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

起.城市與故鄉的距離

我七歲那一年,高鐵還不存在,所以我坐火車回老家大抵要十幾二十個小時。我是一個七歲的小孩子,沒有書、沒有玩具,在火車上與我相伴的除了父母,就是一顆急切和熱烈的心。

因爲我盼望回到老家。

老家於我而言,是一片世外桃源:那裏沒有繁重的作業,沒有一個小小孩子卻故作大人模樣去對着班主任阿諛奉承這樣的戲碼……最重要的是——那裏有我的奶奶,那個於我而言是個傳奇的奶奶。

終於回到老家。時年六十七歲的奶奶頭上竟然沒有一點白髮,這讓我感到十分驚訝,因爲我身邊那些五六十歲的人,頭髮已經半白了。奶奶說,她年青的時候愛吃魚,所以現在的頭髮還是全黑的。

她的臉上留着幾點老人斑和幾條不太明顯的皺紋;身體微胖卻健步如飛。聽說我和阿爸阿媽回來了,她連忙從家裏趕到村口迎接我們。本來她的眼睛已經偏小,看見我之後,她的喜悅流露出來後的模樣,便是笑得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

七歲的我偏偏在細縫之中,看見那喜悅的光芒。

一路走回去,我按耐不住自己作爲孩童的興奮之心,四處張望我的故鄉。周圍帶院子的小平房雖然老舊卻整潔;油綠的榕樹、槐樹、荔枝樹悄悄地從低牆內伸展出枝丫;大片大片的農田佈滿了青綠色的禾;淺棕色的泥路上到處都是嬉笑打鬧的孩子……

到了家裏的小平房後,奶奶按照以往那樣,從鍋裏舀了三碗白米粥,遞給我們一家三口。白粥入口,溫熱的感覺讓我全身放鬆,此時此刻,我很鄭重地告訴自己:我,回到老家了!

夜晚睡覺的時候,我不願意跟着阿爸阿媽睡,我偏要和奶奶擠在一張小小的單人牀上。奶奶的牀上有屬於奶奶的氣味。我喜歡把頭靠在奶奶的胸口前,和奶奶談天說地。

奶奶說,當年她初中的時候,是學校籃球隊的隊長。她曾經可以背對着籃筐投籃,然後籃球精準無誤地落入籃筐,爲此,她還登上過當地的新聞報紙;外出比賽,她帶領的隊伍拿到了銀獎,可是對手不服氣,撕掉了奶奶的獎狀,後來奶奶找到學校告發了她的對手,事情才最終擺平……

聽到她說的有關她的籃球往事,我想象着奶奶年輕時英姿颯爽的模樣——一個優雅的起躍,籃球劃過空氣,完美的三分球被打出……若我當年也在場,我勢必是第一個站起身爲奶奶喝彩的人。

奶奶說,抗日戰爭時期,她在家鄉避難。她說她的鄰居一對母子,在日軍炸彈飛落的時候,就在他們兩個身上炸開,母親抱着孩子,被炸彈碎片劃開身體,腸子都漏出來了,然而孩子並不能倖免,也滿臉是血地離開人世。而當時,奶奶就離他們不遠。後來,奶奶家的房頂陷落,一具男屍躺在了家中的蚊帳上……

聽見那些殘酷的過去,我懼怕得咬緊嘴脣,捏緊自己的手。奶奶似乎發現我害怕了,她便支開話題,說當年她和爺爺結婚後,卻被國家分配到兩個不同的省份工作。他們都想見對方,於是都坐上了去對方工作地的火車,結果他們都到了才發覺,對方去了自己的工作地找自己。

聽見爺爺奶奶曾經這些溫暖的日常,我止不住地笑了出來。想到奶奶昔日的風光、戰爭的殘酷……我現在只想時間停留在最溫柔的一刻,和奶奶永遠相守着。

白天,我會和奶奶一起擇菜。我粗肥的手怎麼樣努力,擇出來的菜還是醜八怪,而且動作還笨拙。奶奶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腦殼,笑着說:“你的手怎麼這麼笨呀!”然後手把手教我擇菜。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暑假快要過去了,我也要和奶奶分別了。準備離家那天,我一直抱着奶奶的身體,哭得涕泗橫流。奶奶身上獨特的香味也沒有辦法讓我安靜下來。最後到不得不走的時候,我才勉爲其難地轉身離去。邊走還邊對着奶奶說:“真希望高鐵快點建好,那我就可以經常回來看你了!”

出了門,我還止不住自己回頭看那座矮小的平房,就像看見奶奶慈祥的笑臉。

承.長輩與晚輩的距離

我十七歲的時候,高鐵已經在中國的大路上開始蔓延。

而十七歲的我,漸漸褪去了童年的稚氣,開始迷上了手機遊戲——我享受那種隔着屏幕就能撕下人頭的爽快感。我開始忘記,十年前聽奶奶講起她在抗日戰爭時期的親身經歷時,我是有多麼驚恐。

到了我升高三的暑假,準備出發前往老家時,我和阿爸大吵一架。

阿爸說,我是奶奶的孫子,回去看望她是實行孝道。況且當年她對我也喜愛有加,我作爲晚輩,沒理由不回故鄉。

我說,故鄉那個破房子有什麼好的?而在家裏不一樣了,家裏有空調、有WiFi。讓我回去老家那種爛地方,不如讓我去死。

我執拗不過阿爸,所以我還是跟着阿爸阿媽回了老家。雖然到我老家的高鐵開通了,但是阿爸因爲高鐵票價太高,所以還是選擇乘坐普通火車回老家。

到了老家,我還是手機不離手,低着頭,一直玩弄着。下了火車,走過回到舊院子的必經之路時,我根本沒有擡起頭來看看這個曾經被我稱之爲“世外桃源”的地方。到了院子,我只是瞄了一眼奶奶,便繼續沉迷在酣戰中。

奶奶的步伐比十年前慢了不少——她走路已經不是那麼自如了,她要拄着柺杖才能走路了。她準備白粥的速度慢了不少,可是我沒有那麼多心思顧及這個。當白粥放在我面前時,我才勉爲其難地拿起勺子把白粥往嘴裏送。

曾經給我安心感覺的白粥熱氣現在讓我感到煩躁:我把白粥吐回到碗裏,大叫道:“這麼燙!我吃個屁啊!?”

阿爸站起來,猛地揚起手,往我的手掌掃過去。我的手機從我的手掌上滑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裂紋猶如蜘蛛結網一樣迅速往外擴張。

然後我也尖叫起來,手一掃,把碗掃落在地上。

陶瓷碗變成碎片,奶奶精心炮製的白粥躺在了地上,似乎在無聲地哀怨着。

“沒眼看你這個忤逆子了!”阿爸用力地用鼻孔哼了一下,然後拉着阿媽往外走,“你死了算了!大不孝!”

門被摔上了。

奶奶的身體比之前變得更加肥胖和笨重,她摁住了柺杖,站起身好似已經花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可是她還是咚、咚、咚地拄着柺杖,往廚房裏走去。當她走出來的時候,我撿起了我的手機,她又舀好了一碗白粥,顫微微地往餐桌走來。

“來,我的阿孫——”奶奶叫了我聲。我看着奶奶,看見她拿着勺子,舀了一勺粥,遞到自己的嘴前,輕輕地吹了一口氣,然後遞到我面前,說,“來吃吧!溫度剛剛好了!”

一口暖粥下肚,壓住了我剛纔急躁的怒火。然後回頭看一眼奶奶這是我回到老家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奶奶的臉——在我與她分別的這些時間裏,她以光速老去,現在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十年前全黑的頭髮現在已經白了一大半了;小小的眼睛陷得更深了,也變得更加渾濁。但是我在她眼睛裏的混沌中,依然看見了清晰而銳利的喜悅,她的喜悅竟然不因爲我的不孝而縮減。則讓我很慚愧。

時光到底用了什麼魔法,悄悄然地就偷走了奶奶的年華?

就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阿爸口中的“孝道”是什麼了,奶奶陪伴我長大,照顧過我,而我也將近成年,也應該回報奶奶了。

後來,我沒有打開過手遊,坐在奶奶逼仄的牀上,和奶奶談天說地,就像七歲的時候一樣。奶奶越來越老了,她也沒有再有什麼精力去接觸外面的新世界,所以她與我聊天,說的也不過是她的過去——她的籃球史、抗日戰爭時期的親身經歷和與爺爺的日常……

都是我早就爛熟於心的故事,可是我還是要翻來覆去地聽。我忽而感覺自己的手在蠢蠢欲動,想要拿起手機,繼續我那激烈酣暢的遊戲。但是我透過微弱的燈光,看見奶奶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我就開始自責。

爺爺早就過世了,奶奶再無跟外面的人來往。我們一家三口平日學習工作十分繁忙,經常一個禮拜也打不到一個電話給奶奶。奶奶每天在家裏幹什麼?無非是幹家務以及回憶自己的過去。她需要一個傾聽者。

而我卻不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更不是一個合格的傾訴者。七歲的時候,奶奶聽我的無忌童言可是聽得十分入味。可是我現在十七歲了,有些自己的小祕密並不是奶奶能夠理解的,說多了,大抵也是對牛彈琴。

然而,曾經奶奶對我的溫柔與慈愛,卻在我心裏留下了一個信念一般的情結——我要像童年一樣,與奶奶親密無間,與她無話不談。

可是理想與現實在矛盾,我幾乎要尖叫着用力拍打自己的頭。

轉.陰間與陽間的距離

七歲的時候,在我與奶奶的通話裏,我無話不說。從考試拿了第一名,到今天在路上看見兩條狗在打鬥。到了中學時,奶奶在電話裏問我成績怎麼樣了,我只是有點心虛地說還可以。

二十七歲的時候,我的電話裏,只有告訴奶奶,我在開會,我在加班,工作很忙。

問奶奶的話,無非只是她的身體狀況。她告訴我,她的身體還是可以的,只是行動不太方便。

我與奶奶的電話聊天就像嚼口香糖一樣——先是味道濃郁,再是暗淡,最後索然無味甚至讓我感到倒胃。這通電話變成了安撫自己良心的救命稻草,變成麻藥,麻痹自己的心,告訴自己,我還是一個講孝道的人。

但這種想法破滅在我二十七歲時某一夜。

那時我在加班,一大堆報表和計劃書堆在我的桌子面前。一杯讓我勉強維持精神的咖啡放在我面前,卻被我一不小心打翻了,深棕色的咖啡污染了我的報表……

我七手八腳地收拾着桌面的慘狀,就接到了姑媽的電話。姑媽泣不成聲地對我說:“你奶奶過世了。”

我拿着手機的手變得沒有力氣。

我以最快的速度訂好回老家的高鐵票,請好公司的假,然後趕上明天的頭班車回老家。這是我第一次坐高鐵,只用了三四個小時就到了。可是回去的每一秒都是煎熬,高鐵上看到的風景轉瞬即逝,不像以前坐二十小時火車的時候一樣,每一幀的畫面都能讓我銘記於心。

到了院子的門口,已經看不到奶奶站在院子門口等我們回來的身影了。往屋裏走,我看見了奶奶的靈堂,靈堂的中央擺着奶奶六十七歲時的放大版證件照。全黑的頭髮,不太深的皺紋,寶刀未老一般的笑容,這些都讓我錯感時光倒流,回到無憂無慮的七歲,無憂無慮的童年。

我慌忙地往以前奶奶的寢室走,推開房門後,看見奶奶的牀上是空的,姑媽坐在牀邊抹眼淚。我看着奶奶的牀——牀褥留下了褶皺,被子縮成條狀,堆在牀的一邊,好像奶奶剛剛睡醒,到地裏照顧蔬菜一樣。

好像奶奶根本沒有離我而去,一切都還按照原來的軌道行走。

姑媽說,奶奶的遺體已經被殯儀館送走了。我還是不原因相信這一切,在奶奶的房子裏渾渾噩噩地住了兩三天,然後奶奶就出殯了。

奶奶舉行出殯儀式在當地殯儀館的十三號廳,廳的門口和周圍的牆上都擺滿了花圈,一入門對面就放着奶奶六十七歲的時的照片。並不寬敞的房間裏擠滿了奶奶的近親遠親和昔日的朋友。

我自然在人羣的最前列,我終於看到木棺裏奶奶的模樣——頭髮已經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和老人斑十分深刻,緊緊地合上嘴,雙手交疊着放在自己的腹上。我還是覺得,奶奶下一秒會坐直,對着我叫到:“啊孫!”

我的所有“我以爲”都在木棺被推進火爐的那一刻,伴隨奶奶的遺體灰飛煙滅。

看着熊熊烈火在張狂地吞噬奶奶的身體,我才忽而放開喉嚨,哭了出來。

合.回憶與現實的距離

奶奶的墓已經落成了。本來奶奶已經入土爲安了,一切都會按照原來的軌道繼續前行。

但是,曾經對奶奶的敷衍的內疚感遲遲不願意放過我,要給我曠日持久的悲傷,要用力地懲罰我這個忤逆孫。

我癡癡地,還是沒有從氤氳之中走出來。坐在奶奶那張逼仄的牀上。濃郁的屬於奶奶的氣味撲面而來,讓我感覺到那虛僞的如坐春風的感覺。只有這樣,我才感覺更加接近奶奶的心。

現在,無論奶奶對我講什麼故事,我都能不厭其煩地耐心聽着。但是,說這些,都無濟於事。

時間久了,不知道是我的鼻子麻木了,還是奶奶的氣味變淡了,我感覺我越來越難對這段回憶產生真切的感覺了。

一方面,我與奶奶之間的代溝十分明顯,我難以做到真的用心與她進行熱切的交談。但另一方面,內心的孝道和良心卻希望我能好好地回報奶奶當年的陪伴之恩,況且她老了,也希望有人陪。這兩方面的矛盾撕扯着我,讓我感到深深的愧疚感。

而現在彌補愧疚感的方法,便是經常坐高鐵回老家,給奶奶掃墓,把她的墓打掃乾淨,然後經常坐在墓前,一坐就是一下午,對她訴說我的工作近況、我內心的喜悅、疑問和憤怒以及對在天國的奶奶的祝福。

我爲了緬懷童年,還經常在老家的村落裏每條街道走來走去。可是眼前的一切卻變得越來越急切:

——不少院落已經人去樓空了,牆身掉落了灰,流露出裏面的紅磚,變得斑駁;昔日油綠的榕樹、槐樹、荔枝樹已經染上了厚重的枯色,再無青翠的活力;孩子越來越少,只有稀稀拉拉的幾點童音;村裏留下的許多是留守老人和兒童,昔日佈滿了青綠色的禾的農田被荒廢了,雜草肆意地瘋狂生長。

終於,政府下了文件,說要對我的老家進行城市化改造。

拆遷那天,到處都是拆遷隊經過以後留下的殘骸——破碎的磚頭、雜亂的廢墟、滾起了的土黃色的塵煙。

而那些塵煙,阻擋了我看我的故鄉的視線,更也阻擋了我在回憶故鄉時腦海裏的視線。

煙塵散去後,我與故鄉的交集點,只有奶奶那座平凡的墓碑。

我終於成爲了不能歸根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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