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歌走

冰.

江邊的夜,並沒有燈火通明。江邊的柵欄上,黃色的燈泡在努力地發出自己的光芒。可是它們的光芒有些晦暗,還有幾盞燈在閃閃爍爍。更有甚者,已經處於完全的黑暗中。江對岸的樓房,被薄而無力的霓虹燈勾勒出邊緣。

我塞着耳機,開始我漫無天日的長跑。

耳機裏的歌曲漫漫地也走向了悲傷的軌跡上。裏面惆悵而纏綿的女聲在唱着:

我並未能哭

逼使鋼琴哭

哭着沒法躲開的戰局

濃烈氣氛喚出最深的沉痛

幾經掙扎何未結束……

歌詞句句扎心,每一次心中絞痛得劇烈多一陣後,我的速度更快一點,企圖用身體上的苦痛麻醉心裏的悲傷。唱歌的人無法躲開的戰局,我也有無法躲開的戰局——一踏入大學的校園我便墜落到無法掙脫的深淵之中。

糟糕的校園、無法深入相處的同學、低效得幾乎是要停滯的學習……

以及還有……他。

L先生。

每每想起他,我的心便被撕扯多一分。我又用力地邁開大步子,呼吸困難的感覺偏卻升溫好幾分。我喘着粗氣。眼前的一切,燈光還是那麼地陰暗。好像我眼前黑暗的一切,是心中的寫照。我一直沒有想起來,L先生到底是什麼模樣。

大致看到一個輪廓以後,我便滿臉通紅地轉頭。心中留下他全身的輪廓,我的臉燙得猶如被鐵烙親吻過一樣。

我還是很喜歡他。

即便一想到他,我便嚇得退縮。我恨自己這樣的不知進取,可是我更害怕自己,被自己的幻想捧到太高,然後被他的現實重重地摔在地上。

眼前好像亮起了一片——我看見一個把吉他抱在胸前的男生,在笨拙地彈吉他,嘴上唱出的聲音顫抖得有些厲害。我跑着的時候,忽而感到重心不穩,向前摔了一下。掛在耳朵上的耳機滑了下來,然後我真切地聽到了那個男生在唱什麼。

二百年後再一起

應該不怕旁人不服氣

團圓或者晚了廿個十年

仍然未捨棄


浮冰.

好像中毒了一樣。

我聽着那個男生唱的歌,便不自覺地拔出耳機線,繼續往前跑。可是我突然感覺整條腿都是痠痛而沉重的。我難以繼續往前跑,腦內一直都是那個男生略微笨拙的唱詞。我站在了原地,耳朵變得從未有過的靈敏。

他的歌詞擠滿了我的整個腦海。

從那天以後,我好像整個人都撞邪了一樣,看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幻覺。幻覺,一伸手、一捏就會破碎的現實。我走起路來有些恍惚,滿腦子都是那首歌。

在飯堂,我端着殘羹剩飯往潲水桶那邊走去,嘴上唱着:二百年後再一起,應該不怕旁人不服氣,團圓活着晚了廿個十年,仍然未捨棄……

把殘羹倒了以後,我一轉身,便看見L先生。

飯堂的燈只開了一半,整個廳堂是灰暗的。可這樣更能襯托出L先生身上耀眼的光芒。他的眼睛猶如最深的潭水,卻反射出最清澈的光亮。軟的嘴脣微微上揚,好像下一秒就要露出了笑容……我在想,他會以怎麼樣的笑容面對這個半生不熟的我呢。

腦中的問題太多,我跟他的距離太近。

他呼吸的熱氣,一下一下,好像全都撲在我的臉上。我忘記了躲開與他正面的眼神交鋒。我感覺到L先生的神情在緩緩地變化着,他眼中的光開始變得更加明亮。他的嘴脣抽動幾下(直覺告訴我他在做心理鬥爭),終於帶着笑說:“W同學,第一次聽你唱歌呢!”

“是的呢!”我臉上的笑容僵硬了,過度的緊張感讓我不知道應該擺出什麼表情。

“你也會唱側田的《命硬》啊?”我明顯地感覺到L先生在說話時候,激動得差點要跳起來。我沉迷於這首歌的時候,並沒有去找它叫什麼。因爲那個唱歌的男生笨拙的嗓音就已經足夠震撼到我了。

換個時代再一起

等荊棘滿途全枯死

這盼望很悠長

也決心等到尾

等得起

我愣住了。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南極最冰冷的位置,一團上天下放的暖氣盤踞在最大冰川的上空。一塊塊純白的冰塊從冰川上剝落下來,沉入海里,濺起一層層浪花。這股暖氣是什麼?大抵是L先生的嗓音。

我的內心有一大股暖流徐徐地流淌而過,那種溫熱的感覺從心底爆發,浸透了我的全身。L先生唱的時候,臉上竟然泛出了紅光,嘴上流露出甜入心底的笑容。句斷的時候,他抿起了嘴,微微地低下頭。

唱畢。

他擡起頭。

我驚覺他,滿臉容光。


春.

這是我第一次和L先生來到圖書館學習。圖書館室內沒有開窗,自習室也有些擁擠,空氣漸漸變得渾濁,讓我感到有些頭暈。我拉着L先生走到圖書館的陽臺,一陣帶有秋涼的風撲面而來,混沌的我清醒了不少。

下午的太陽還是有些溫暖的,曬得我的後背微微發熱。

從未有跟L先生來往的我,此時此刻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我的手握着欄杆,手有些微微地發抖。我跟L先生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自己的過去——我童年到底在玩什麼,我的初中生活是怎樣的,以及……外婆的過世。

說到這裏,我的眼眶開始變紅了。我有一點點哽咽地說:“算了,我還是不要說這些事情了。”

空氣忽而變得安靜,L先生似乎也發現了什麼,他先是拿出兩顆阿爾卑斯糖,放到我的手心,然後說:“這樣吧,你先吃糖,你邊吃我們就聽一下歌吧!我發現我們都喜歡粵語歌,所以我的歌單也會讓你感到喜歡的。”

他手心的溫暖戀戀不捨地留在我的手心上。我點頭,可是蓋不住我內心的波動——我曾經見過他給別人吃阿爾卑斯糖,可是他只給別人一顆糖。這次他偏卻給我兩顆糖。

L先生把手插進褲袋裏,動了幾下,卻抿着嘴,忍住笑,說道:“哎呀!我居然把耳機放在了宿舍,沒得聽歌了。”

可能是還沒從一大堆書籍當中抽身出來,又或者是與L先生的第一次相處讓我感到兵荒馬亂,我居然開口說:“不如……我唱歌吧!”

說完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臉都是燙的。

L先生卻點頭。

我沉默了一下,我想到了張學友的《你的名字我的姓氏》。那個緩慢而寧靜的音樂讓我萌生出一種想要唱歌的感覺。我清了一下嗓子,卻開始停頓。我的心跳得比以往都快,呼吸變得急促。可是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我在心裏倒數三聲以後,便開聲了。

曾聽說過尋覓愛情

我開聲的那一瞬間,我也被我自己嚇到了。我的聲音顫抖得十分厲害,感覺自己的聲帶都在抖動。我握緊拳頭,想要讓自己的聲音穩下來。可是我神經越是緊繃,我的聲音越是抖動得厲害。

就像天與地別離和重聚過程

而我跟你平靜旅程

並沒有驚心也沒動魄的情景

只需要當天邊海角競賽追逐時

可跟你安躺於家裏便覺最寫意

只需要最迴腸蕩氣之時

可用你的名字和我姓氏

成就這故事

我看了一眼L先生——陽光角度正好,從我的背後打過來,落在他的臉上。把他細軟的頭髮全部照亮。他的整張臉都染上了朝陽一般的色彩。他的嘴脣露出軟綿綿的笑容。我看向他的眼睛——好像是看見整個宇宙星辰的光。

也是我內心炙熱而迫切的光。


融融.

那一次歌唱以後,我和L先生之間的隔閡猶如固態碘昇華一般,散於空氣中,也慢慢融於空氣中,沒有蹤影。

再一次地,我穿上全套運動裝,去夜跑。

不過這一次,我不是孤軍奮戰。我看着夜光之下與我相約的L先生,心裏的漣漪就沒有再收回來。微微地熱身以後,我們就開始在之前約好的江邊跑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睛多了粉紅色的光——曾經我覺得黯淡的燈光,似乎都煥然一新,綻放新的活力。

我沒有戴耳機,L先生也沒有。

我們開始了節奏平穩的跑步。

一路跑着——我看見什麼?一片被城市燈光染黃的黑天,連着看不見的地平線。江岸兩邊的摩天大樓萬家燈火,旁邊馬路來往的車輛絡繹不絕。江岸開闊,江水波光瀲灩,讓霓虹燈的倒影顫抖着。江岸上的渡輪緩緩駛過,裏面小小隻的人,各有各的歡樂。耳邊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跳舞的中年婦女的音樂;經典音樂、流行歌曲,三五成羣走着的人發出的歡笑聲;運動的人細微的喘息聲……

天地蒼茫,偌大世界中,所有人都在按照自己的軌跡走動着,一切人都走得那麼平穩。一陣似悲似喜的感動在我的內心慢慢開花結果。而我的軌跡是什麼?不堪的生活嗎?不堪的自己嗎?其實我已經走在我該走的軌道上。

我跑過的路段,踏過的地方,就是我應該走的軌跡。

而與這些軌跡相伴的,是陪我跑着的L先生。

但是現在,我們還是以朋友之名相伴。內心古老的聲音在告訴我——我不甘心如此平淡下去,直到無疾而終。

跑了一段距離以後,我們停了下來。L先生從褲兜裏拿出三顆阿爾卑斯糖,另一隻手拉住我的手腕,把三顆阿爾卑斯糖塞在我的手心裏。

一陣帶有寒意的秋風吹拂過我剛運動完的身體,可我卻感覺一陣春意襲人的溫暖。

L先生的一個朋友駱晴在L先生的身後出現,她拍了一下L先生的肩膀,一陣寒暄過後便說:“哇哇哇!有糖吃!我也要!”

L先生微笑,從褲兜中拿出一顆糖,往前伸。駱晴也伸出手拿到糖。那時候的我,看着手中三顆白色粉色交錯的三顆阿爾卑斯糖,看得出神。大大咧咧的駱晴把頭往我的手心上湊過來。我想合上手心,可是偏卻晚了一步。

“哇!你重色輕友哦”駱晴戳着L先生的胸口,提高音調地說道,“不打擾你們啦!我走了!拜拜!真的是沒眼看了!”

那個念頭浮上我的腦海時,我四肢緊張到無力,但還是壓抑住要衝破喉嚨的緊張感,問L先生:“爲什麼你每次都多給我糖啊?”

我問完以後,便低下頭,手指在來回攥動。很快,我滿手都是汗。

空氣忽而安靜下來。身邊、身後的聲音全部都被人爲地消除掉一樣。

良久,我聽見L先生準備打破這煎熬人心的沉默:“因爲……我,很喜歡你啊!”

那瞬間,我感覺遲遲沒有展開的煙花就迸發出七彩的顏色,壓抑許久的烏雲終於落下的傾盆大雨,滿園的花蕾在同一瞬間舒展開……

我的身體失去控制一般撲向他,我把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然後伸出自己冷而顫抖的手。我的手臂緊緊地環抱住他結實的腰。


光.

我和L先生繼續我們的跑步。

周圍的燈光還是微弱的,一切都還是浸泡在黑暗之中。周圍的人還是繼續他們的軌跡,身邊的一切還是那麼流光溢彩。而洗去這些色彩以後,一切都回到最簡單卻也最真切的一面。我看見眼前有一條蹤跡明顯的路。

而路的前方,便是L先生的如花燦爛的笑顏。

剛剛在意識中看到這些,我擡頭,看見前方橋底下,便是開滿橘黃色燈光的小廣場。我和L先生很默契地同時加速,想要在溫暖燈光之下享受光明的擁抱。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從那一首《命硬》開始,我們就形成了心靈相應的默契。

我們跑進橋底下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短頭髮的姑娘,一邊彈吉他,一邊輕輕地吟唱鍾嘉欣的《我結婚了》。

那個姑娘很完美地把Linda唱歌的時候聲音裏那種作爲初嫁新娘的幸福和興奮詮釋得十分完美。我閉上眼睛,靜靜地聽她的唱詞。

好姐妹亦不用害怕

這天你也會有點驚訝

誰料愛情來到太神奇嗎

我能遇上他

我結婚了紅紅鮮花長長婚紗緩緩出嫁

傻傻的你傻傻的我傻傻愛吧

(20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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