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

01.

陆杨和陆柳是双胞胎兄弟,若他们有一对正常的父母,他们一家四口倒也是幸福美满的家庭。但是,对于陆杨和陆柳而言,若他们的父亲是一抹幻影,那他们的母亲则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陆杨和陆柳的父母他们若隐若现,而又时时作为一道阴影,笼罩在陆杨和陆柳的头顶。

只是,这重重的阴影有些太沉重,而且从来不以光明正大的方式出现。

陆杨是兄长。俗话说,长兄如父。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听见了母亲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他们便知道了,陆杨是兄长。那时候开始,陆杨跌跌撞撞地学会了洗衣和做饭,以照顾自己这个比自己小了九分钟的弟弟。渐渐地,陆杨在手指上烫出了几个脓包,让陆柳吃了数十顿失败的晚餐以后,他的厨艺赶上了外头的那些餐馆。若把陆柳吃陆杨做的饭的时候的那些表情做成动画,大抵是一个孩子从委屈到惊喜再到满足的表情变化图。

有些时候,在陆柳吃着口中的食物时有一种幻觉,错以为陆杨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太容易被打破了。它就像飘在空中的一串泡泡,而那些人就像是顽皮的孩童,他们伸出手指,就可以把这些幻想全部打破,连吹灰之力都不需要。

是什么样的人呢?这样的人太多了,陆杨和陆柳也说不清楚。他们是许多人的重叠。陆杨和陆柳每每扑向这个人,想要毁灭他,他都会变一个模样,分裂多一个样子,继续折磨这两兄弟。

02.

2003年某个夏日。

这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蔚蓝的天空干净得不留下半点尘埃。和煦的阳光在两兄弟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打落在他们的脸上,让他们感觉到温和与舒适。陆杨勾着陆柳的肩膀,往学校那边走去。

陆柳感觉有什么东西砸在他的后背,他回头看,发觉有一团被揉皱的纸团躺在地上。他捡起那张纸,展开它,里边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陆柳看完这几个字,感觉到昏阙,喘不过气。

倒不是那字真的太难看。

而是那几个字是——陆杨陆柳两个人乱伦,恶心的同性恋。

陆杨把头凑过来,看了看纸条上的字,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多说话。陆杨夺过陆柳手上的纸条,把它撕得粉碎。

这样的纸条,他们已经收到过很多次了——“陆杨陆柳,有妈生没妈教的双胞胎人妖”、“完美遗传父亲的同性恋怪物”、“陆杨陆柳、将会烂在地府门前的两只异类”

他们明白——他们的父母作为厚重的阴影,又笼罩在他们的头上了。

学校的老师、班级的同学、亲戚……就连学校旁边百货店的老板娘,都在说,陆先生——陆杨陆柳的父亲,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同性恋。面对这样的流言,他们从一开始“同性恋是什么?”的疑问,到后来对诋毁者的愤怒、对父亲的失望,再到后来的麻木。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拿到过什么确凿的证据。

——当然,在这个充满偏见的小地方,流言的兴起,从来不需要证据。

当然,每次陆柳因为这件事感到委屈的时候,陆杨都会缓缓地摸着陆柳的头,宽慰他,说道:“阿柳,你大可以不用理会那些人的风言风语的,反正大家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这次,他们受够了。作为十三四岁,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理的陆杨和陆柳,这次决心要找到证明他们父亲“清白”的证据。就算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的证据,他们也要端正自己的影子。

经过了心不在焉的一个上学日,陆杨和陆柳回家了。

其实,在回家的路上,陆柳也渐渐觉得他们两兄弟站不住脚——从他们记事开始,他们的父母就是分房睡的。小时候,他们听说过有些孩子都会在睡觉时间无意听到自己父母的“嗯嗯啊啊”的声音。而这两兄弟的父母却从未有睡在过一张床上,这就显得很“奇怪”了。

由于明天考试,今天要布置考场,所以提早了将近一个小时放学。陆杨说:“阿爸有什么猫腻,我们都可以利用这一个小时抓出来。”

回到家,他们就感觉气氛不太对了。房间里静悄悄的,陆杨和陆柳的心跳开始加速、加速,直到一个不可控的速度。随着肾上腺素的飙升,他们靠近阿爸的房间,却听到一些“嗯嗯啊啊”的声音。

陆柳眼睛瞪大了,惊恐地问陆杨:“你说,阿爸和阿妈是不是在表达他们的爱啊!我觉得他们还是挺正常的啊!所以说,外面的人都是在乱说的。”

“你放屁吧。”陆杨轻轻地拍了一下陆柳的臀部,说。“你没听见里面有一把声音有点陌生吗?那是阿爸在和别人乱搞吧!”

他们发现,房门是虚掩的。陆柳的眼睛开始发亮,似乎有大举动的倾向。陆杨想阻止他,却发觉已经太晚了。陆柳推开木门,看见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床上有两个全裸的男人,一个是陆先生,另一个是留着寸头和小胡子,身材壮硕的男人。那个男人在陆先生的身后攻略城池,而陆先生大开城门。

证据确凿。

“阿爸,你在干什么?”陆杨生气地问。

“大人工作,你们小孩子滚一边去!”陆先生翘着白得刺眼的屁股,一边用力挥手,示意两兄弟离开这个房间。但是两兄弟一时懵了,站在门框上,动都没有动。

最后,他们听见阿妈拧钥匙的声音,他们便往外走,把他们的所见告诉陆夫人。

03.

“姓陆的!你这是要闹哪一出啊!”陆杨的阿妈听闻了陆先生的断袖之事后,一改往日小女人的形象。她举起双臂,用力地拍打在陆先生的胸膛上。但是,奈何陆夫人的体型太过瘦小,她的反抗对于陆先生而言毫无作用,反而点燃了陆先生的怒火。

陆先生猛地推开了陆夫人,陆夫人往后倾倒,陆柳和陆杨连忙扶着陆夫人。陆先生一脚踹开了陆杨和陆柳两兄弟,叫道:“刚才我在房间里不是已经教过你们了吗?‘大人工作,小孩子不要插手’的吗?你们的耳朵长来干什么的?”

说完,陆先生蹲下来,用力地拧陆杨和陆柳的耳朵。

陆杨拧紧眉头,强忍着疼痛,没有发声。

陆柳疼得哇哇直叫。

最后,两兄弟的耳朵都被拧得通红。

陆先生最后把脸慢慢凑近陆夫人的脸,用力地往上面扇了几记响亮的耳光以后,便说道:“没错,我是一个喜欢被男人搞的男人,没错,我就是一个受万人唾弃的同性恋,没错,我生来流淌的血就是带着污渍的。但是,我也是一个男人。你作为一个小女人,你不也得依靠着我才能过活吗?大家谁比谁高尚啊?”

刚才陆先生说的一大段话,都是用冷静到可怕的语气,最后再用力地“啊——”了一声,吓得陆夫人嘴唇颤抖。陆夫人气急败坏:“姓陆的,你真不是个东西!”

这次,大抵是陆先生嫌扇耳光不够过瘾,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捏住了陆夫人的脖子。陆柳看见自己的阿爸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泯灭了人性,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陆杨拿起了一个陶瓷瓶子,往陆先生的后脑勺砸过去。在那一瞬间,陆先生往后倒在了地上。鲜血渐渐从他的后脑勺里沁出来,染红浅色调的地板。陆夫人看见自己的丈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惊恐得口唇发白。

然后便是不停地摇晃着陆先生的身体,一边哭喊着:“姓陆的,你倒是起来啊!起来啊!”

陆柳站起身,往阿妈的房间里拿出阿妈以前常用的外伤药,给阿爸包扎起来。三个人戮力把陆先生的身体拖回到陆先生的房间里边。他们把他擡到床上,便离开了房间。

陆夫人举起了瘦小的胳膊,一左一右地勾着陆杨和陆柳的肩膀,匆匆忙忙地把他们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刚刚关上门,陆夫人便把门反锁,然后转身看着自己那张邋遢并且逼仄的小床,忽而感觉眼泪涌上了自己的眼眶。她的腿太酸了,她控制不住自己便背靠着门坐下,然后开始掉泪。

陆杨和陆柳呆在阿妈的左右,手脚发麻,一时感到不知所措。

待到阿妈的情绪冷静了一些以后,陆杨才小心翼翼地问阿妈:“阿妈,你以前不知道阿爸是那种人吗?”

听见了“那种人”这三个字,陆夫人又开始不断地掉泪。她太清楚那三个字代指的是什么——不仅仅是一个特殊的性取向,更是十几年来的忍辱负重和孤独寂寞。陆杨感觉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他连忙来回抚摸着阿妈的后背来安抚她。

但是,那个问题终究要冲破陆杨喉咙的封锁,他问:“阿妈,既然如此,为何当初要嫁给他?”

陆夫人咬着唇,缓了一口气,才开始说:“孩子们,你们今年已经十四岁了,人间的一些险恶,你们大抵已经略知一二了。阿妈今天这么说,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明白——从小,老师教给你们的童话都是‘王子和公主’最后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了。似乎婚姻是爱情的目标。但是,未必的。是,未必的。你们能明白吗?”

陆杨和陆柳似懂非懂地点头。

“爱情,源自于人类对其他人的原始欲望。原始欲望普遍存在于人体里,且绝大多数人都是对异性产生原始欲望。于是,人们就认为,男女结合是种必然。但是社会这么复杂,大抵不是那么容易能够说清的。婚姻所包含的意义太复杂了,它对于我而言,更是一把保护伞,让我免于流言蜚语的攻击。”

说着说着,陆夫人慢慢就收起了泪水。之前留在脸颊上的泪水渐渐干涸成泪痕。她继续说:“阿妈当年长相一般,又胆小,男人留给我的印象总是强壮的。所以我想有个男人保护我。男人是视觉动物,我的长相不足以燃烧他们的欲望。所以,婚姻对于当年的我而言,是多么遥不可及。这种遥不可及又让我对来自男人的保护更加渴望。”

说到这里,步入中年的陆夫人脸上泛起了少女时代的红光,但是她的眼神却慢慢地失去了光泽,她继续说道:“所以,我的父母告诉我,有个三十岁的单身男人,想要找一个温柔的妻子,我父母觉得我能胜任他的妻子,于是把我介绍了给他。”

陆柳问:“那……后来呢?”

“你们知道吗?那个男人,就是你们阿爸。那时候他才三十岁,三十岁啊!那时候他身体可彪悍了,长得也有几分英武。我对男人的保护的渴望又开始失火,我毫不犹豫地带着我的少女梦,嫁给了你们的阿爸。”

听到这里,陆杨忽而觉得很可笑,他早就在他的心里苦笑了很多遍。这些话,都勾起了他对这个团圆却又残破的家的回忆——从小,在他眼里能看见的,都是瘦小的阿妈亦步亦趋地跟在阿爸身后,谨小慎微地。开始时,大家都说,阿爸跟阿妈,是一对极不相称的夫妇。后来,有人说看见陆先生跟一个比陆先生更加高大与彪悍的男人来往紧密,还经常出入同志酒吧和附近的招待所。

于是——流言四起。但是,流言总归是流言,从来没有什么证据。所以阿妈还是心甘情愿地做陆先生的妻子。

父亲家暴母亲的场景,占据了陆杨和陆柳的家庭记忆中的大部分。只要陆先生稍微有些不顺心,便要掌掴陆夫人、对她拳打脚踢,有时候甚至会让陆夫人卧床不起。在这样的情况下,陆杨承担起“长兄如父”的责任,然后学会了洗衣和做饭。

“可是,我的所有幻想,都只停留在新婚之夜。那天,我们是背对背地睡过去的。后来,干脆在房间的中央摆多一个屏风,卖掉了新婚的大床,买了两张小一点的床,开始分房睡。后来,你们的爷爷奶奶催得紧,说想要抱孙子。于是,我们才开始‘办事’。但是,他差不多一个月才会跟我来一次,每次他都只是把裤子脱下一点点,匆匆完事以后马上走了。直到我怀上了你们两个,他就再也没碰过我了。”说到这里,陆夫人的眼神更加暗淡了。

“幸运的是,我一下子就生下了两个健康的儿子。我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陆夫人提起了这两兄弟,紧绷的脸终于是舒展了一些,“但是,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弱小的女人,根本无法反抗你阿爸。我受制于他,被他折腾得没有力气,我对你们也是有心无力啊!是阿妈对不住你们!”

说到这里,陆夫人开始止不住地嚎啕大哭,举起手臂把两个儿子抱在自己的怀里。受到阿妈的情绪的感染,陆杨和陆柳的眼眶都渐渐变得湿润。

“难道,阿爸不知道这样子对不住一个女人吗?”陆柳擦拭一下湿润的眼睛,语气变得愤怒。

“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陆夫人苦笑道,“有一次,他喝醉了,竟然和我吐露心事,他说,他这生只想做一个活在黑暗里,翻腾着他被禁忌的欲望的人。但是这个小镇里,舆论被赋予的权利太沉重了。它来如山倒,把你阿爸这样的人也能压倒,他迫于你们爷爷奶奶和传宗接代的压力,才选择和一个异性进入婚姻生活。”

哎!又是流言,又是流言——陆杨在心里边对着自己说道。

说完,陆夫人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道:“我要去看看阿爸怎么样了。”

“我要跟你一起去!”陆杨拉着阿妈的手,也站了起来,说道。

他们便一起去看阿爸。穿过屏障,他们看见阿爸躺在床上,肚皮在有规律地上下浮动着。大抵是听见了人的声音,陆先生醒了过来,然后便开始怒骂:“王敏霞你这个婊子养的!你干嘛去?”

大抵是看见陆先生没有什么战斗力,她斗胆地无视了陆先生。但是陆杨和陆柳分明看见了陆夫人的手掌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他们叹了一口气,也不能多说什么。

陆夫人从钱柜里拿出家里的钱,便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其实,陆先生也发现了陆夫人的这一系列举动,他不停地骂着脏话,但是却无能为力。

陆夫人离开了家,离开的时候,她还带着笑。

但是她回来的时候,却步伐飘摇、浑身酒气。她手上拿着一只油腻的纸袋,纸袋里装着两只新鲜出炉的烤鸡腿。她把袋子递给了陆柳,然后往房间里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你们知道阿妈有多委屈吗?阿妈出去一遭,他们都翻着白眼看我,他们都觉得我们家有个同性恋,丢脸至极,好像我们也脏了一样!”

陆杨和陆柳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地啃鸡腿——鸡腿很烫,也很香。但是两兄弟吃得却很不是滋味。

哐当——陆夫人倒在了地上,开始为她这半生的委屈与愤怒呜咽。

两兄弟连忙冲进房间里。

从那天以后,陆夫人大抵是失心疯了,她天天都是醉醺醺地回来。每天,当两兄弟都在奋笔疾书的时候,看见阿妈满脸通红,满口胡言乱语,手上拿着喝了一半的酒瓶回家时,陆杨总是会感到十分愤怒。

但是——当阿妈在房间里拖长声音大喊:“阿杨——阿柳——过来!”然后两兄弟一起进阿妈的房间的时候,陆杨又会感到心软——因为,陆夫人总是泪眼婆娑地说:“阿杨——阿柳——你们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特别是你啊!阿杨,你作为哥哥,你要对阿柳多多上心啊!阿妈这一辈子算是废了,你们以后一定要展翅高飞!”

看着阿妈日渐苍老的脸、日渐下陷的眼珠,陆杨真的不忍心生气。

同时,他也记住了阿妈的话——“要对阿柳多多上心啊!”

陆先生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家了——他干脆是跟那个跟他姘上的男人同居了。每一天,陆夫人想起自己这十数年来对丈夫的一丝希望也被彻底打破了,她失去了往日顾家的心思,终日与酒精作伴。

所以,陆杨总是比往日早起半个小时,做好早餐,然后一边运动一边等陆柳起床。每天回家以后,他都会先把前一天晾出去的衣服收回来、叠好,然后放进衣柜里边。然后开始做饭,两兄弟吃完饭,他才开始学习。

这样的日子走过了一天又一天,终于走完他们的初中生涯。

04.

陆杨曾经告诉自己——只有自己的身心都变得强大,才能够保护好陆柳这个比他小了九分钟的弟弟。一年过去了,到了两兄弟中考的时候了。在这一年里,酒精始终是他们那个失心疯的阿妈最好的朋友,但是这个“最好朋友”大抵是个损友。

——陆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可是她却坚持与酒为伴,因为只有酒才能麻痹她那些感受这世间痛苦的神经。因为家庭状况,陆夫人坚决不就医。

面对这样的情景,陆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无能为力。每次在炎热的半夜里,当陆杨被晚间的热气蒸醒的时候,总会感觉隐隐地胸口发疼——大抵不是生理病,是心理病。他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口,脑子里一边播放的都是阿妈喝得烂醉然后却因为胃炎而痛苦得在床上打滚的样子。

他曾为此偷偷地哭了许久,却只能够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不能够吵醒陆柳。

慢慢,他意识到——阿爸离开了,阿妈太过于病恹恹,陆柳还活在自己的保护之下,只有自己才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必须变得比现在更强大,才能够保护好自己的阿妈和阿弟——就这样,他在花季之时就被迫负担起本不应该是他负担起的责任。

中考以后的半夜里,他醒过来以后,会到厨房里驮着米袋做深蹲,又或者是用米袋来做举重。他以这样的方式锻炼自己的身体,直到汗水如注地从他的脸颊旁划过,然后低落在衣衫上、皮肤上和地板上。直到他的身体都累得空虚了,他才停下。

然后,回去大抵睡了两个小时以后,会绕着小镇的路上跑步。

路上会有人像骂陆柳一样骂他是“完美遗传父亲的同性恋”。

从前,他会因为别人的这些风言风语而感到气愤。而现在,他只会反复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会在脸上挂着一副与他的心情极不相称的微笑——仿佛在告诉这个世界里那些嘲笑他的人:“我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流言蜚语远不能打倒我!”

后来,大抵过了两个多星期,要出中考成绩了。出成绩的那天,陆柳在家里来回踱步,时不时还会烦躁地抓弄自己的头发,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一片凌乱,宛如一个鸡窝。但是那天的陆杨却出奇地“平静”。

倒也不是真正的平静。在陆杨的脑海里,一直都在闪现着中考前夜,陆夫人在床榻上从醉酒之中爬出来,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然后紧紧地握住了陆杨的手。那一夜,陆杨惊觉母亲的眼睛已经变得浑浊,似乎在闪烁着带有希望的微光。她那带着深深的皱纹的脸颊不停地颤动着,她然后伸出她那只干枯的手,拍在陆杨的掌背上,告诉他“阿杨,你的成绩比阿柳要好。对于阿柳,阿妈只希望他能考回你们初中——C中的高中部。而阿杨,你的学习成绩好,阿妈希望你可以考上县城一中。”

陆杨郑重其事地点头,摸着阿妈的后脑勺,差点带着哭腔说:“阿妈!我一定努力,考到县城一中。”

但是在陆杨心里却是另一套——他知道,要是他和弟弟分开了,就没有人可以从如潮水的流言蜚语之中保护好弟弟了。但是阿妈那闪光的眼睛却写满了对陆杨的希冀,他又不想让阿妈知道自己的心思。在填报中考志愿的时候,陆夫人亲眼看着陆杨在第一志愿那一栏填上“县城一中”。

——但是陆杨在中考的时候却把数学第一道十二分的大题空了出来,物理中间两道双选题随便涂了几个答案。

所以大抵陆杨只能留在本地读高中。陆杨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了,他是不太担心自己的去向的。但是他这样违背了阿妈的希冀,却让他感觉如坐针毡。阿妈在出成绩那天没有去喝酒,在家里陪着两兄弟。

陆杨疯狂地撑在地上做俯卧撑。陆夫人去安抚他。他只是说:“我考差了,我现在很害怕!”

最后的结果如陆杨所愿——他和陆柳都考上他们初中本校的高中部。陆夫人面对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太失望,她只是告诉两个孩子:“无论你们去到哪里,只要你们能够保持你们纯洁的初心,你们就是最棒的!”

虽然陆杨在中考时故意让自己考砸,但是他的中考分数还是比C中高了三十分,所以他被编进了重点班。而陆柳的分数只是刚刚好超过了C中的录取分数线,所以他被编进了普通班。

陆杨知道的——C中初中部大多数学生都只能考回C中高中部。而C 中初中部所有人都知道陆杨和陆柳的父亲的那些事情。陆杨和陆柳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进了高中生活的大门。

05.

升上了高中,对于陆杨和陆柳而言,除了功课变难了,他们生活里其他的东西都没有半点的改变。同样都是被扔小纸条、被路过的其他人投来了厌恶的目光……陆柳在普通班,班级里大抵混进了一些不学无术的人。

这些不学无术的人会毫无征兆地撕掉陆柳的作业本;他们会在他的校服外套上用油漆笔写上:“完美遗传父亲的同性恋”、“恶心的同性恋”的字样;他们会忽而打翻陆柳的水杯,让水打湿陆柳精心制作的笔记本。

陆柳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只感到无助到手脚无力。初中的时候,陆柳和陆杨是同班同学,每次陆柳出了状况,陆杨都会第一时间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的弟弟,会跟那些欺负他们的人打一架,最后打得双方都遍体鳞伤。

但这次不一样了,陆杨不和自己一个班,何况陆杨处于重点班,学习压力更加紧迫,他也无力时时刻刻照看着自己这个弟弟。

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发觉了陆柳受到欺负以后,只会眼睛发红地收拾着残局,然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用手撑着自己的腮帮。除此以外,陆柳竟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反抗这一切。

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就更变本加厉了。

在某一个中午,那一群人把陆柳逼到教室的角落里面。陆柳仰起头,发现这些面目狰狞的人有些渗人。他们堆在陆柳面前,就像一座要压倒他们心脏的大山。他渐渐感觉自己的头脑供血不足,在隐隐地喘气。

“陆柳!笑一个?”那些不学无术的人之中带头的那个人——A,脸上流露出了近乎扭曲一般的笑容,俯下身,把脸凑近陆柳,说道。

“笑个屁!”陆柳翻了个白眼,叫道。

“哎哟喂!很男子气概呢!”A的眼睛往上挑,流露出色情的笑容,然后他拼命地往陆柳脸上吹气。陆柳高速摇头,要躲避从A嘴里吹出来的气。

“你爸是同性恋。”A伸出手,在陆柳身上乱摸一阵,语气轻佻地说,“你遗传了你阿爸的基因,你也会是个同性恋。而且你另外一半的基因遗传你妈,你妈也喜欢男人,所以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gay——”

“gay——”周围围着陆柳的那些人全部都流露出了滑稽的笑容。

“我到底要看看,同性恋跟我们到底有哪里不一样!”说完,A便吩咐其他的那些男生抓住陆柳的两只手腕和两只脚踝。

接着,A伸出手,抓住陆柳的裤头,用力地往下扯,把陆柳的裤子和内裤都扯下来。

“软的!”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一群人疯狂地尖叫起来。

“哎哟喂!你们同性恋,不就是喜欢被男人这样的吗?居然没反应!?”A接着用轻佻而又错愕的语气说道,“看我作为纯男人,用我的雄性荷尔蒙激活你那些骚逼的细胞,让你浪起来!”

“我不是同性恋!”陆柳歇斯底里地叫。

“闭嘴!”A开始不耐烦了。

说完,A伸出手指,准备往陆柳的后庭探去。

陆杨今天准备来找陆柳吃饭。当陆杨进来的那一刻,看见一群人围在墙角里,还看见陆柳的座位一片凌乱。

陆杨大抵明白发生什么了。

他抄起陆柳的椅子,大步流星地往那群人走过去,把椅子重重地往A的后背砸去。

A尖叫。

所有的人都扔下了陆柳,围着陆杨,对陆杨拳打脚踢。

陆杨在人群中挣扎,他拿着椅子对着那些人的腿脚甩。疼痛、更疼痛、再疼痛——陆杨的身体只感觉到这些,但是他知道这些都抵不上弟弟受侮辱时心里的痛。

陆杨终于冲出了人墙,跑到墙角,一手搂住了陆柳,把他护在自己的怀里。然后陆杨拖着陆柳,随手伸上去,想摸到一些硬物作为两兄弟的防身用品。

陆杨猛然看见了放在一名女同学桌面上的水果刀。他一把拿过水果刀,指着A,似乎丧失人性一般地叫道:“你们这些人,快点远离我弟弟!不然这把水果刀就是白的进去,红的出来了!”

“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恶心。我呸!”A愤怒地朝地上吐了一口高质量的痰,于是就叫道,“兄弟们,我们不要跟这些异类一般见识!我们走!”

不学无术的人鱼贯而出。

陆杨紧紧地把陆柳抱在怀里。陆柳细细地查看着陆杨身上的伤口。

几个扎马尾的女生走过陆柳的班级,偷偷往里面瞄了一眼,然后放肆地说道:“你们看那两兄弟!不仅仅是同性恋,还他妈乱伦!咦——”

尖锐到能刺破玻璃的笑声从外面蔓延到教室里面。

两个人无奈地叹气。陆柳盯着陆杨的眼睛,依依不舍地说:“阿哥!我这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你。”

“不会的。”陆杨笑着摸着陆柳的脸。

自从有了这件事的发生,陆杨和陆柳每天都一起上学和放学。每节课下课,陆杨都会从楼上下来陪陆柳。然后会陪着陆柳一起放学回家。晚上,陆杨总是很用心地教陆柳那些陆柳没学懂的知识。陆杨都要熬夜到一点,为了教会弟弟。

凌晨十二点半,夜色已经深深地笼罩在这一座小镇的上空。似乎整个城市都昏睡了过去,只有极零星的几点灯光还在苟延残喘。世界太宁静,宁静到蝉鸣都成为夜的主角。每当这种时候,陆杨都会感觉

“告诉我——加速度是什么?”陆杨一边转笔,一边问弟弟。

“在增加的速度?”陆柳在讪笑。他抿着嘴唇、侧着头,表示他已经努力思考过的样子。

“放屁!你脑子里进的都是浆糊吗?”陆杨停止了转笔,把笔敲打在陆柳那留着寸头的头上,却又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加速度是物体运动时速度的增加量。有不为零的加速度的运动分为匀加速运动和变加速运动。变加速运动不会考,而匀加速运动就是加速度固定的运动。”

陆柳用力地点头。看见陆柳好像吸收得还不错的样子,陆杨便问:“你能够背出来与匀加速运动相关的位移计算公式吗?”

“位移x等于vt加1/2at的平方。”陆柳得意地笑着。

陆杨放下笔,轻轻地摸了一下陆柳的头,便说:“哎呀!你这小子,现在的脑子倒是灵光。当初你读的书都哪去了?成了屎片了吗?”

陆柳只是像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在陆柳的世界里,这一抹笑,真的只是一抹笑,在那一瞬间,陆柳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抹笑容。但是在陆杨眼里,陆柳的笑容的意思更加深远——这是陆柳放下戒备的象征,这说明在陆杨的保护下,陆柳的内心是一片安宁和舒适。

“来!做几道题。你看看这本书上的第一题,你算算,这题等于多少?”陆杨转身,拿过陆柳的练习册,递给陆柳,让他算。陆柳算了老半天,终于把答案算了出来。陆杨已经做完了这道题,他记得答案,他欣慰地说:“阿柳!虽然你做题的速度慢了点,但是还是有长进的了!这题你做对了。只要方法对再努力,你一定会进步的!”

一年如一日,在两兄弟十六岁那年,他们的高一生涯结束了。他们面临着文理分科。他们都选择了理科。陆柳在陆杨的辅导之下,成绩的飙升势如破竹,最后在重新分班的时候,陆柳被分进了高二(1)班——和陆杨一样的理科重点班。

高二高三的日子更是加快。陆杨和陆柳一日复一日地学习、料理家事和锻炼身体。陆柳看着阿哥举重的重量越来越重、跑步耐力越来越强、身上的肌肉越来越发达、身体越来越高壮,感到心里一阵发热。

——太欣慰了,在陆柳看着陆杨发生这些变化以后,强烈的心安的感觉把陆柳的心理防备冲得踪影全无。他总觉得陆杨越来越像一座敦实的青山,坐落在荒凉得犹如这小镇一样的土地上,挡住北方来的寒风和暴雪,永远保护着他;又像一棵真正的胡杨,屹立在流言蜚语的戈壁滩上,不折服于狂沙和风暴,永远保护着陆柳。

06.

2007年6月。这一年,陆杨和陆柳已经十八岁了。他们高考完了。在高考后的征兵动员大会上,C中高三年级所有的男生都是这场动员会的与会者。

燥热又难耐的夏天,十八岁的男生们聚在一堂,难免气氛躁动不安。陆柳手上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一手摇着扇子,另一手托腮,看着在台上讲得眉飞色舞的女兵。台下后排的男生多半在打牌类游戏,前排的男生也多半目光呆滞。

陆柳认为,这大抵是一场失败的征兵动员会——看起来没有人愿意入伍。

但是他偏偏留意到陆杨专心致志地听着那个女兵说的关于征兵的政策。动员会结束以后,在两个人回家的路上,陆杨开口说:“我想入伍。”

虽然六月天如此炎热,但是当陆柳听见了陆杨的这一番话,还是感觉到脊背冰凉。陆柳问:“阿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为什么要扔下我和阿妈?”

“我没有扔下你和阿妈。”陆杨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早些年,阿爸刚刚离开我们的时候,阿妈虽然身体状况已经不大好了,但是她还能够养活我们。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现在已经卧床不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药费越来越贵,我们都要出去赚钱,才能撑起这一头家。”

“那我们一起找地方打工啊!那为什么……”陆柳拉住了陆杨的手臂,语气里渐渐带着委屈,“你知道吗?我不知道没有了你,我一个人怎么样面对这狗屎一样的生活。”

“阿柳!你目光长远一点吧!”陆杨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去当兵,国家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九百块,而且家里的伙食开销都是由国家买单的,不用动寄回家的钱。要是我去打工,工资大抵不会比这九百块钱多多少。况且,如果我只是去打工的话,我的工资扣掉了我的日常开销,也没有多少了。而且你要想想,我当完两年义务兵回来,国家会给我们十几万的补贴的。要是我们有这个十几万,我们就可以带阿妈到省城看病了。”

陆柳听完陆杨说了一大串话语,愣了一会。他在脑海里消化着陆杨说过的话。在这良久的沉默过后,陆杨继续说:“你知道当兵的目的是什么吗?”

陆柳是知道人为什么要当兵的,但是他一时半会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陆杨以为陆柳不知道,他便开口说:“当兵是为了消灭坏人,保家卫国。无论是阿爸,还是对我们指指点点的人,和我们在战场上的敌人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他们都是恶心的人。我当了一个兵,去抵御这些人,也可以在我心里惩罚一下像阿爸那样的人、像说我们坏话的那些人。”

陆柳不断地点头。忽而,陆柳看到了两个熟悉而却又有些陌生的身影——那是陆先生和他的姘夫梁先生。陆先生的手臂紧紧地勾在了梁先生的臂弯里,头依偎在梁先生的胸膛里,脸上泛着和四年前一样的红光。然而那位梁先生的脸却有些绷紧。

绷紧?陆柳看他们一眼,也揉一下自己的眼睛。大抵是自己看得不真切。父子三人迎面相见却形同陌路,一言不发。

敌人、敌人。陆柳在自己的心里面捉摸着这两个字,从半路走回家。到了家门,他竟感茅塞顿开,他对着陆杨说:“阿哥,你跟阿妈商量一下你要去当兵的事情。要是阿妈愿意你走,我也不多挽留你。我尊重你的决定。”

“嗯——”陆杨郑重其事地回应着。那天两兄弟进了家门,陆杨马上飞奔到阿妈的床前,告诉她——他要当兵的事情。陆夫人已经显现出生活不能自理的迹象,她越来越虚弱。她听见陆杨说她的人生计划后,只是流露出微弱的笑,再轻轻点头。

陆杨很满意,控制不住自己,流露出笑。他因为学费的问题,放弃了本科学位,出去打零工。然后在闲暇时间,加大自己身体锻炼的强度,为自己入伍做好准备。小地方的闲暇日子实在是无所事事,陆柳也跟着陆杨一起锻炼。

在他们待在室外的时候,那些关于他那犹如幽灵一般的父亲的流言,还是盖在他们的头顶上。陆杨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是一个军人,有更高的理想。

07.

陆杨走的那天是十二日的上旬。那天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但是那天的天却是阴暗的。止不住的寒风一直刮着陆杨和陆柳的脸。出门之前,陆夫人已经把要交代的事情都说完了。以陆夫人糟糕的身体情况,她不可能再送陆杨上车了。

今天,陆杨第一次穿上了新发的陆军装。由于军装是新发的,所以还很笔挺,即使陆杨穿上了厚重的军大衣,他整个人也十分挺拔,像一棵真正的胡杨——不为寒风所倾倒。

陆杨被分配到四川省军区。陆杨将坐上去往成都的大巴。

到了车站。车站里站满了许多穿好了军装的青年,和他们的家人依依惜别。两个人站在车站的中央,对视着。他们没有多说话。陆柳设想过许多种告别的方式——两个人在上车之前在滔滔不绝地讲话,一直不肯停止,直到陆杨不得不上车为止。抑或是在上车以后,陆柳一直凝望着陆杨那张被玻璃挡着的脸,若看不到脸,就看着那辆大巴绝尘而去。

但都不是这样,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快要开车了,陆杨才开口说道:“阿柳,你要记得,我走了以后,家里的顶梁柱就是你了。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老是想着要阿哥的保护。你也已经是成年人,你应该学会独当一面。”

那一瞬,陆柳感觉心里的重担都结实地压在了的肩膀上,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但是他还是答应了陆杨的请求。

“我走了。”

“去吧。”

听到陆柳的回应,陆杨便转身离开。陆杨挺拔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茫茫的人群之中。陆柳极力远眺,直到最后感觉到眼花。车辆一辆辆地从停车场驶过来,停下,装满了一个个新兵以后又开走。人群变得更加稀疏和狭窄,又渐渐散开,到了最后,只有陆柳一个人站在原地,周围都空了。似乎那些别离的痕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发呆了许久,他大抵才醒过来。这场盛大的集体别离仪式已经结束良久了。转身的那一瞬间,陆杨那些说过的话又出现在陆柳的耳边。陆柳心里萌生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让他心头发热,抵过刺骨寒风。

陆柳回到他们住了十八年的那座破旧的小房子。这个逼仄的小房子原本住着一家四口,房子里是热闹的——虽然在房子里充斥着的都是父亲打骂其他家庭成员的声音和他们哀嚎的声音。阿爸离开了,阿哥又离开了,家里只剩下陆夫人和陆柳。陆夫人大抵体虚了些,不怎么会说话。屋子里寂静了很多。

像是所有人都人间蒸发一样。这种黑洞一样的寂静把陆柳拉扯进思维的殿堂里。他开始了各种胡思乱想——阿妈的自理能力越来越差了,甚至开始大便失禁。除了自己,家里更无人。在这个落魄的小地方,像他们那样特殊的家庭,要想安稳地活下去,必须做太多壮举。从前,这些壮举都是陆杨做的,现在陆杨在军队里,不可能抽身出来。

陆柳开始对着镜子照。他和陆杨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样貌——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看着陆杨一样。有时候,他会对着镜子说:“阿哥,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啊?那边的长官凶不凶,那边的食宿怎么样?”

然后陆柳就会变换一个角色,然后把自己设想的关于陆杨的生活环境都表达出来,说:“那边啊!墙都是发黄发黑的,人都凶得不得了。阿柳,阿哥后悔了,阿哥想回来保护你啊!阿柳,我现在回来还来得及吗?”

说完,陆柳就会笑出来,就像陆杨真的能如他所愿。

转眼间,就是2008年的春节了。大年初一的前几天,这个小地方里到处张灯结彩,一到夜晚,在灯光的粉饰太平之下,这个破旧的地方却宛如一片世外桃源,能够留住那些“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的人。

上完了旧历年的最后一天班,陆柳从工厂里走回来,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感慨万千。然而当他关上家门,开灯,却发觉身后那一扇脆弱的门变得如此强大——强大到可以分割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灯泡已经发乌了许久,它苟延残喘地放射出的光线只能让这房间半明半暗。里面一点过年的布置都没有,苍凉一片。

陆柳坐在沙发上,发呆了许久,站起身,出去信箱看了看——发觉陆杨寄了一封信回来。信上面写着:

阿妈、阿柳

你们不需要太担心我的状况了。我在这边的表现非常好,长官真的十分欣赏我。长官还说,如果以后有什么任务,他一定首先派上我。你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喜欢我吗?因为高中三年,别人都是混过去的,而我坚持锻炼,所以我比别人更容易完成训练任务!这两年我是不能够回来看你们了。明年十二月,等我服役完成以后,一定回来!

祝:新春快乐!

陆杨

看完阿哥的信,陆柳先小心翼翼地把阿哥的信放好,压好,然后蹦跳着地走到阿妈的房间,握住阿妈的手,兴奋地说:“阿妈!阿妈!阿哥有大前途了!阿哥的长官十分器重他!以后我们的日子可就好过了!好过了!”

陆夫人听完以后,开始笑着点头。然后她眼珠上开始冒出泪花。

08.

2008年5月12日。

汶川大地震。

据说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一场地震。连这个信息闭塞的小地方都知道了汶川发生了大地震。新闻媒体铺天盖地地播报这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但是这个小地方里的人却没有对这样的大新闻表现出同情——他们平时该是混日子的还是继续混日子。因为这一场剧烈的地震并没有波及这个地方。

然而,陆柳却不是这么想的。新闻播出的时候,陆柳已经焦急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着,就像当初等中考成绩的自己。他想起了陆杨给家人寄来的第一封信。那封信上说,只要有任务在身,陆杨一定会首先被派到一线。

本来,陆柳和陆夫人都对陆杨受到的这个待遇感到十分自豪。

但这次不一样了——谁都知道,一场大地震过后必有余震。陆柳在心里想——万一陆杨出了什么差池怎么办?这个残缺不全的家要是再少了陆杨,也就分崩离析了。

陆柳每天傍晚的时候都会爬到这个地方的后山上。后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小寺庙。寺庙虽小,却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座寺庙,所以这座寺庙香火旺盛。上山的一路上并不容易——五月已经是这个地方的雨季了。每天午后都有雨,泥路会变得泥泞而崎岖。一路爬上来,陆柳的小腿和手臂已经满是蚊虫叮咬的痕迹。

他来到这座寺庙的时候,就已经是傍晚了。寺庙面前的鼎已经插满了正在燃烧或者已经燃烧完的香,整片天空烟雾弥漫,薰得陆柳的眼睛直冒眼泪,也泛了一条条血丝。

但是陆柳却没有更多的怨言——现在的路途更艰苦,条件更艰难,其实更显得他内心的前程,要是他虔诚,神佛也许会开眼,眷顾他的小小心愿,让陆杨得意在两年后平安归来。

越是祈祷,越是失望。

有人给他们家寄信过来,说道——在汶川的陆杨为了拯救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他牺牲了自己。陆杨用自己的命,换回了那个小女孩的命。

那封信还有很长,但是陆柳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没有心思继续看下去——他满脑子都是陆杨、陆杨、陆杨。似乎那些已经几个月没有听到的声音都全部复活了——“放屁!你脑子里进的都是浆糊吗?”、“哎呀!你这小子,现在的脑子倒是灵光。当初你读的书都哪去了?成了屎片了吗?”……

陆杨的每一个动作都出现在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陆杨猫在茶几面前写作业的样子、陆杨在厨房里忙碌着饭菜的样子、陆杨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样子、陆杨在房间里做仰卧起坐和俯卧撑的样子……全部都活过来了,让陆柳感到应接不暇。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不可能……”陆柳一开始很虚弱地说出这些话,然后他接着嘶吼:“不——可——能——”

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阿哥——阿哥——阿哥——”

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陆杨已经去了。陆柳总感觉自己的阿哥还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笑着……陆柳坐在沙发上,一直留着泪,发呆到晚上七点多,陆夫人已经饿得嗷嗷叫,陆柳还是没有心思给阿妈做饭。

陆柳马上回到房间里看阿妈——阿妈看见陆柳进来了,于是鼓足力气开口说:“阿柳——饭?”

“饭……”陆柳开始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陆杨的死讯告诉陆夫人。虽然陆柳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带陆夫人去检查了,但是他能感觉到陆夫人是大限将至了——他在学校电脑室里上网搜索过陆夫人的这种情况——对于陆夫人而言,就算是一滴酒,都是致命的。如果一个人能脆弱到一滴酒就能成为让他死亡的元凶,那么他的大限也不会远了。他想让阿妈的余生能够过得安心、快乐,就算不知道真相也没关系的。但是,如果陆夫人到鬼门关的大门口,还被蒙在鼓里,那也真是太可悲又残忍了。

“阿妈——”陆柳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按耐住悲伤,说道。“我刚刚下班回来,没有做饭。我马上弄。”

说完,陆柳准备转身离开。

“阿柳——”陆夫人叫住了陆柳,“你是不是在外面大叫阿杨的名字?他怎么了?”

“哦——”陆柳的眼珠转动一下,刻意地把视线放在了别处,“我好想阿哥啊!真希望马上到明年的十二月。”

“哦——”陆夫人回应道。

陆柳圆谎了以后,开始来到厨房。他一边草草地准备着饭菜,一边看那一封长信。信上还说,陆杨的尸体会被化成骨灰以后送回来。从此,陆杨就有了“烈士”的称号,而陆先生和陆夫人就有了“烈属”的称号。他们会有二十万人民币的抚恤金和相关的证书和勋章。

陆夫人拿到手的钱有十万。这些钱应该够陆柳带陆夫人去看病了。陆柳以为自己撒了一个完美无边的谎,能把这个世界的人都骗过去。但是当他回到房间里,看见里面的镜子时,却崩溃一样地大哭出来。

他对着镜子,伸出手,摸着镜子里“陆杨”的脸,说道:“阿哥!你还在的对吧?对啊!你还在。”

09.

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特别卖力地照在地上。就连陆柳家这个经年感受不到阳光的屋子里也有阳光的痕迹。这一天,陆夫人名下的十万抚恤金到帐了。

陆夫人不知为何,精神特别好,她一早醒过来就微笑着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陆柳也醒了过来。陆柳手上拿着刚刚在早点铺买来的早餐。陆夫人看见陆柳进来了,便说:“阿柳!今天阿妈想出去兜风。你带着我吧?”

“嗯……”陆柳迟疑了一会,说,“阿妈,要不你先吃完早餐吧。”

“行”陆夫人同意了。

在陆夫人吃早餐的时候,陆柳出了门,到邻居家借了一台轮椅。他们的这个邻居是刚刚落户至此,对于陆柳一家的过去不甚了解。他们很好心,爽快地答应了陆柳的请求。陆柳把轮椅推回家。

回到家,他看见陆夫人已经吃完了早餐,于是就准备把陆夫人抱起来,把她放在轮椅上。从前,只有陆杨才能抱得起陆夫人。现在陆杨已经去世了,这项工作就交给了陆柳。陆柳一咬牙,就把陆夫人抱起来了。

陆柳把陆夫人从床上抱到轮椅上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但是,他深深地感觉到——陆夫人苍老了太多了——她已经瘦得皮包骨了,眼珠深深地陷入了眼窝里,干瘦的手指就像枯萎的滕蔓一样——干燥又老气。从前,陆柳是看过陆夫人的照片的——从前的陆夫人,相貌不算出色,但也是有几分姿色。那时候,陆夫人只有三十岁上下,眼睛里还带有几分少女的天真和调皮。但是,陆柳再看看现在的陆夫人——她的样貌比年龄大抵老了三十岁,他甚至以为这个是他素未谋面的外婆。

是谁把陆夫人折腾成这样?几乎不需要经过思考,他就知道——是他那个极不负责任的阿爸。明明是个同性恋,偏偏还要和一个异性进入婚姻殿堂,还要生下两个孩子,让这三个人遭受他们本不应该遭受的罪。想到这里,再想到陆杨去世的抚恤金,那个从未有负过家庭责任的陆先生竟然也有一半的分,陆柳就一肚子闷火。

在陆柳准备推着陆夫人出门时,有人在敲门。陆柳去开门,发觉面前的那个人——熟悉而又陌生。

“阿柳——”说话的人是陆先生,他握住了防盗门上的栅栏,说,“阿柳,你开一下门吧!”

“你来干什么?”陆柳问。

“我回来看你们母子俩啊!”陆先生讪笑着说。

“阿柳——外面是谁?”陆夫人扯起嗓子问。

“那个贱人啊!”陆柳说。

“阿柳,你开门,我倒是要看看,现在那个贱人长了个什么鬼样子。”

陆柳开了门,陆先生走了进来。陆先生走进来以后,陆柳和陆夫人看了一眼陆先生,都感到格外的吃惊——其实陆先生已经苍老了许多,腰背都驼了不少,头发泛了一点白,脸上的胡渣根根倒竖,嘴唇有些发白,脸上也有各种伤口和淤青。这样看,陆先生和陆夫人倒是一对极相称的夫妇。

“说吧,你来干什么?”陆柳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快点搞定快点滚。不要耽搁我和我阿妈兜风的时间。”

“阿柳——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陆先生的声音软了许多,他近乎是哀求地说,“陆杨死了,虽然这十九年来,我没有尽到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但是,没有养恩,也有生恩啊!如果没有我,怎么会有你和陆杨呢?”

“什么?阿杨他——”陆夫人有些呆滞地说。说完,陆夫人张着嘴,没有说话。很久都没有说话。她意外的平静,然后泪水像掉线的珍珠一样,颗颗跌落。

“是啊!”在陆柳准备说话的时候,陆先生抢了话,“陆杨为民捐躯,很是光荣。”

“你闭嘴好不好!”陆柳吼道。

“阿柳!原谅阿爸好不好?阿爸现在很是落魄!”陆先生眼睛里开始闪现出一点点泪光。

“当初你跟那个男人在享受床笫之欢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落魄?当初你拿着棍子打我和陆杨还有阿妈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落魄?当初你扔下我们一家人跟那个男人远走高飞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落魄?”陆柳拿起门边的扫把,对着陆先生诘问。

“快别提那个贱男人了!妈的!那个狗东西。”陆先生流着泪,却做出及其愤恨的样子,说道。

“你跟那个贱男人有什么差别吗?”

“有啊!”陆先生抓住陆柳的手臂,陆柳本能反应地甩开了陆先生的手,陆先生哀求一般地看着陆柳,说,“你知道吗?我不骗你们的钱。那个男人说,拿到陆柳的那十万块钱,就买一辆车。他说他要去考车牌。考完了车牌,他说他就可以带着我去省城里兜风。我就把那十万块钱给了他,结果他拿了钱就跑了!之前我有见过他,他居然跟另一个男人姘上了!那个男人跟你差不岁数,白白净净的,身段很风骚、很骚包,说话声音很甜美、很腻。我以为……男同志和那些一天到晚想着干女人的直男们不一样。没想到……”陆先生哭哭啼啼地说。

陆柳看着陆先生做出一副弃妇般的小女人姿态,又想到以前他在家里施暴时那副威风凛冽的样子,他就觉得很可笑。陆柳放声大笑。

“没想到什么?”陆柳狂笑着问。

“我居然被那个贱男人抛弃!”陆先生继续哭泣着说。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你妈……她也应该拿到了陆杨的那十万块吧?把这十万块分一半给我,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这个恶心到骨子里去的人吧!”陆先生跪下来,握住了陆柳的手掌。

陆柳甩开陆先生的手掌,扬起扫把往陆先生的脸上甩过去。陆先生侧倒在地上,头撞在门框上。陆柳发疯一样地尖叫道:“你居然还有脸来说要钱?你因为精虫上脑,那些你手上的钱就被那个男人骗走了,现在还想分一杯羹?”

“陆柳,我是你爸,也是你妈的丈夫。我是你们的亲人。我现在有难,你们不应该帮助我吗?”陆先生扶着门框站起来,语气变得严厉。

陆柳拿着扫把拼命地拍打着陆先生的脸、头和后背,还一边对着陆先生的腹部猛地踢打。陆先生被打到倒在了地上,开始哀嚎着。街坊邻里都聚在陆柳家门前看戏。陆柳已经不害怕别人说什么了,他一边打人,一边对着他叫:

——“亲人?你现在倒会说‘亲人’了?!现在你需要钱了,你找上门了!?曾经,阿妈需要爱抚、我和阿杨需要关怀的时候,你上哪去了?!我告诉你,钱在我身上。我和阿妈的钱,一个子都不给你!”

——“你不是说,你没想到你有朝一日会被那个男人抛弃吗?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曾经抛弃了我们?这是你的报应。”

——“就算你还在的时候,你对着我们不是打就是骂。这是作为一个‘亲人’应该做的吗?你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亲吗?”

——“你大抵连人都算不上。没有学会担当,你怎么能够成人?”

——“你这个懦夫!懦夫!你做为一个同性恋,你竟然没有坚定自己的立场,为了顺应别人的意思,你选择和一个异性走进婚姻。你知道吗?阿妈曾经是多么的信任你啊!大家都在议论你,说你是同性恋。阿妈还相信你,你是‘正常’的。但是,你给了她什么?除了绝望还有什么?”

——“你作为一个同性恋,你和一个异性进入婚姻生活,你这是撕毁了一个女人对你的信任!你知道吗?!你觉得你这样骗婚,你过得高兴吗?你现在所有一切,都是你的报应!报应!你知道吗?!你的报应还落在了阿妈、阿杨和我身上!如果不是你,阿妈兴许能够嫁给一个好男人,你现在算是毁了她了!你也毁了我们!”

——“让你骗婚?!你看看,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我打死你!”

陆柳跟着陆杨锻炼也有一段时间了。陆杨去了参军以后,陆柳也经常锻炼自己,所以他现在的力道十分足,他打陆先生的每一下,都直下陆先生的神经最深处。他疼痛得冒出了眼泪。陆先生想反抗,但是他太老了,没有力气了。

见这场架已经没有打赢的机率了,陆先生想要留住自己最后的面子,他站起身,后退了几部,叫道:“陆柳!你这个婊子生的恶心贱东西!你不遵守孝道,你迟早会惨死街头的!我告诉你!你迟早有报应的!你迟早惨死街头!”

“死了倒好!有你的尸体垫背!”陆柳扯着喉咙尖笑,叫道。

陆先生扬长而去。看戏的人哄堂大笑,然后便一哄而散。

陆柳关上门,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陆夫人——她歪侧着头,眼睛瞪圆。她脸上留下了厚的两行泪痕。她的衣领湿了个透。

陆柳冲上去,搂着陆夫人的上身,把脸埋在陆夫人的怀里,开始啜泣。

10.

“阿柳,推我出去吧。我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陆夫人面如死灰地说。

“好啊!”陆柳想流露出一副笑容,结果却感到心被扯住了。

陆柳推着陆夫人出门。门外的太阳变得更加柔和,轻轻的微风细腻地抚摸着两个人的面庞。两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已经死亡很久的沉醉感里边,他们的毛孔都舒张开。过分地沉溺,他们甚至对于陆杨的死讯感到麻醉。

“阿妈,你看——”陆柳指着天空,说,“这天空,多蓝啊!”

“是啊!我现在感觉整个人都在飞翔!”陆夫人伸直手臂,举起来。她扬起头,闭着眼睛,享受着这隔绝已久的大自然。陆夫人望眼过去——她看见五彩的花朵,绽放在青翠草原上。蝴蝶、蜜蜂在围着花朵在舞动翅膀。

“啊——太美了!”陆夫人叫了起来。

陆柳看着今天的阿妈状态非常的好——他感到很欣慰。今天的陆夫人,像极了她二三十岁时,还对美好男子的向往的样子,那样纯真、浪漫。看着阿妈的气色变好,陆柳渐渐忘记了那些灰色的记忆。

这一刻,陆柳只想时间凝固。这满园春色,太值得他们沉醉了。

“阿柳!”陆夫人叫住了陆柳,“其实啊!这一生,阿妈的所求真的很简单。我只希望有一个好的丈夫和可爱的儿女。虽然我嫁得不好,但是起码还有你啊!阿杨去参军以后,你真的成熟了很多了。阿妈很欣慰,就是希望,在你没有阿妈的日子里,能够好好过。”

“会的。”陆柳抚摸着阿妈布满皱纹的额头,感到热泪盈眶,说,“阿妈,你真好!”

陆夫人点头,说:“阿妈想让你帮个忙。”

“说吧。”陆柳笑着回答。

“你帮阿妈买点东西吧!我想你帮我买一条彩虹色的连衣纱裙。”陆夫人抓住了陆柳的手臂,看着他,说。

“阿妈——你开玩笑吗?”陆柳笑了起来,“你还穿得下吗?”

“你就帮帮阿妈吧!阿妈从小就想要一条这样的裙子。一直以来,家里都买不起。结婚以后,我们的生活更拮据了,我更不可能拥有它了。”陆夫人说话的时候,她那深陷眼窝的眼珠泛起光,“我不用穿,我能摸到它就好了。”

“好啊!”陆柳说。

“阿柳,你去吧!商业街的服装店应该有的。”陆夫人急切地说。

“那……我送你回家吧!”陆柳走到轮椅的后边,准备推陆夫人回家。

陆夫人连忙叫住了陆柳,示意他不要推她回去。陆柳说:“阿妈,那我带上你?”

“不用啦!商业街人山人海,我可不想去。”陆夫人撅起嘴说,像个小孩子,“这里有鸟语花香,有蓝天白云,有和煦暖风,我就在这里看看风景吧!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了,不会有人对我一个老东西干什么的。”

“好……吧……”陆柳有些迟疑地说,他快步往前跑。跑出了几米,他回头对着陆夫人叫道:“阿妈——我明天就带你去省城的医院看病!”

见陆柳跑远了,她吃力地伸出手,用力拨动轮椅的两个轮子,让自己可以前进。她来到了昔日酗酒时常常光顾的烟酒店。

老板见是陆夫人,用轻佻的语气说:“哎哟喂!陆夫人!身子这么差还喝酒!你大抵没有用了!为了酒,命也不要了。”

陆夫人只是回以微笑,没有多说话。她的交易完成以后,坐在轮椅上,揭开酒瓶的盖子。揭开盖子的那一瞬间,她想起陆杨告诉她说的话:“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任何一滴酒都是致命的。”

想完,她便举起酒杯,对着自己的酒杯灌酒。

再见了,世界——陆夫人这样对着自己说。她合上眼睛,看见了她心心念念数十年的彩虹色连衣纱裙。

11.

陆柳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那时候的陆夫人已经停止了最后的抽搐,过了世。陆夫人的嘴角还在流着血,手掌举起来,却做出了一个僵硬的动作。烟酒铺老板站在一边,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瞳孔的大小变得异常。

“你看见我阿妈这样,你没点反应的吗?!!”陆柳抓狂地抓住了老板的衣领,来回摇晃。

本来看见陆夫人的突然离世,老板已经整个人木掉了,再看见陆柳这么激动,他更是说不出话,像个患病严重的结巴。

“你说话啊!”陆柳疯狂地抽了老板两个响亮的耳光,尖叫道,再把他推在地上,便推着轮椅飞奔回家。

一个礼拜之内,陆柳连续失去两个最亲的亲人,压抑在心底的悲愤再也无法呆在陆柳的体内,他们全部爆发。陆柳一边推,一边尖叫着。但是他还是隐隐约约地听见街上的人议论着:

“和同性恋有关的人啊!这就是他们的下场啊!”

啊——陆柳放开喉咙尖叫。到了家,陆柳关上门,把背靠在门板上。

陆柳满头都是汗,他的声音都哑了。

他擡起陆夫人,小心翼翼地把她安放在床上,便冲去洗手间。

来到洗手间以后,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拼命地用水龙头出来的那些猛烈的水冲刷自己的脸。

大抵冲了十分钟,他感到累了——或者说非同寻常的平静。他抹去脸上的水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显现出的是一副和陆杨极相像的模样。

“阿柳,你要记得,我走了以后,家里的顶梁柱就是你了。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老是想着要阿哥的保护。你也已经是成年人,你应该学会独当一面。”

陆杨走前说过的话陆柳还历历在耳。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就像看见了陆杨。他忽而感觉心头一阵发热,他告诉自己——要坚强,生活还要继续。

——要坚强,生活还要继续。

12.

陆柳打了电话,叫殡仪馆的人开车过来,运走陆夫人的遗体。

在陆柳拿到陆夫人的骨灰时,陆杨的骨灰也送到了陆柳家。

陆柳捧着两盒骨灰,来到公共墓园里,安葬好陆夫人和陆杨。

原本陆柳打算用来给阿妈治病的钱,他用来买了一座有三个位置的墓地。一块大石碑,中间刻着陆夫人的名字,右边刻着陆杨的名字,左边刻着陆柳的名字。墓碑最上面的大字以及陆夫人和陆杨的名字、墓碑最下方的“之墓”等字样全部被刷上了金色的油漆。而左边陆柳的名字还没有上漆。

墓地周围草长鸢飞。陆柳把他买给阿妈的彩虹色连衣纱裙烧掉以后,跪在墓前,说:“阿妈,你不用担心了,裙子已经烧给你了。不必太过担心。要好好享受这条裙子!”

“阿妈,希望你上到天国以后,能找到和你相爱的男人,不要再遇到像阿爸那样骗婚的男人了!”

“阿杨,下辈子,我们还是亲兄弟!谢谢你,教会了我什么叫责任、什么叫担当!阿哥,要在天国好好生活!”

“安息吧!阿妈和阿哥!”

离开了墓地,陆柳变卖了他家的房子。房子里的所有东西,能卖就卖,不能卖的就扔掉。他拿着一笔钱,离开了这个小地方。

走的时候,在心里告诉自己——终于出狱了。

13.

“阿哥!你不在了,我要替你好好活下去。因为,我不只是我——我是我们啊!”

(20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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