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樽

01.

——玻璃樽,易碎品。请小心保护。

当我们手上拿着玻璃樽的时候,光滑的玻璃面让我们我们捏得更紧、更紧,生怕它摔碎了,可是越是这样,手汗就不停地从手心冒出,玻璃樽就更加容易滑下去。

可是你有没有听说过,任人摔任人砸的玻璃樽?而且这个玻璃樽,摔不碎。你必定认为我在讲疯话吧?我想,疯人才会讲疯话。我就一直活在一个密闭的玻璃樽里,空气十分的有限、稀薄,我长期处于缺氧状态。

我总是大口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祈求一丝生存的机会——不是苟活,是我真正想要的一种生活。我的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夸张和痴狂,我最终成为了“疯人”一个。

这个玻璃樽,从外面打,怎么样也不会破。只有里面腐烂而闷臭的气体撑得足够大的时候,它才会轰然爆开,碎片横飞。

02.

这是一个菜市场,坐落在街尾的一个喧闹的市场。这里总是人声喧嚣,来来往往的人影没办法在我的脑海里留下半点痕迹。菜市场的地板总是那么的潮湿黏滑,被人踩过后,只留下一篇乌黑森森。地板上总是飘着零落发黑的菜叶,还有一个个堆积起来遭人遗弃的发黑塑料泡沫箱,还有一地的鸡毛。

这里的空气甚是浑浊,各种食材的气味和人的汗味混合着潮湿的空气,它们似乎会发酵,形成一股浓烈的气味。久而久之,我竟然也习惯成自然了。

我是位于菜市场中央一个卖猪肉的摊档的店主。我只是机械一般地手起刀落,把一大块猪肉切成理想的大小,放在台面上,供人任意地挑选。

“多少钱啊?”一个满脸黄褐斑的中年妇人拖着她肥大笨重的身体,捏了一把按台上的猪肉,张嘴便用那浑厚嘹亮的嗓子问道。

“这是五花肉,十五块钱一斤。”面对顾客们的问题,我就是这么地回答,没有半点的感情色彩,像是人机对话一样。

“哇!这么贵?!”中年妇女的那张油腻而宽大的脸上,多出了几分不满的神色,“十三块行不行啊?”

“不行啊!”我近乎是哀求道了,我想到了那个放散钱的发黑的塑料泡沫盒里的犹如随意堆放的垃圾一样的散钱,我的心就一直在发紧。最近这几天我已经感觉入不敷出了,以前一顿能吃一碗粥,现在只能吃大半碗了。

“我叼你老母!”终于,中年妇女流露出了嫌弃的神色,一边骂骂咧咧地一边把那块五花肉摔在按台上,转身离去。我放声大喊道:“靓姨啊!十四块钱一斤可以么?靓姨!十四块钱一斤!”

中年妇女没有回头,她的背影渐渐缩小,直至融在晃动的人影之中。我无力地瘫坐在身后那把摇摇欲坠的破木椅上,头仰着天花板,看着坠在半空的照明灯,昏黄的灯光却照得我的双眼发疼。

“小伙子!你还是太年轻了!那些天天逛菜市场的欧巴桑,就是喜欢斤斤计较这一块几毛的啦!”隔壁摊位那个卖海鱼的区叔,一手拿着鱼,另一手拿着一块粗糙的石块在磨去鱼鳞,“反正我们晚上大鱼大肉还是粗茶淡饭,完全就和那一块几毛没有半点的关系,皆大欢喜不更好么?”

“可是……”我迟疑了一会儿,“我最近都有点入不敷出了。”

“老实!老实!”区叔甚至没有擡头看过我一眼,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刮鱼鳞,一边嗤笑道,“你知道么?我最羡慕就是你们这些卖猪肉的人了。给猪肉注点水,那肉啊!啧啧,颜色鲜艳,肉质饱满,可以吊高九层楼来卖呢!”

“这……”我的脑子闪过了一瞬的空白,我没有立马接他话。等到我明白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闪过一丝慌张的感觉。我明白了,那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道德底线”,我吞吞吐吐地说道:“不不!不可以的。”

“切!”区叔擡起头,放在一条身体被刮得丝滑干净鱼放在碎冰面上,徐徐地弯下腰,放好他那磨去鱼鳞的工具,“‘度’!你要注重‘度’好么?你个傻逼头,谁叫你把整条珠江的水都注在那一块五花肉里了?”

我竟然哑口无言,我感觉后背在发烫,手臂在发麻。思维的冲击太强烈了。我没有理会区叔,扯起喉咙对着眼前那些深深浅浅的人影喊道:“新鲜猪肉!新鲜猪肉喂!便宜卖啊喂!便宜卖!”

一个身材矮小瘦削的男人拖着病怏怏的步子,走到了我们面前。我知道他是谁了,大家都叫他“咸奶酪”。

咸奶酪本不叫“咸奶酪”,他叫白青。他的年龄与我相仿,白皙的皮肤加上苍白的脸色,显得他像是一张会动的白纸。他总是有擦不完的鼻涕,鼻涕从他的鼻孔里冒出来,连成一条晶莹的丝。我十六岁第一次踏进这个宛如玻璃樽的菜市场时,我就看见他总是遭到大家的唾弃,直骂他“咸奶酪”。

十六岁,我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喊他“咸奶酪”。整个菜市场里,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会喊他“白青”。后来,我目睹了一件事以后,我终于明了——从前我们对面杂货铺有一个卖豆腐的年轻姑娘,她眉清目秀,身材曼妙,一言一语都是那么的温软熨帖,讲起话来总是勾得我们这些男的心痒痒的。白青看见她,我感觉他的眼睛闪烁过了一束耀眼的光芒,伸出手,重重地在她的腰肢上掐一下。

“喔唷!你这个夭寿的扑街仔!”那位“豆腐西施”一改平日温婉的形象,撕扯着喉咙大叫道,且给白青甩了一个结实的耳光。

“有剩菜么?”白青佝偻着腰板子,细声地问我。

“我……”我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当我准备张嘴婉拒他的时候,区叔破口大叫道:“你看看!地上大把剩菜叶和鸡毛!你干嘛不吃那些东西来塞满你那可怜的胃啊?”

我感到一大股凉气正往我的胸膛里灌。

更让我感到吃惊的是,白青竟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缓缓地弯下腰,步履蹒跚地捡拾地上那些肮脏的菜叶。我站在摊位的门口,眼神固定了一样看着他——他身后揹着一个小小的藤编篮子,弯下腰,捡起一棵细小的菜叶子,往身后的篮子里放,然后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地面,驼背往前缓缓地挪动自己的脚步,往前走。他一边走着一边四处搜寻着,我甚至感觉他在弯腰的时候,双腿颤抖得很厉害。

两旁走过的人儿,都只是投以鄙夷的目光。

“妈妈!”一把尖锐的小女孩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叔叔为什么要捡菜叶啊?”

“哎哟喂,我的小宝贝儿,这人不努力学习,就只能够捡菜叶吃咯!”

“啊……呜呜,我不要!我不要过这样子的生活!”

“所以啊,你记住啊!要好好学习啊!记得多和班里面成绩好的小朋友一起玩哈!”

“嗯!我一定不要变成那样的人。”

我放眼望去,白青这个年龄与我相仿的男人,背影更像是一个老人家。他的背影已经离我远去了,我只感觉他,一天更比一天苍老。

“新鲜猪肉!新鲜猪肉喂!便宜卖啊喂!便宜卖!”

03.

我记得这个夏天和这个秋天都非常闷热,我感觉我整副肉体都被蒸发了。每天都是在大汗淋漓之中过去的。我记得区叔在夏末的时候,买了一台收音机。

崭新的收音机,是大家的心头好。在生意比较淡的时候,大家都喜欢摇着蒲扇,一副汗津津的模样,坐在小板凳上围着区叔的摊档,听着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那些咿咿呀呀的粤剧。我可不喜欢什么粤剧,咿咿呀呀的,一个字儿唱个老半天。

除此之外,那台收音机会被豆腐西施调到新闻频道,听着收音机里那把没有感情的女声在竭力地叫嚣着:

——2015年第三号台风今天登陆粤西地区,造成了重大损失!

——今日广州市最高气温高达三十八点七摄氏度!

——某某市副市长贪污案今日开庭!

我的老天啊!这个播音员从来不会关心民生疾苦,似乎这些新闻播音员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这个问题。然而那些脑袋空空的人听这些话题总是听得非常津津有味,顺带会大大地评论一番这些时政新闻。

但是他们想到的,也无非就是要政府给他们一人一个月多两千块钱生活补贴费。说真话,我们这批人的生活也是太过艰苦了,一个月拼死拼活地叫、卖,也就两千多块钱,交个伙食费交个房租,渣也没多少剩的。

可悲啊,身体上的饥饿真的会导致精神上的饥饿。

对面那个卖活鸡的容哥儿就是最活跃的“时政评论员”,他经常把那些完整的又肥又大的全鸡砍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常年拿着刀砍、砍、砍,砍得砧板都换了好几个了,也因此他的手臂上满是棱角分明的肌肉块。这似乎也导致了他火爆的性格。

容哥儿戴着口罩,一边砍一边说话。隔着口罩,他讲的话我们也听得不大真切,但是有些我们还是知道的——每当讲到情绪激动的地方,他就会更加用力的一刀一刀斩下去,说道:“叼你妈这腐败的政府!少吃一顿饭就能养活我们菜市场所有人一个月了!”

“就是咯!就是!”这时候,叼着香烟的区叔就会冷冷地吐出几个字附和道,“挪用公款算什么真本事?”

我从不问政事,所以他们讲到情绪激动的地方,我也不过是低下头,扳弄着自己的手指。用力地抠下大拇指上的一根倒刺。倒刺撕下来了,拇指上就会留下血迹。我轻轻抹去血迹,有人就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顺着我的肩膀仰起头看过去,是大汗淋漓的容哥儿。他的双眼愤怒地瞪大,眼珠子似乎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样。我感觉我在炎炎夏日之中吞了好几大口凉气,我很不解地问:“容哥儿,咋啦?”

“你说我讲得有没有道理?”

我皱起眉头,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他激动起来讲得话咿咿呀呀的,咬字不清。我只能够凭着这些日子来的记忆,猜测出他大概讲了些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道:“你说……市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养得活嘛,是不是?”

“是啊!”容哥儿稍微把头往上扬。

“包括白青吗?”我侧着头,一脸严肃地反问容哥儿。我那时候多么希望,容哥儿可以轻轻地点一点头。

“白青?”容哥儿似乎不太明白我在说谁。我张开嘴准备说话的时候,在那一边的豆腐西施就用她温婉熨帖的声音说道:“白青不就是那个死不要脸的咸奶酪嘛!”说完,豆腐西施还忍不住留下一串尖锐的笑声。

容哥儿恍然大悟似的,他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说道:“那个垃圾仔啊?别提了!真的是恶心死人了。我真的从来就没见过那么喜欢在最底层摸爬滚打的人,我……哎,我词穷,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看见白青佝偻的轮廓出现在菜市场大门的门框边上,我心一酸,我的目光投向了他。一大团浓厚而猛烈的白光映衬得他更加阴暗和形单影只,他还是揹着那一只破旧的篮子,锐利而充满渴望的目光,在四处搜寻着。渐渐地,他的五官更加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我大概是一个很容易被舆论绑住手脚,身不由己地往前走的人吧,那么地随波逐流。我不敢站出来为白青说一句公道话,当我感觉白青的眼光和我的双目对上的时候,我不敢作声,只是用眼神提示他,不要靠近这里,不要靠近那些人。

他的目光有些呆滞——一潭清水里,没有半点帆影,连一圈涟漪也没有,那么空洞,那么死寂。他大概是没有看出我眼神里的信息,他还是径直地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太过激动,开始晃脑袋,提示他走远点。

“民哥儿,你在干嘛呢?”容哥儿似乎发现我有些不对劲,他就顺着我的视线这边看。一点阻挡也没有地,容哥儿和白青就这么碰面了。

“咸奶酪!”容哥儿挑眉,挑衅地说道,“咸——奶——酪——看——这——边——”

白青没有理会他,只是低下头四处搜寻,有没有稍微体面一点的剩菜叶。我的心凉了半截,温饱问题完全没解决真的会让人放弃掉为尊严抗争的机会么?

“咸奶酪!”区叔也拖着沉厚的嗓音,叫道。他弯下腰,从那个沾满了灰色斑点的白色塑料盒里拿出了一大把湿淋淋的挂出来的鱼鳞,一把甩在白青脸上,一脸不可一世地说:“咸奶酪!鱼鳞富含蛋白质、脂肪和多种维生素,还有锌、钙等多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以及胶质呢!”

“对啊!区叔讲得一点都不错!”豆腐西施一直摇着月白色纸扇,笑着说,“我初中化学也能念个及格呢!还不错呢对吧!”

“谢谢你。”白青用大家都听不清的声音回答区叔,可是我却听见了。我还听见了大家捧着腹的哄堂大笑。白青看着他们只是讪笑了几下,附和着他们。他佝偻着背往菜市场的另一个角落走去。

——这个冬天,应该会很冷很冷吧?

04.

夏天归去了,又送走了秋天。气温一天更比一天低,大家身上穿的一副也变得越来越厚了,尽管如此,大家的火气还是非常旺盛,经常围着区叔那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呜呜哇哇地乱叫着。

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轻轻举起双手,抱住自己大衣的衣袖,捏了一下。过去的记忆全部涌现了出来——课本里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我真的不想看进去,所以我学习成绩也是可以跌破父母的眼镜。我从前要考上高中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有一年生了肺炎,休学一年。从此以后我再也与高中无缘了。十六岁,当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中考,语数英物化政体,加起来只有三百来分,可是我的父母不惜花重本来让我读上高中。我只好冲破牢笼,一个人来到这里。十六岁,无依无靠。

十年过去了,每当在睡梦里,我似乎还会嗅到当年痛苦到绝望的气息。十年了,我一直没有勇气给家里打过电话,他们也没有给我信。直到前年我在这里偶然遇见新婚的表哥,家里人才知道我的下落。

又怎么样呢?每个冬天我都是穿着那一件深灰色的棉衣一个人走过去。那件冬衣已经被我穿得越来越薄了,现在它甚至能够从中抽出一丝棉絮。冬天越来越冷,我越来越麻木,切下猪肉的力度越来越大,就是为了御寒。

冬至。冬至的夜。

菜市场里人头攒动,菜市场里一派热闹的景象。大家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兴奋而又喜悦的神情,大家都兴高采烈地买、卖。我的手臂也机械地砍、砍、砍,我想我做梦都会在砍。我根本无暇顾及门口那里的人儿。

八点了,热闹的菜市场渐渐变得冷清。我开始坐在放在自己店铺里的沙滩椅上,后背靠着椅背,看着头顶上那块已经霉点连绵的天花板,开始进入一种放空的状态。容哥儿、区叔还有豆腐西施那一批人,聚在一起,尖声大声地说着、笑着。

“容哥儿,我看你身强力壮的,很是有前途呢!”

“对咯,容哥儿,要不你跟豆腐西施凑一对吧!”

“群姐儿,你说的是什么话呢?”

他们的话题营养价值并不高,但是却吵得我头疼,我猛然坐起身,却错愕地看见了白青站在我的店铺面前,他递给了我一个灰色的塑料包裹,嘴唇动了一下,似乎说了些什么。

他的话语我听得不大真切,我站起身,弯着腰,把耳朵凑到了白青的嘴边,我听见他说:“民哥儿,这是你的包裹。”

我疑惑地接过了白青手上的包裹,看了一下上面的地址,我感觉南极冬天的寒气已经倒灌进了我的胸腔里。那是家里的地址,我连忙拆开那个包裹,发觉里面是一件绛红色的新棉衣还有一张便条。

我拿起了便条,看了看里面的字:

“小民,我知道你外出了十年,生活应该也过得不大好吧?你带出去的那件深灰色棉衣应该已经冒出许多棉絮了吧?我和你阿爸买了一件新大衣给你,听说这个冬天有寒流,保重身体。阿妈留。”

“怎么了?”白青问我。

“哦!是家里给我来的信。”我一边回答白青,一边脱掉自己身上那件破旧的深灰色棉衣,换上那件绛红色的棉大衣。当我换好衣服以后,我才惊愕地发现——今天已经是冬至了,白青却还只是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灰白色单衫。白青臂膀一直在颤抖着,和他的嘴一样。他的嘴唇已经是青白青白的。

我迟疑一会儿,说:“怎么了?还是一个人么?”

白青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只是那样目光呆滞地看着我。我简单地收拾好东西以后,用透明的塑料袋装好今天卖剩下的猪肉,对着白青说:“反正我们都是形单影只的,要不我们一起过冬至吧。”

白青点点头,似乎他的双眼在闪烁着光。我拉下铁闸以后,对着他说:“我想去你那边。”此时的白青却流露出了难为的神色,但也没有拒绝。

05.

白青的家,真的不能称之为“白青的家”,那里只是天桥底下一个简陋的角落,只有几块他在一个即将完工的工地里捡回来的那些活动板房的墙板来挡风。那个逼仄的角落,放着一只破旧的电磁炉,单薄的床褥和那只破烂的藤编篮子。那些活动墙板上,贴满了从前那些工人留下来的女星海报。一切都显得毫无生机。

“不好意思,我真的身上没几个钱了,所以家里只能够布置成这样子了。”白青腼腆而尴尬地笑了笑,我艰难地挑了一块稍微干净一点的地儿坐下。我思索了一会,问:“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愿意我到你家的原因么?”

白青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没关系。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我家里的布置也没比你好多少。大家彼此彼此!”我笑着拍了拍白青的肩膀,他却痛哭地皱起了眉头。我不明所以地把头凑过去,问道:“白青,你干嘛了?”

“哎——”白青解开衣服的扣子,露出他那一身排骨。我看见他青白的肩膀上,有一块流脓的伤口,赫然躺在那里,似乎在挑衅一般。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嘛?”

白青抿嘴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习惯就好。”

我们两个人沉默了。我的视线在他的逼仄的房间里扫视着,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只破旧篮子上,他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今天冬至日,菜市场里太多人了。我想那些人肯定要压榨干自己的货品。就算是掉在地上的烂菜叶他们也会捡起来贱卖的。反正……”

我知道白青准备说什么,我怕他把话说完以后就会伤心。于是我说道:“你平时是怎么弄水来的?”

“嗯……”白青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被我硬生生地掐烂了,他咬着唇说,“江边啊!政府说什么要整治珠江水,反正我觉得整治不整治都一个鬼样,反正喝不死我,所以我每天都在珠江边打水啊!”

后来我去了珠江边的亲水平台打水的时候,刺骨冰寒的水,凉透了我我的心。我回到白青的小窝棚以后,他看见我手上那个加大版可乐瓶,笑着对我说:“冷吧?我每天都是拿这种水喝、做饭、洗澡……”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他,把水往罐子里倒。然后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装上水以后,看着锅里的水慢慢沸腾。可是过了好久好久,我总感觉那些水除了冒出零星几个细小的泡泡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变化。

“电力不足,是这样子的啦!你们这些有家的人不会懂的啦!”白青苦笑道,我摇摇欲坠的内心忽而崩塌了,我脑内忽而闪过一片空白,我脱下了穿在身上的绛红色棉衣,披在白青的肩膀上。

白青错愕而惊讶地看着我。

“给你的。”我笑了笑,对着他说道,“这个冬天有寒流,你就一件单衫,可不行的啊!”

“从来,就没有人在意过我的生死。”白青把棉衣裹得更紧,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说道,“像区叔、容哥儿还有豆腐西施那一批人,从来只知道拿我取乐。我死了他们可能还得笑三天呢!”

“你别这样说!”我皱起眉头,慌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民哥儿,你是一个好人。”白青的嘴角咧开了,那种笑容,十年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在那张沧桑的脸上,一切都显得太过心酸了,“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烧到了耳根子去,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们两个人落入了一片尴尬的死寂之中。过了良久,锅里终于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响,飘出了一阵猪肉原始的香味。

“哦!我已经太久没有嗅到过猪肉的香气了。“白青只是留下了这一句话,便开始拿起那根残破的筷子,疯狂地夹起猪肉来吃。我坐在一边十分尴尬地看着他。他家里只有一根筷子,我做不到把手伸进滚烫的汤水里拿猪肉。

“你……慢慢吃哈!”

白青没有擡头,继续猛地把我切好的猪肉往嘴里送。一会儿的功夫,白青碗里的猪肉被他横扫干净了。他擦拭了一下沾满了猪油的嘴,笑着对我说:“民哥儿,你还有没有猪肉?猪肉渣子也好。”

我摇了摇头,说:“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只卖剩下那一点点东西了。而且我之前入不敷出的数目也只是刚刚好填回来一些而已。真的……很抱歉。”

透过微弱的光线,我感觉白青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我于是补充说道:“这样吧!白青,我去超市买点酒回来罢!反正今天冬至,我一个人流落在外,没有亲人陪着。跟你一醉方休吧!”

白青点点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我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我看过许许多多人醉倒的态势,比如说区叔吧,他就是一个酒鬼,总喜欢喝酒,最后总是喝得走路左摇右晃,得让他老婆扶他回家。我看他老婆那瘦小的身躯,扛着区叔那么大块的身躯,很是辛苦呢。所以我十年来一直没喝过酒。

可是我今天得破戒了。我一个人快步走在街道上,冷风萧瑟,吹得我的头发凌乱不堪。原本热闹繁华的大街现在终究是冷清了些许——人声不如往日那么沸腾了,霓虹灯也不如往日那么眩目了。

远方的天空是一片无生机的漆黑,在这些不见光的角落里,沉睡了十年的思乡之情开始在我的心里酝酿。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挺直腰,更快步往前走。

是那个晚上,我才从白青的嘴里听说过一些我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白青从前是重点高中里的佼佼者,在十七岁那一年因为被人污蔑而被学校劝退,他的父母一怒之下就把他逐出家门。就这样他流浪了十二年。他因为在十年前——就是我出逃那一年,在工厂里出了意外,才导致他几乎失去了工作的能力。所以他十年里只能够捡菜叶为生。

我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白青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保存十分好的照片,递给了我。我接过了照片,我的嘴几乎是“o”的形状那样张开了——那时候的白青身体很健壮,头发犹如刚刷一样挺直浓密,粗而浓厚的眉毛,勾勒出他五官立体的脸,那双会发光的眼睛大小正合适,似乎在和你眼神交流。鼻梁挺直如松,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扬,一副威武阳刚的模样。

“这是十七岁时候的我,难以置信是吧?”白青脸上的神情终究是舒缓一些了。我不知道该店头好还是该摇头好,我细细地打量眼前的白青——凌乱犹如胡天八月寒风过后的枯黄草地一样的胡子,眼球深深地陷下去,头发也变得稀疏不少,当年英俊的模样少了八九成,在现在的他的脸上,我只看到了时代的沧桑。

想想当年初中的时候,很多女同学也说我长得眉清目秀,很像电影里那些文艺小生。我十年没照过镜子了,天知道我现在长了副什么鬼样。在那一刻,我对白青,竟然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来。

“我们都一样啊!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

那夜,我和白青都喝了很多很多。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越来越燥热,头脑都在发胀,过去的事情完全被挥去。白青喝酒前有吃“下酒菜”而我没有,可是白青看起来比我更醉。

我和白青都对对方倾诉了许多被我们窒息在心里面的话语,那一个晚上,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就像是一条被巨型水坝拦截住的河流,忽而有一天水坝被炸开了,被堵得慌的河水倾泻而下那样。

从未感到任何一天我的肩膀像那夜那么轻松。

最后白青嘟嘟囔囔了不少话,我都没有听得太真切了。我想,他早已在心里面哭泣了好几次了。他快要醉倒的时候,他把披在自己身上的绛红色棉衣披在了我身上,说了一句我听得清的话:“民哥儿,还给你吧,这些东西终究不属于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白青要干什么,我就只看见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我混混沌沌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夜越来越深,月亮越来越清亮、无暇。这寒风是越来越冰冷,像把刀子一样在我的脸颊上使劲地刮、刮、刮,像极了区叔刮鱼鳞那样毫不留情。发昏发热的头脑醒过来了大半,我放眼望去,还是那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霓虹灯轮廓。

走到了白青平日打水的地方,我看见了一圈圈细腻的涟漪在向外扩张,那滟滟涟水波颤动了城市五彩霓虹的倒影,那些灯影在冷冽江水里舞动着,就连那一弯清亮无暇的月色,也被颤动得碎了。

06.

那夜,我那孤单寂寞影伴随着我走过了一条条大街,那件绛红色的棉衣还残留着白青的气味。我抱住那件棉衣,在犹如棋盘的街道上,像只孤魂野鬼一样地走、走、走,没有目标地走、走、走。

那晚不知道怎么的,我忽而发烧、乏力、肌肉痛、头痛和咽喉痛。或许是感冒了吧。我走回家的每一步都感觉十分沉重。回到家以后,我的后背碰到了床我就昏睡了过去,隐隐约约之中,我听见隔壁屋的收音机在嚣张地喊:

“今日,西非地区埃博拉病毒死亡率已达到百分之七十,有可能在世界范围之内传播,它的初期症状为:发烧、乏力、肌肉痛、头痛和咽喉痛。”

我戏谑地笑了笑,继续沉睡。

明儿一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了。我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去菜市场买点蔬菜来煮粥吃。当我低着头跨入菜市场这宛如玻璃樽的地方时,我听见了各种细碎的流言在漫天飞翔。

“啊哈,咸奶酪他死了!”

“哦——是什么回事啊?”

“你说咧——色死的嘛!”

“对咯,不然干嘛叫他‘咸奶酪’啊?死得名副其实呢!”

“哈哈哈哈——”

我感觉内心的颤动犹如昨夜我看见的涟漪那般向外扩张,向外颤动。我擡起头,他们在那一刻似乎也注意到我——眼神里更多是恐惧和慌张,那种看见不祥之物的神情,就像是听说龙王庙里会发大水一样。

“你看看!民哥儿昨晚不就是发烧和乏力么?肯定是埃博拉初期症状。”

“就是!听说他昨晚竟然跟咸奶酪那种人厮混在一起!活他的该!”

妖孽——妖孽——妖孽——人群从四面散开,只留下阵阵冷风紧紧地抱住我。病魔——病魔——病魔——你天生少了一根筋,你天生触犯了老天爷,你现在要还账了。蛇鬼——蛇鬼——蛇鬼——你就是一个血液带毒的妖孽。妖孽——妖孽——妖孽——我不是妖孽——疯人——疯人——疯人——我求你们了各位大哥大姐们,我真的没有埃博拉——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你是一个被上帝抛弃的孤儿——你注定——注定死在烂臭的大街上——你跟咸奶酪那种是非之徒太过亲近——太过亲近——这就是你的惩罚——惩罚——惩罚——报应——哦!是报应——报应——报应——我求你们了,这是我的自由,这是我的选择——你们这些没有被开化的人儿,注定会死在地狱最下面那层——你们就活在玻璃樽里——玻璃樽——玻璃樽——玻璃樽——你们迂腐的气息正在膨胀——膨胀——膨胀——你们太顽固——顽固——顽固——你们这个玻璃樽无法从外面打破,只能够从内部用迂腐的气体冲破——玻璃灰飞烟灭时,你们就会解脱——哦!不!是死——死——死——我咒你——咒你——

呕吐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感觉我的胸膛被那些腐烂的气体压得透不过气,我迈开双腿,冲了出去。

跑、跑、跑,没有知觉地跑、跑、跑,忘却了记忆和未来地跑、跑、跑,莫要回头地跑、跑、跑。一路路过来,无视掉红绿变换的交通信号灯、无视喇叭嚣张的嘶吼、无视了司机们不耐烦的谩骂,我是一个没有了未来的人,是被上帝遗弃的孤儿,我只能够跑、跑、跑,只听从自己的双腿的跑、跑、跑。

说来,我的记忆也不过是一篇死灰。人声总是那么的喧嚣,大家都是一副势利的模样,一副运用看戏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的嘴脸。这些东西,全部都在我的眼里揉成一团。

07.

我惧怕黑夜,我惧怕闭上双眼,我从来不敢低头。你知道么,纵使好多好多年过去了,每当我的眼前一片昏黑时,我就会看见一圈圈细腻的涟漪在向外扩张,看见那滟滟涟水波颤动了城市五彩霓虹的倒影,看见那些灯影在冷冽江水里舞动着,看见那一弯清亮无暇的月色,也被颤动得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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