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青北白

01.

泰國芭提雅的紅燈區。

正在發酵的荷爾蒙氣息與熱帶季風區夏季的熱浪重疊在一起,相伴相生一樣地在曼谷的街頭上來回滾蕩着。將近傍晚了,這種熱得讓人窒息的空氣也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悶熱得快要窒息了,南青的短髮沁着厚重的汗水,滴滴地往下滾蕩。

紅燈區的性工作者們的搽脂抹粉工作已經準備完畢,一個個招搖地等待上市。豐滿的、骨感的、白皮膚的、黑皮膚的、年輕的、年老的……江南青抱緊了自己的雙臂,在穿梭的人羣之中,一個個地打量着這些貌美的性工作者。

怦然心動,迫不及待的怦然心動。但是自己從中國帶來的條框太過沉重,以至於踏上泰國這片土地將盡三年,那些流淌在她的基因裏的清規戒律也完全沒有卸下。

街角。紅綠燈不停息地變換。車輛帶着沉重的低音炮的響聲,飛馳而過。低音炮的聲音仍然駐留在半空中。

在轉眼之間,南青瞥見了一位韻味很不一樣的性工作者——曼妙而細如柳枝的身段、落得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貌、那雙畫好煙燻妝的大眼裏閃爍着怦然心火,一顰一簇,都帶着笑、溫婉的笑。南青到底是沒忍住,一直盯着那個性工作者看。

可是她卻沒有多看南青一眼。南青雖然剪了極短的頭髮、一副男性化的打扮,但是在她的眼神之中還透露着些許女性的氣息。性工作者四處張望着匆忙而過的男人們,看樣子是希望找到一個滿意的客人。

第六然使然,那位性工作者還是發覺了有人在盯着她看。當性工作者和南青的眼神碰撞時,南青猛然躲到了招牌後面。胸口發燙、呼吸急促……南青合上雙眼,她似乎聽到了心跳的聲音——在噪雜街頭上,也清晰如初。

南青花費近三年功夫想要忘卻的那幅臉龐,在猛然間全部想起,比以往那麼多年來的記憶還要深刻的多。待到南青稍微冷靜下來以後,她才明白爲什麼自己會如此地出神——那位性工作者和南青的某個舊識有幾分相像。

——海北白。

南青心情緩過來以後,她還是忍不住地看向那位“北白”,那位與北白幾分神似的性工作者。

一位皮膚黝黑、身材巨大而肥碩,穿着一條東南亞風情花色及膝短褲,脖子上掛着金鍊,叼着一根燒到一半的香菸的皮條客走近了“北白”,他用渾濁的聲音問道:“How much,Miss?”

“Three thousand Thai Baht an hour,Sir.”那位“北白”操着一口不太標準的英語,和那位皮條客進行對話。

“You are so sexy,how about four thousand Thai baht,Miss?”皮條客一把摟住了“北白”的腰,粗黑寬大的手掌在“北白”的腰和臀部一陣亂摸。他的臉湊近了“北白的”脖子,用力地吻了幾下。

“Thank you Sir!I will make you satisfied!”“北白”一臉笑,把頭挨近皮條客的胸膛裏。兩個人便肩並肩地往不遠處的小旅館走去。

在皮條客轉身那瞬間,南青瞥見了他的雙眼裏,熊熊燃燒着如野獸一般對異性的渴望。她緊緊地捏住了自己的拳頭,手汗不停地從皮膚內滲出。等到兩個人消失在了南青的視線之中時,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

“人類存活這麼多年了,世間的美女子皆被直男所玷污!”

很努力地,南青想要揮去那個皮條客那張色眯眯的臉。可是那渾黑多肉的臉一隻如泰國夏季的雨一樣,揮之不去。胃部強烈地發燙、翻騰。

噴發那一刻,南青扶着招牌,彎着腰,瘋狂地對着地面嘔吐。嘔吐物沾了她一鞋子,嘴裏餘留着濃烈的嘔吐物的氣味。她感覺自己自己的手腳在發麻,感覺自己十分骯髒,骯髒得用盡全世界的純淨水都洗不乾淨——尤其假如皮條客那麼對待她的話。

02.

“啊——被放逐的城市——孤單寂寞影——”

海北白穿着一身鬆垮的睡衣,披着一頭凌亂的黑色長髮,坐在破舊的小木椅上,弓着身體,用力地搓洗着泡在水中的衣物。在搓洗的時候,北白便捏緊着嗓子,唱起這首悽慘的歌。

房間裏、客廳中,處處都堆滿了凌亂的雜物。白色的牆壁上、天花板上,掉下了幾塊灰,那些地方露出了灰色的顏色。在一片蒙上塵的灰色之中還是顯得十分扎眼。房間裏零零散散地飄過了小孩子糞便的氣味、奶味和尿騷味。

“大毛這是怎麼搞的啊!淨知道在牀上拉便便。”北白一邊咒罵着自己的大兒子,一邊更加猛力地搓洗着泡在肥皂水裏的衣物和被單。似乎她在出氣。

“嗚——哇——”房間裏傳來了淒厲的嬰兒啼哭聲。穿過了一層層渾濁的空氣,毫無防備地刺在了北白的耳膜上。

“挨千刀的!早上不是才餵過奶麼?怎麼又是又哭又鬧想吃奶了?”北白把手上捏着的牀單一角扔在了水中。布料和肥皂水強烈地膨脹,濺了北白一身帶有糞便味的肥皂水。北白沒有顧那麼多,她便是甩幹手上的肥皂水,往房間走去。

北白坐在了牀上,懷裏抱着剛剛滿半歲的二毛。她粗暴得近乎是要撕扯一樣地解開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肥大的乳房。二毛看見了食物的標誌,便雙手一把抓住了北白的乳房,用力地吮吸着。

漸漸地,二毛安靜了下來,他在吃力地吸,生怕下一秒食物來源就斷裂。他的十指的指甲剛剛長出來,又用力地在北白的胸脯上抓着、攥着、颳着,一道道輕微的紅色抓痕痕流露出來。北白感到胸中一陣隱痛。

別過臉,北白不願意看見那一道道輕微但卻又特別搶眼的抓痕。到後來她乾脆閉上眼睛,仰起頭,任由自己的心在絞痛。她覺得二毛不把她的乳房扯到肚臍上,他根本就不會善罷甘休。她開始倒數,開始在祈禱。

她聽見了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猛然間就睜開了雙眼,小聲地說道:“哦!天哪!我的天哪!剛剛準備要收回來的衣服啊!”

她正準備放下二毛,她便發現,金黃色的陽光不偏不倚地透過那扇蒙灰的玻璃窗,打落在房間的地板上。整個房間被暈染上一層夢境一般的金黃色。並沒有雨點敲窗,那扇窗戶還是一如既往的乾燥。

幻覺——北白在自己的心裏念想着。明知如此,她還是固執地跌墜到更深更柔的幻覺之中。

“幻覺”,北白的丈夫和父母都是這麼說的。在他們的耳濡目染之下,北白也是這麼固執地認爲的。但是與其稱之爲“幻覺”,倒不如稱之爲——記憶。

她回到了二十歲的某個雨夜。她一邊痛哭流淚,一邊耐心而自己地給臉上、手臂上滿是鮮紅色傷口的南青上藥。北白一邊落着淚,一邊撫摸着南青的臉,說道:“你爲什麼要和劉煒成打架呢?你明知道我不愛他。”

“我就是難受,我就是不甘心!”南青隱忍着心中的火,輕聲地對着北白說。她緊緊地摟住了北白的脖子,用力地吻了上去。南青的雙手死死地在北白的脖子上撓、撓、撓,尖銳的指甲在北白白嫩的後頸上留下一道道刮痕和血痕。

——像極了二毛在北白身上留下的刮痕。

03.

華燈初上。

芭提雅的繁華與熱鬧開始從樓房之中慢慢地鑽出來。道路兩旁盡是撐起了藍色的帳篷,帳篷頂部掛着一盞盞橘黃色的燈光。把窄小的道路暈染出一片橘黃色。人頭攢動,食物的香氣混雜在一起,變得有些難以辨認,肆意漂浮在空中。

到處都是油鍋煎炸的聲音,夾雜着人們烏泱烏泱的說話聲。這裏多數都是賣特色小吃,但是南青在四處張望的時候,猛然發現了一家店鋪。

——店鋪裏放着三個木櫃子,木櫃子上擺滿了青色、白色、彩色的瓷器。瓷器非常光滑,在燈光的照耀之下閃爍着耀眼的光澤。南青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勾住了。她艱辛地穿過了流淌的人羣,走到了店鋪面前。

店鋪裏擺着一張沙灘椅,一個年約十八九的年輕男人躺在沙灘椅上,悠閒地搖着蒲扇。大抵是聽到了腳步聲,那個年輕男人緩緩地坐起來。此時南青纔看清他的相貌——眉清目秀的,臉頰上隱約地冒出了幾顆青春痘。

年輕男人發現南青不是泰國人,他於是皺起眉,吃力地用他那蹩腳的英文說道:“Welcome!Miss!Please look it around!”

南青大概明白了那個年輕男人是什麼意思,她笑着點頭,然後就開始在一個個櫃子前緩緩走過。她的手指不時輕輕地在那些精緻的瓷器上觸碰着。同時她一直在掃視着,似乎她一直沒有找到滿意的瓷器。

擺在了邊角位置的一件純白色瓷器在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瓷器中顯得特別搶眼,她的眼睛一下子發亮了,她踮起腳,小心翼翼地拿下了那樽純白色的瓷器。她凝視着那件瓷器許久,嘴角露出了藏不住的淺笑。

——像是陽光忽而衝破層層烏雲一般。

白瓷器在南青那偏大的手掌之中斷斷續續地轉動着。那瓷器有着凹凸有致的形狀,她看得有些出神了,似乎看見了北白身體輪廓。她一臉歡笑地對着年輕男人說道:“How much is this china?”

“Five hundred and twenty six Baht,Miss.”年輕男人粗略地看了看南青手中的瓷器,然後說道。

南青完成付款之後,年輕男人說道:“Let me pack it up,Please!”

“Oh no,thank you.I wanna watch it.”南青笑着拒絕了年輕男人的請求。他也沒有堅持。南青美滋滋地抱着她手上的瓷器,再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她一直低着頭,一隻手緊緊地攥着白瓷器的瓶頸,另一隻手在瓷器突出來的部分來回摩挲着。她笑着對着白瓷器說道:“你要是北白就好了。”

“到了唐朝時候,中國的瓷器業開啓了‘南青北白’的局面。”那些年代久遠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在南青的耳畔響起,等到她走出嘈雜的夜市的時候,這一把聲音更加明顯。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放眼望去,南青只看見河岸面那些霓虹燈,勾勒出高樓大廈的輪廓。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什麼更特別的、屬於“芭提雅”的標籤。南青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遙遠的十六歲、遙遠的高一。那時候歷史課代站在講臺上帶讀。當她讀到“到了唐朝時候,中國的瓷器業開啓了‘南青北白’的局面。”這句話時,全班鬨堂大笑,看着自己班的那位江南青。

南青怔住了,她的腦海卻只有兩個字在迴盪——北白、北白、北白。

——“你好,我是南青,請問你是北白嗎?我的北白,在哪裏呢?”南青在自己的心裏問道。一時間,同學們的狂笑聲她聽不見,燈光和偌大的教室她看不見,空調賣力地吹着的冷風她感覺不到。她拿起鋼筆,在草稿紙上一遍遍地寫。

——北白。

南青的同桌湊過來,驚歎道:“哇!江南青啊江南青!你作爲一個草書的集大成者,你竟然寫了一手正楷字。真可怕!”

“我……說不定我以後遇到的她,就叫‘北白’呢!”南青有些焦急地說。

“醒醒吧!男生很少會有叫‘北白’的!你不覺得這倆字有些……有些陰柔之氣麼?或許你這輩子都等不到一個叫‘北白’的他呢!”

“或許她是我的真命天女。”南青強忍着這句話在嘴邊,沒有說出來。

填文理分科志願表的時候,南青拿着她那張數理化生年級排名都小於等於三、政史地年級排名三位數的成績單,毅然在“文科”那裏打了一個勾。同桌很吃驚地說南青瘋了。南青說:“我就想在高中生涯多聽幾遍‘北白’這兩個字。”

——就想在高中生涯多聽幾遍‘北白’這兩個字。

04.

天空黑沉沉了一小半,跟白天也不相上下。二毛剛剛吃完北白的奶,本已經安安穩穩地睡過去了,現在大毛又醒了過來,在咿咿呀呀地講着些沒人能懂的囈語。嗚嗚哇哇地,大毛把二毛吵醒了。兩個小傢伙都在此起彼伏地叫着。

北白在客廳裏來回踱步着,她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將要尖叫出來了。

“當——當——當——當——當——”北白還是聽見了掛在牆壁上的鐘響了五下。已經下午五點了,北白的丈夫差不多該回來了。北白抓狂地把自己的頭髮抓亂。她撕扯着喉嚨和肺,把自己關在廚房裏。“嘭——”的一聲,把自己與兩個小孩子隔絕開來。

她輕輕地把身體靠在了廚房的趟門上,無力地癱坐下來。

鑰匙插入門鎖的聲音響起。北白連忙站起來,往廚房的更裏面跑過去。北白的丈夫發覺那道毛玻璃趟門之內亮着光,他便拉開趟門,輕輕地對着北白說:“老婆!我回來了。”

“哦!”北白的手不自然地舉起手,整理自己那頭無心打理的長髮,眼神飄忽着迴應着丈夫。

“做飯了嗎?”北白的丈夫站在門框上,低聲問。

“沒呢!”北白露出了訕訕的笑,“這就做。”

“好啊!”北白看着自己渾身是汗的丈夫說完話就轉身離開,她是鬆了一口氣。她開始不緊不慢地準備着她、她丈夫和已經能吃飯的大毛的晚餐。

忽而,北白髮覺放鹽的罐子裏已經一顆鹽也沒有了,油罐裏也只剩下淺淺的一層食用油。她嘆了一口氣,在家裏一日的怨氣爬滿了她的內心。莫名的壓抑開始沖垮她的心。她感覺周圍的氣味都變得濃厚——包括隔壁屋炒菜的油煙味。

北白悶得荒,想出去透透氣,順便買點油和鹽回來。她拉開趟門,看見自己的丈夫只穿着內褲側躺在沙發上,他的上身和下身都佈滿了汗珠。脫下來的上衣和外褲隨意地扔在地上。空氣中漂浮着一絲汗味。

北白側過臉,視線避開了她丈夫那微微上下起伏的小腹。她皺着眉頭,說道:“煒成!這沙發我剛洗過呢!你不要滿身是汗就躺上去!”

她丈夫有些許哀怨地看着北白,他裸露的胸膛脹起了些許,但他也沒說什麼,只是嘆了一口氣,拿起扔在地上的衣服,往洗澡間走去。北白嗓子稍微發啞,用乾澀的聲音說道:“家裏沒有油鹽了,我出去買些。”

“你等等吧!等我洗個澡就幫你買。”

“不用了。你才剛回來,累得慌呢!”丈夫越是溫柔,北白就越是感到心中那塊無法擊破的大石變得更加沉重,她尷尬地一笑,說

沒等她丈夫說話,北白就往外面走去了。

“阿媽——我想吃糖糖!”奶聲奶氣的童音叫道。一個梳着牛角辮的小女孩拉着媽媽的衣角。

“新鮮大白菜!一塊五一斤!一塊五一斤!”年邁的老太太虛弱地叫賣着。

聽着這些聲音,北白一直不聽使喚地走到了街心公園。街心公園百花綻放,灌木叢也吐露出最青翠欲滴的顏色。一個七十多的男人,站在一輛破舊自行車前面,自行車的後尾座上綁着許多條白色細繩,每條細繩上都連着一隻顏色豔麗的氫氣球。那個男人在賣氫氣球。

笑嘻嘻的孩童,手裏拿着大剪刀,他悄悄地走到了老年男人的身後。“咔嚓!”手起刀落,所有的白細繩都被剪斷了。

十八九個氫氣球掙脫了它們的“繮繩”後,不緊不慢地往天空上飄。老年男人步履蹣跚地追小孩,小孩跑得很快、很快,還在奸笑着。

慢慢地,在那一線藍白而微暗的天空之中,在氫氣球的點綴下,似乎被點染上一大團絢麗而奪目的顏色,打破了原有的那單調而枯燥的顏色。那些顏色沖沖地往上竄,越來越飄渺。

北白駐留着腳步,凝望那些氫氣球。大抵是腦子太混沌了罷!她忽而想起了漆黑的天空中,驚豔人眼和盪漾人心的煙花在半空中綻放的場面。“南青”——那兩個本應死寂的字忽而蘇生,那個在烏鎮的水鄉之夜又從心裏竄了出來。

麻石橋上人來人往。南青拉起北白柔軟的手,溫柔地說:“海北白!你跟緊些!”

“等下!江南青。”北白卻站住不動了,“江——南——青——,我——海——北——白——喜——歡——你——”

南青呆住了。兩個人對視將盡一分鐘以後,南青把北白拉入自己的懷裏,渴切地親吻着她。那一瞬,她們忘卻了粉粉路過的行人的側目、唏噓、鄙夷。

——那一刻,整個銀河系,只有南青和北白。

05.

夜裏八點。芭提雅的夜生活纔剛剛開始,南青卻已經拿出鑰匙,回到自己那住了三年的公寓裏。推開了門,她順手打開了燈的開關。關上門,她怔住了,她張望着四周。

——只有一個一眼看盡的單間。左側是廚房和洗手間的門,右手邊是與房間齊寬的陽臺。一個大櫃子擺在牀的旁邊。櫃子的上半部分是書櫃,下半部分是衣櫃。剩下空出來的地方放有一張矮小的桌子和兩張坐墊。只有這些簡單的東西,就已經幾乎把整個房間佔滿了。

南青把捧在手心上的白瓷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矮小的桌子上。她仔細端詳了一會,就往陽臺那邊張望——棋盤一樣縱橫交錯的的燈光把漆黑的天空照得微亮。這座城市永遠不死、永遠不靜。可能在這些“棋盤”的某個縱橫交錯處,一場場Katoey Show正在引爆全場……可是在這一個小隔間裏,一切都猶如死水一般寂靜。

南青把自己的東西放好以後,又轉身,要逃離這個她用來睡覺的地方。

海灘。在居民區的邊緣的海灘,沒有太多的遊客來往。南青一個人緩緩地走在細軟的沙灘上。海風吹過她的臉頰,一陣過度滿足到麻木的感覺開始在她的體內擴張。

她總感覺自己的手心,被另一隻溫熱的手掌緊緊地攥着。南青想緊緊捏住手上的東西——卻發覺只是一場空。——原來有些人,從眼神相碰撞開始,就註定了基因和靈魂要相互交融。

南青躺在了沙灘上,仰望着沒有星星的天空。月亮亮亮,彎出了微笑的弧度。她不敢用力地呼吸,生怕重的喘息會震碎這寧靜如水的月夜。漸漸地,月亮開始在打轉,睏意和眩暈感相伴相生,強烈地衝擊着南青的腦海。

似乎回到了大學時候的軍訓基地,過上了那一日日吹角連營的日子。

滿天的星斗掛在了漆黑的天空上,連綿到看不見的遠方。南青一邊吹着從山谷吹過來的風,一邊用風筒吹着她的頭髮——那時候的南青,還留着長而直的黑髮,髮尾直觸腰間。

“滿天的星斗,會不會有一小顆恆星,叫做‘北白’?”從高一下學期開始,南青就一直對“北白”這兩個字有種固執得猖狂的執念。直到現在十八歲,成爲一個大學生了,這點熱情一點都沒有退卻。

十八歲!那時候才十八歲。

忽而她感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轉頭的那一瞬間,南青的心跳被抽空了好幾拍。

溼發披在肩膀上,一雙桃花眼似乎在說話。她的嘴脣緊閉着,似乎在微笑,又似乎不是。那種撲朔迷離的感覺,像極了那個流傳千古的蒙娜麗莎。她只是抿着嘴,嘴角上的兩個酒窩就已經顯現出來了。她有些許靦腆地問:“同學,能不能借我一下風筒。”

“行啊!”風筒嘈雜的聲音下,南青依然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依然能聽見自己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呼喚。她爽快地把風筒遞給那位同學。

南青盤着腿坐在上鋪,那位借風筒的女同學把風筒還給南青。南青笑着開口說:“同學,我叫江南青,我們交個朋友唄!”

“好啊!”那位同學的嘴角扯得更高,露出了她一口潔白的牙齒,“我叫海北白。”

——忽而世界沒有了聲響,一百萬個夏天,都沒有了聲響。聒噪的蟬鳴一下子靜默起來,屬於地球上任何聲音都被斷絕。除了心臟,南青感覺自己的身體有許多地方,都在激烈地跳動着。越來越濃厚的窒息感,從南青的胸口往上衝。

——北白!北白!

南青的理智被穿堂而過的山風吹得煙消雲散,沒有了半點蹤影。她拉起了北白那細軟的手,經了大腦又似乎不經大腦地說:“我叫江南青,你叫海北白。我姓江,你姓海。江注入海,我注入你。我們魂魄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說完話的那瞬間,南青腦海裏的所有東西都被抹得一乾二淨。她用力地捏在北白的手腕上的手,漸漸鬆開了。恐懼和悔恨的感覺一下下拍打着她精心僞裝了十八年的心。十八年精心締造的假面,在一個眼神、一句話之下,全無蹤跡。

“你真他媽會鬼扯。”北白嫣然一笑。

——天雷早晚會勾動地火,吞噬掉所有的一切。可是被燃燒過的土地,卻偏執地選擇不後悔。

06.

那些絢麗的顏色一直駐留在北白的眼眶裏,一直不願退卻。北白揉着自己的眼睛,心想着——大抵這是南青的吐息化作的顏色罷!她有些精神恍惚地打開了鐵門、來到客廳和她的丈夫進行一番尷尬的談話、回到廚房做飯。

“這菜怎麼這麼鹹?”北白的丈夫問。

“今天不知怎的,鹽的分量的把握還不是很好。”北白有些疲憊地迴應着丈夫。

吃完飯後,北白翹着二郎腿,帶上了眼睛,坐在沙發上翻看報紙。北白的丈夫則在房間裏搗鼓些什麼。北白給大毛和二毛都喂完奶以後,兩個小傢伙都死沉沉地睡了過去。一時間,空落落的屋子呵氣成冰。

“北白——你進來一下——我想找那隻玉墜出來,怎麼找不着啦?北白——你把它藏到哪裏去了?”北白的丈夫在房間裏面拖長着聲音喊道。

“誒!”北白迴應丈夫,放下手中的報紙,摘下眼鏡,來到房間裏。

天花板上的大燈管沒有開,只有幾盞落地燈,在吃力地把幽暗的黃色燈光透射出來。整個房間顯得有些陰暗。北白有些戲謔地說道:“煒成你是不是傻逼?怎麼都不開大燈呢?那麼暗的燈光,你找個屁啊!”

北白的丈夫走到開關那邊,卻把房門緊鎖,一把把北白推倒在柔軟的牀上。北白腦海一陣空白,脖頸後面的神經都開始抽搐一般地疼痛着。“你幹嘛!你是不是有病啊?!”北白叫道,她的手掌按在她丈夫的胸膛上,想要推開他。可是她丈夫卻把她摟得更緊了。

“你對我一點都不熱情。”北白的丈夫一邊親吻着,一遍用低而沉長的聲音說,“你跟南青在一起的時候,咋就這麼像發情的老母雞呢?看起來,十多年前我爲你和江南青掐架的血都白流了!你個死沒良心的,竟然還幫江南青處理傷口!”

“你給我閉嘴!”北白有些不耐煩地說着,她不忍看見她丈夫那副飢渴的臉龐。她選擇了合上眼,但合上眼,她丈夫的面龐、面龐上的汗毛和雞皮疙瘩都被銳化處理了一樣,變得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有棱角。

她合上眼就看見了丈夫那笑得眉毛都誇張地往上傾。她丈夫那陰溼的手掌在她的身體上來回遊走的時候,她總會感覺被雷劈中了一樣。北白本能地往牀頭縮,可是她的丈夫卻靠得更近了。從他嘴和鼻孔裏冒出的熱氣總是不偏不倚地打在北白的臉頰上。她只是瘋狂地甩頭,想避開那股男人的氣息。

——其實,睜眼和閉眼都一樣,現實就擺在那裏,不偏不倚。

北白把心一橫,在她丈夫的手臂上深深地留下了一道道牙齒印。她丈夫疼得從她身上跳脫開來,痛苦地叫着。北白趁機往門口那邊跑去,擰開房門、拉開防盜門,逃離這座沒有溫度的房屋。

夜暗暗暗暗。天空中飄落着微微小雨,瀰漫在空氣中的溼氣把街道兩側的霓虹燈的顏色混成了紅紅綠綠的一大片。色彩的豐富度,宛如升了天的個個氫氣球,宛如北白的告白、南青的吻。北白雙手抱臂,吸氣,竟感覺有些許涼。

經過一家飯店,飯店裏面透射出一道溫暖的黃色燈光。不斷有人三三兩兩地走進去,裏面一陣喧鬧,更準確地說,是歡聲笑語。這將近三年來,北白最懼怕見到的景象。每一個最細微的細節,都能勾起她那帶着血帶着淚的記憶。

——她的婚禮,也是她和南青分道揚鑣的一天。

“海北白!你不要再跟我姓海了!要是你不跟男人結婚,我就死給你看!”

“媽求你了,北白。不要再和江南青糾纏下去了!”

“南青,你終究是個正常人。我知道你會愛我劉煒成的。你跟江南青的十年糾纏只是你沒認清真正的自己。很感謝你,你最終選擇了我,而不是跟江南青劍走偏鋒。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的海北白。”

太多的聲音在北白的腦海裏迴響,像一個個被打翻的顏料瓶,各種顏色混合在一起後,那一灘污穢的顏色。那種顏色,叫做心酸。她看着鏡中的自己,那些還隱隱約約的淤青。北白強笑一下,看見了老父親那張盛怒而又悲傷的臉。

“海北白。”是南青的聲音,有些發啞。已經太久了,南青沒有再喊過北白的全名。北白轉身看着她,一言不發,整個人都呆住了——南青身上穿着一襲米黃色的抹胸長裙,及腰的長髮遮住了她裸露的後背。

十年如故的感覺漫上北白的心頭。南青走近北白,北白伸出手,把玩着南青的長髮。南青稍微低下頭,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燙,她忍不住要看北白的臉龐——南青每次看着北白把玩着自己的頭髮,給自己認認真真地編織出不同的髮型時,她總會看的出神。她大抵是愛北白這幅認真而又充滿女人味的模樣。

“讓我再給你盤一次頭髮吧。”北白有些哽咽地說。

南青點了點頭。然後南青背坐下來背對着北白,北白不緊不慢地給南青挽髮髻。南青感覺北白的動作比往日晚了一些,可是她還是一遍遍地在自己心裏祈禱着,再慢些、再慢些。

“北白,你臉上怎麼會有傷疤啊?今天就是你的婚禮了,露出你那些疤的話,你就不美了。”

“我阿爸唄。”北白的臉色漸漸蒼白,聲音也變得無力,“我阿爸罵我、打我,還以死相逼,我也是沒辦法了。”

“你和劉煒成結婚,就不怕我以死相逼?”南青轉頭,盯着北白的眼睛。

“別動!”北白叫道,南青老老實實地轉過頭,“你知道我愛你的,無論我跟誰在一起。所以我相信,你不會以死相逼。”

“果然是我十年的老婆。”南青咧開嘴笑了。

北白想把動作放得再慢些、再慢些,可是終究也有完成的那一刻。在南青的髮髻快要挽好的時候,幾個和南青統一服裝的伴娘走了進來,她們之中的一個看到了這幅場景,叫道:“海北白!你不公平哦!幫江南青挽髮髻不幫我們!”

“你們有男人給你們挽髮髻啊!”南青說道,“哪像我,快三十年了,我連男人的手掌多大多寬都不知道。”

“隨便你吧。”剛纔說話的伴娘說道,“聽說劉煒成那邊有個很帥的伴郎呢!姐妹們,我們快去看啊!”

一陣混亂的腳步聲此起彼伏,那一羣伴娘就嘻嘻哈哈的往外走了。化妝間安靜了以後,南青拿起了一瓶遮瑕液,一邊在北白的傷疤上塗,一邊說道:“北白,你還是用點遮瑕液擋住你的傷疤吧。哎!我看着也心疼。”

北白“嗯”了幾下,也沒再說話了。塗完遮瑕液後,南青又猶如十八歲的時候一樣,在北白的臉頰上留下一個很淡很淡的吻。北白的身體往後縮了一下,說道:“江南青,求你不要這樣。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個‘正直’的女人了。”

“騙鬼啊你?!‘正直’的女人?!”南青把頭昂得很高很高,幾乎是狼嚎一樣地笑道,“我江南青認識你十年有多了,一直就知道你跟蚊香盤沒啥區別。”

還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講,還有太多太多的路要走。但是一本小紅本就把所有的一切都隔絕住。

那場婚禮,溫暖的亮黃色燈光、歡聲笑語……和北白後來看到的如出一轍。南青注視着新娘和新郎。第一次,南青那麼仔細地注視着劉煒成——高挑壯實的身材,一張膚色健康的臉龐之下,藏着粗獷的眉毛、溫和的雙眼、高挺的鼻樑、帶笑的雙脣——倒是一個體面的小夥子呢!南青心裏想着,她輕微地抽搐了一會。

全程劉煒成都帶着過度沉溺的幸福面龐。轉眼,南青看着北白,眼神再也無法抽離開。她聽見了席間有人隱隱地說道:“新娘子真美!”

——但是南青只看見一道強烈而刺眼的虛幻之光,還有北白被塗上遮瑕液的部位,在淌着血,一滴滴地,像是那襲蒼白色婚紗上綻放出的雪梅。

新娘和新郎接吻的時候,劉煒成摟緊了北白脖子,北白輕輕地皺眉,作出一副甜蜜的笑容。轉了半個圈,這樣北白就背對着南青了。似乎劉煒成想要用無聲的語言告訴南青:一、我在宣誓主權。二、海北白是我的,誰都可以看,你江南青不行。

那夜,北白在洞房花燭,南青在酩酊大醉。

次日,等到南青完全醒來後,她跑去理髮店,剃光了她蓄了十年的及腰長髮。

第三日,南青坐上了飛往芭提雅的飛機。

如此,三年,北白永遠地成爲了南青觸不得的一彎彩虹。

07.

南青睜開眼,發覺滿天星斗在舞動着,閃爍着微弱而柔和的光芒,耳邊響起了海浪翻騰的“嘩啦——嘩啦——”的聲音。

北白衝進酒館,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她走進了人堆之中,仰頭,看見一彎被水汽與雲霧模糊的新月。“油麻雞喂——當歸鴨喲——”北白聽到了一聲蒼白無力的叫賣。

繁星密佈,哪顆星星屬於我和你?

新月朦朧,是否往事被永遠禁忌?

“我叫江南青,你叫海北白。我姓江,你姓海。江注入海,我注入你。我們魂魄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是,江注入海,江河海魂魄相纏,永遠相依,處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可是不要忘了,一個是南青,一個是北白,一南一北,南邊沒有北方,北邊也沒有南方。南青北白,終將各佔半邊世界,在沒有對方的世界中苟延殘喘。

——人們最不願意背叛的,就是自己的內心。但當人們不得不背叛些什麼的時候,首先會想到自己的心。因爲背叛自己的心,不會傷害到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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