉、頭和後背,還一邊對着陸先生的腹部猛地踢打。陸先生被打到倒在了地上,開始哀嚎着。街坊鄰里都聚在陸柳家門前看戲。陸柳已經不害怕別人說什麼了,他一邊打人,一邊對着他叫:

——“親人?你現在倒會說‘親人’了?!現在你需要錢了,你找上門了!?曾經,阿媽需要愛撫、我和阿楊需要關懷的時候,你上哪去了?!我告訴你,錢在我身上。我和阿媽的錢,一個子都不給你!”

——“你不是說,你沒想到你有朝一日會被那個男人拋棄嗎?那你有沒有想過,你也曾經拋棄了我們?這是你的報應。”

——“就算你還在的時候,你對着我們不是打就是罵。這是作爲一個‘親人’應該做的嗎?你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親嗎?”

——“你大抵連人都算不上。沒有學會擔當,你怎麼能夠成人?”

——“你這個懦夫!懦夫!你做爲一個同性戀,你竟然沒有堅定自己的立場,爲了順應別人的意思,你選擇和一個異性走進婚姻。你知道嗎?阿媽曾經是多麼的信任你啊!大家都在議論你,說你是同性戀。阿媽還相信你,你是‘正常’的。但是,你給了她什麼?除了絕望還有什麼?”

——“你作爲一個同性戀,你和一個異性進入婚姻生活,你這是撕毀了一個女人對你的信任!你知道嗎?!你覺得你這樣騙婚,你過得高興嗎?你現在所有一切,都是你的報應!報應!你知道嗎?!你的報應還落在了阿媽、阿楊和我身上!如果不是你,阿媽興許能夠嫁給一個好男人,你現在算是毀了她了!你也毀了我們!”

——“讓你騙婚?!你看看,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我打死你!”

陸柳跟着陸楊鍛鍊也有一段時間了。陸楊去了參軍以後,陸柳也經常鍛鍊自己,所以他現在的力道十分足,他打陸先生的每一下,都直下陸先生的神經最深處。他疼痛得冒出了眼淚。陸先生想反抗,但是他太老了,沒有力氣了。

見這場架已經沒有打贏的機率了,陸先生想要留住自己最後的面子,他站起身,後退了幾部,叫道:“陸柳!你這個婊子生的噁心賤東西!你不遵守孝道,你遲早會慘死街頭的!我告訴你!你遲早有報應的!你遲早慘死街頭!”

“死了倒好!有你的屍體墊背!”陸柳扯着喉嚨尖笑,叫道。

陸先生揚長而去。看戲的人鬨堂大笑,然後便一鬨而散。

陸柳關上門,看了一眼坐在輪椅上的陸夫人——她歪側着頭,眼睛瞪圓。她臉上留下了厚的兩行淚痕。她的衣領溼了個透。

陸柳衝上去,摟着陸夫人的上身,把臉埋在陸夫人的懷裏,開始啜泣。

10.

“阿柳,推我出去吧。我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陸夫人面如死灰地說。

“好啊!”陸柳想流露出一副笑容,結果卻感到心被扯住了。

陸柳推着陸夫人出門。門外的太陽變得更加柔和,輕輕的微風細膩地撫摸着兩個人的面龐。兩個人都沉浸在一種已經死亡很久的沉醉感裏邊,他們的毛孔都舒張開。過分地沉溺,他們甚至對於陸楊的死訊感到麻醉。

“阿媽,你看——”陸柳指着天空,說,“這天空,多藍啊!”

“是啊!我現在感覺整個人都在飛翔!”陸夫人伸直手臂,舉起來。她揚起頭,閉着眼睛,享受着這隔絕已久的大自然。陸夫人望眼過去——她看見五彩的花朵,綻放在青翠草原上。蝴蝶、蜜蜂在圍着花朵在舞動翅膀。

“啊——太美了!”陸夫人叫了起來。

陸柳看着今天的阿媽狀態非常的好——他感到很欣慰。今天的陸夫人,像極了她二三十歲時,還對美好男子的嚮往的樣子,那樣純真、浪漫。看着阿媽的氣色變好,陸柳漸漸忘記了那些灰色的記憶。

這一刻,陸柳只想時間凝固。這滿園春色,太值得他們沉醉了。

“阿柳!”陸夫人叫住了陸柳,“其實啊!這一生,阿媽的所求真的很簡單。我只希望有一個好的丈夫和可愛的兒女。雖然我嫁得不好,但是起碼還有你啊!阿楊去參軍以後,你真的成熟了很多了。阿媽很欣慰,就是希望,在你沒有阿媽的日子裏,能夠好好過。”

“會的。”陸柳撫摸着阿媽佈滿皺紋的額頭,感到熱淚盈眶,說,“阿媽,你真好!”

陸夫人點頭,說:“阿媽想讓你幫個忙。”

“說吧。”陸柳笑着回答。

“你幫阿媽買點東西吧!我想你幫我買一條彩虹色的連衣紗裙。”陸夫人抓住了陸柳的手臂,看着他,說。

“阿媽——你開玩笑嗎?”陸柳笑了起來,“你還穿得下嗎?”

“你就幫幫阿媽吧!阿媽從小就想要一條這樣的裙子。一直以來,家裏都買不起。結婚以後,我們的生活更拮据了,我更不可能擁有它了。”陸夫人說話的時候,她那深陷眼窩的眼珠泛起光,“我不用穿,我能摸到它就好了。”

“好啊!”陸柳說。

“阿柳,你去吧!商業街的服裝店應該有的。”陸夫人急切地說。

“那……我送你回家吧!”陸柳走到輪椅的後邊,準備推陸夫人回家。

陸夫人連忙叫住了陸柳,示意他不要推她回去。陸柳說:“阿媽,那我帶上你?”

“不用啦!商業街人山人海,我可不想去。”陸夫人撅起嘴說,像個小孩子,“這裏有鳥語花香,有藍天白雲,有和煦暖風,我就在這裏看看風景吧!你也不用太擔心我了,不會有人對我一個老東西幹什麼的。”

“好……吧……”陸柳有些遲疑地說,他快步往前跑。跑出了幾米,他回頭對着陸夫人叫道:“阿媽——我明天就帶你去省城的醫院看病!”

見陸柳跑遠了,她吃力地伸出手,用力撥動輪椅的兩個輪子,讓自己可以前進。她來到了昔日酗酒時常常光顧的菸酒店。

老闆見是陸夫人,用輕佻的語氣說:“哎喲喂!陸夫人!身子這麼差還喝酒!你大抵沒有用了!爲了酒,命也不要了。”

陸夫人只是回以微笑,沒有多說話。她的交易完成以後,坐在輪椅上,揭開酒瓶的蓋子。揭開蓋子的那一瞬間,她想起陸楊告訴她說的話:“對於現在的你來說,任何一滴酒都是致命的。”

想完,她便舉起酒杯,對着自己的酒杯灌酒。

再見了,世界——陸夫人這樣對着自己說。她合上眼睛,看見了她心心念念數十年的彩虹色連衣紗裙。

11.

陸柳回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那時候的陸夫人已經停止了最後的抽搐,過了世。陸夫人的嘴角還在流着血,手掌舉起來,卻做出了一個僵硬的動作。菸酒鋪老闆站在一邊,張大嘴巴,瞪大眼睛,瞳孔的大小變得異常。

“你看見我阿媽這樣,你沒點反應的嗎?!!”陸柳抓狂地抓住了老闆的衣領,來回搖晃。

本來看見陸夫人的突然離世,老闆已經整個人木掉了,再看見陸柳這麼激動,他更是說不出話,像個患病嚴重的結巴。

“你說話啊!”陸柳瘋狂地抽了老闆兩個響亮的耳光,尖叫道,再把他推在地上,便推着輪椅飛奔回家。

一個禮拜之內,陸柳連續失去兩個最親的親人,壓抑在心底的悲憤再也無法呆在陸柳的體內,他們全部爆發。陸柳一邊推,一邊尖叫着。但是他還是隱隱約約地聽見街上的人議論着:

“和同性戀有關的人啊!這就是他們的下場啊!”

啊——陸柳放開喉嚨尖叫。到了家,陸柳關上門,把背靠在門板上。

陸柳滿頭都是汗,他的聲音都啞了。

他擡起陸夫人,小心翼翼地把她安放在牀上,便衝去洗手間。

來到洗手間以後,他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拼命地用水龍頭出來的那些猛烈的水沖刷自己的臉。

大抵衝了十分鐘,他感到累了——或者說非同尋常的平靜。他抹去臉上的水珠,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顯現出的是一副和陸楊極相像的模樣。

“阿柳,你要記得,我走了以後,家裏的頂樑柱就是你了。不要再像以前那樣,老是想着要阿哥的保護。你也已經是成年人,你應該學會獨當一面。”

陸楊走前說過的話陸柳還歷歷在耳。他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就像看見了陸楊。他忽而感覺心頭一陣發熱,他告訴自己——要堅強,生活還要繼續。

——要堅強,生活還要繼續。

12.

陸柳打了電話,叫殯儀館的人開車過來,運走陸夫人的遺體。

在陸柳拿到陸夫人的骨灰時,陸楊的骨灰也送到了陸柳家。

陸柳捧着兩盒骨灰,來到公共墓園裏,安葬好陸夫人和陸楊。

原本陸柳打算用來給阿媽治病的錢,他用來買了一座有三個位置的墓地。一塊大石碑,中間刻着陸夫人的名字,右邊刻着陸楊的名字,左邊刻着陸柳的名字。墓碑最上面的大字以及陸夫人和陸楊的名字、墓碑最下方的“之墓”等字樣全部被刷上了金色的油漆。而左邊陸柳的名字還沒有上漆。

墓地周圍草長鳶飛。陸柳把他買給阿媽的彩虹色連衣紗裙燒掉以後,跪在墓前,說:“阿媽,你不用擔心了,裙子已經燒給你了。不必太過擔心。要好好享受這條裙子!”

“阿媽,希望你上到天國以後,能找到和你相愛的男人,不要再遇到像阿爸那樣騙婚的男人了!”

“阿楊,下輩子,我們還是親兄弟!謝謝你,教會了我什麼叫責任、什麼叫擔當!阿哥,要在天國好好生活!”

“安息吧!阿媽和阿哥!”

離開了墓地,陸柳變賣了他家的房子。房子裏的所有東西,能賣就賣,不能賣的就扔掉。他拿着一筆錢,離開了這個小地方。

走的時候,在心裏告訴自己——終於出獄了。

13.

“阿哥!你不在了,我要替你好好活下去。因爲,我不只是我——我是我們啊!”

(20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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