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青北白

01.

泰国芭提雅的红灯区。

正在发酵的荷尔蒙气息与热带季风区夏季的热浪重叠在一起,相伴相生一样地在曼谷的街头上来回滚荡着。将近傍晚了,这种热得让人窒息的空气也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闷热得快要窒息了,南青的短发沁着厚重的汗水,滴滴地往下滚荡。

红灯区的性工作者们的搽脂抹粉工作已经准备完毕,一个个招摇地等待上市。丰满的、骨感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年轻的、年老的……江南青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在穿梭的人群之中,一个个地打量着这些貌美的性工作者。

怦然心动,迫不及待的怦然心动。但是自己从中国带来的条框太过沉重,以至于踏上泰国这片土地将尽三年,那些流淌在她的基因里的清规戒律也完全没有卸下。

街角。红绿灯不停息地变换。车辆带着沉重的低音炮的响声,飞驰而过。低音炮的声音仍然驻留在半空中。

在转眼之间,南青瞥见了一位韵味很不一样的性工作者——曼妙而细如柳枝的身段、落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貌、那双画好烟熏妆的大眼里闪烁着怦然心火,一颦一簇,都带着笑、温婉的笑。南青到底是没忍住,一直盯着那个性工作者看。

可是她却没有多看南青一眼。南青虽然剪了极短的头发、一副男性化的打扮,但是在她的眼神之中还透露着些许女性的气息。性工作者四处张望着匆忙而过的男人们,看样子是希望找到一个满意的客人。

第六然使然,那位性工作者还是发觉了有人在盯着她看。当性工作者和南青的眼神碰撞时,南青猛然躲到了招牌后面。胸口发烫、呼吸急促……南青合上双眼,她似乎听到了心跳的声音——在噪杂街头上,也清晰如初。

南青花费近三年功夫想要忘却的那幅脸庞,在猛然间全部想起,比以往那么多年来的记忆还要深刻的多。待到南青稍微冷静下来以后,她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地出神——那位性工作者和南青的某个旧识有几分相像。

——海北白。

南青心情缓过来以后,她还是忍不住地看向那位“北白”,那位与北白几分神似的性工作者。

一位皮肤黝黑、身材巨大而肥硕,穿着一条东南亚风情花色及膝短裤,脖子上挂着金链,叼着一根烧到一半的香烟的皮条客走近了“北白”,他用浑浊的声音问道:“How much,Miss?”

“Three thousand Thai Baht an hour,Sir.”那位“北白”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英语,和那位皮条客进行对话。

“You are so sexy,how about four thousand Thai baht,Miss?”皮条客一把搂住了“北白”的腰,粗黑宽大的手掌在“北白”的腰和臀部一阵乱摸。他的脸凑近了“北白的”脖子,用力地吻了几下。

“Thank you Sir!I will make you satisfied!”“北白”一脸笑,把头挨近皮条客的胸膛里。两个人便肩并肩地往不远处的小旅馆走去。

在皮条客转身那瞬间,南青瞥见了他的双眼里,熊熊燃烧着如野兽一般对异性的渴望。她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拳头,手汗不停地从皮肤内渗出。等到两个人消失在了南青的视线之中时,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人类存活这么多年了,世间的美女子皆被直男所玷污!”

很努力地,南青想要挥去那个皮条客那张色眯眯的脸。可是那浑黑多肉的脸一只如泰国夏季的雨一样,挥之不去。胃部强烈地发烫、翻腾。

喷发那一刻,南青扶着招牌,弯着腰,疯狂地对着地面呕吐。呕吐物沾了她一鞋子,嘴里余留着浓烈的呕吐物的气味。她感觉自己自己的手脚在发麻,感觉自己十分肮脏,肮脏得用尽全世界的纯净水都洗不干净——尤其假如皮条客那么对待她的话。

02.

“啊——被放逐的城市——孤单寂寞影——”

海北白穿着一身松垮的睡衣,披着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发,坐在破旧的小木椅上,弓着身体,用力地搓洗着泡在水中的衣物。在搓洗的时候,北白便捏紧着嗓子,唱起这首凄惨的歌。

房间里、客厅中,处处都堆满了凌乱的杂物。白色的墙壁上、天花板上,掉下了几块灰,那些地方露出了灰色的颜色。在一片蒙上尘的灰色之中还是显得十分扎眼。房间里零零散散地飘过了小孩子粪便的气味、奶味和尿骚味。

“大毛这是怎么搞的啊!净知道在床上拉便便。”北白一边咒骂着自己的大儿子,一边更加猛力地搓洗着泡在肥皂水里的衣物和被单。似乎她在出气。

“呜——哇——”房间里传来了凄厉的婴儿啼哭声。穿过了一层层浑浊的空气,毫无防备地刺在了北白的耳膜上。

“挨千刀的!早上不是才喂过奶么?怎么又是又哭又闹想吃奶了?”北白把手上捏着的床单一角扔在了水中。布料和肥皂水强烈地膨胀,溅了北白一身带有粪便味的肥皂水。北白没有顾那么多,她便是甩干手上的肥皂水,往房间走去。

北白坐在了床上,怀里抱着刚刚满半岁的二毛。她粗暴得近乎是要撕扯一样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肥大的乳房。二毛看见了食物的标志,便双手一把抓住了北白的乳房,用力地吮吸着。

渐渐地,二毛安静了下来,他在吃力地吸,生怕下一秒食物来源就断裂。他的十指的指甲刚刚长出来,又用力地在北白的胸脯上抓着、攥着、刮着,一道道轻微的红色抓痕痕流露出来。北白感到胸中一阵隐痛。

别过脸,北白不愿意看见那一道道轻微但却又特别抢眼的抓痕。到后来她干脆闭上眼睛,仰起头,任由自己的心在绞痛。她觉得二毛不把她的乳房扯到肚脐上,他根本就不会善罢甘休。她开始倒数,开始在祈祷。

她听见了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猛然间就睁开了双眼,小声地说道:“哦!天哪!我的天哪!刚刚准备要收回来的衣服啊!”

她正准备放下二毛,她便发现,金黄色的阳光不偏不倚地透过那扇蒙灰的玻璃窗,打落在房间的地板上。整个房间被晕染上一层梦境一般的金黄色。并没有雨点敲窗,那扇窗户还是一如既往的干燥。

幻觉——北白在自己的心里念想着。明知如此,她还是固执地跌坠到更深更柔的幻觉之中。

“幻觉”,北白的丈夫和父母都是这么说的。在他们的耳濡目染之下,北白也是这么固执地认为的。但是与其称之为“幻觉”,倒不如称之为——记忆。

她回到了二十岁的某个雨夜。她一边痛哭流泪,一边耐心而自己地给脸上、手臂上满是鲜红色伤口的南青上药。北白一边落着泪,一边抚摸着南青的脸,说道:“你为什么要和刘炜成打架呢?你明知道我不爱他。”

“我就是难受,我就是不甘心!”南青隐忍着心中的火,轻声地对着北白说。她紧紧地搂住了北白的脖子,用力地吻了上去。南青的双手死死地在北白的脖子上挠、挠、挠,尖锐的指甲在北白白嫩的后颈上留下一道道刮痕和血痕。

——像极了二毛在北白身上留下的刮痕。

03.

华灯初上。

芭提雅的繁华与热闹开始从楼房之中慢慢地钻出来。道路两旁尽是撑起了蓝色的帐篷,帐篷顶部挂着一盏盏橘黄色的灯光。把窄小的道路晕染出一片橘黄色。人头攒动,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变得有些难以辨认,肆意漂浮在空中。

到处都是油锅煎炸的声音,夹杂着人们乌泱乌泱的说话声。这里多数都是卖特色小吃,但是南青在四处张望的时候,猛然发现了一家店铺。

——店铺里放着三个木柜子,木柜子上摆满了青色、白色、彩色的瓷器。瓷器非常光滑,在灯光的照耀之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南青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勾住了。她艰辛地穿过了流淌的人群,走到了店铺面前。

店铺里摆着一张沙滩椅,一个年约十八九的年轻男人躺在沙滩椅上,悠闲地摇着蒲扇。大抵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个年轻男人缓缓地坐起来。此时南青才看清他的相貌——眉清目秀的,脸颊上隐约地冒出了几颗青春痘。

年轻男人发现南青不是泰国人,他于是皱起眉,吃力地用他那蹩脚的英文说道:“Welcome!Miss!Please look it around!”

南青大概明白了那个年轻男人是什么意思,她笑着点头,然后就开始在一个个柜子前缓缓走过。她的手指不时轻轻地在那些精致的瓷器上触碰着。同时她一直在扫视着,似乎她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瓷器。

摆在了边角位置的一件纯白色瓷器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瓷器中显得特别抢眼,她的眼睛一下子发亮了,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拿下了那樽纯白色的瓷器。她凝视着那件瓷器许久,嘴角露出了藏不住的浅笑。

——像是阳光忽而冲破层层乌云一般。

白瓷器在南青那偏大的手掌之中断断续续地转动着。那瓷器有着凹凸有致的形状,她看得有些出神了,似乎看见了北白身体轮廓。她一脸欢笑地对着年轻男人说道:“How much is this china?”

“Five hundred and twenty six Baht,Miss.”年轻男人粗略地看了看南青手中的瓷器,然后说道。

南青完成付款之后,年轻男人说道:“Let me pack it up,Please!”

“Oh no,thank you.I wanna watch it.”南青笑着拒绝了年轻男人的请求。他也没有坚持。南青美滋滋地抱着她手上的瓷器,再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她一直低着头,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白瓷器的瓶颈,另一只手在瓷器突出来的部分来回摩挲着。她笑着对着白瓷器说道:“你要是北白就好了。”

“到了唐朝时候,中国的瓷器业开启了‘南青北白’的局面。”那些年代久远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在南青的耳畔响起,等到她走出嘈杂的夜市的时候,这一把声音更加明显。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放眼望去,南青只看见河岸面那些霓虹灯,勾勒出高楼大厦的轮廓。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更特别的、属于“芭提雅”的标签。南青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十六岁、遥远的高一。那时候历史课代站在讲台上带读。当她读到“到了唐朝时候,中国的瓷器业开启了‘南青北白’的局面。”这句话时,全班哄堂大笑,看着自己班的那位江南青。

南青怔住了,她的脑海却只有两个字在回荡——北白、北白、北白。

——“你好,我是南青,请问你是北白吗?我的北白,在哪里呢?”南青在自己的心里问道。一时间,同学们的狂笑声她听不见,灯光和偌大的教室她看不见,空调卖力地吹着的冷风她感觉不到。她拿起钢笔,在草稿纸上一遍遍地写。

——北白。

南青的同桌凑过来,惊叹道:“哇!江南青啊江南青!你作为一个草书的集大成者,你竟然写了一手正楷字。真可怕!”

“我……说不定我以后遇到的她,就叫‘北白’呢!”南青有些焦急地说。

“醒醒吧!男生很少会有叫‘北白’的!你不觉得这俩字有些……有些阴柔之气么?或许你这辈子都等不到一个叫‘北白’的他呢!”

“或许她是我的真命天女。”南青强忍着这句话在嘴边,没有说出来。

填文理分科志愿表的时候,南青拿着她那张数理化生年级排名都小于等于三、政史地年级排名三位数的成绩单,毅然在“文科”那里打了一个勾。同桌很吃惊地说南青疯了。南青说:“我就想在高中生涯多听几遍‘北白’这两个字。”

——就想在高中生涯多听几遍‘北白’这两个字。

04.

天空黑沉沉了一小半,跟白天也不相上下。二毛刚刚吃完北白的奶,本已经安安稳稳地睡过去了,现在大毛又醒了过来,在咿咿呀呀地讲着些没人能懂的呓语。呜呜哇哇地,大毛把二毛吵醒了。两个小家伙都在此起彼伏地叫着。

北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着,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将要尖叫出来了。

“当——当——当——当——当——”北白还是听见了挂在墙壁上的钟响了五下。已经下午五点了,北白的丈夫差不多该回来了。北白抓狂地把自己的头发抓乱。她撕扯着喉咙和肺,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嘭——”的一声,把自己与两个小孩子隔绝开来。

她轻轻地把身体靠在了厨房的趟门上,无力地瘫坐下来。

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响起。北白连忙站起来,往厨房的更里面跑过去。北白的丈夫发觉那道毛玻璃趟门之内亮着光,他便拉开趟门,轻轻地对着北白说:“老婆!我回来了。”

“哦!”北白的手不自然地举起手,整理自己那头无心打理的长发,眼神飘忽着回应着丈夫。

“做饭了吗?”北白的丈夫站在门框上,低声问。

“没呢!”北白露出了讪讪的笑,“这就做。”

“好啊!”北白看着自己浑身是汗的丈夫说完话就转身离开,她是松了一口气。她开始不紧不慢地准备着她、她丈夫和已经能吃饭的大毛的晚餐。

忽而,北白发觉放盐的罐子里已经一颗盐也没有了,油罐里也只剩下浅浅的一层食用油。她叹了一口气,在家里一日的怨气爬满了她的内心。莫名的压抑开始冲垮她的心。她感觉周围的气味都变得浓厚——包括隔壁屋炒菜的油烟味。

北白闷得荒,想出去透透气,顺便买点油和盐回来。她拉开趟门,看见自己的丈夫只穿着内裤侧躺在沙发上,他的上身和下身都布满了汗珠。脱下来的上衣和外裤随意地扔在地上。空气中漂浮着一丝汗味。

北白侧过脸,视线避开了她丈夫那微微上下起伏的小腹。她皱着眉头,说道:“炜成!这沙发我刚洗过呢!你不要满身是汗就躺上去!”

她丈夫有些许哀怨地看着北白,他裸露的胸膛胀起了些许,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拿起扔在地上的衣服,往洗澡间走去。北白嗓子稍微发哑,用干涩的声音说道:“家里没有油盐了,我出去买些。”

“你等等吧!等我洗个澡就帮你买。”

“不用了。你才刚回来,累得慌呢!”丈夫越是温柔,北白就越是感到心中那块无法击破的大石变得更加沉重,她尴尬地一笑,说

没等她丈夫说话,北白就往外面走去了。

“阿妈——我想吃糖糖!”奶声奶气的童音叫道。一个梳着牛角辫的小女孩拉着妈妈的衣角。

“新鲜大白菜!一块五一斤!一块五一斤!”年迈的老太太虚弱地叫卖着。

听着这些声音,北白一直不听使唤地走到了街心公园。街心公园百花绽放,灌木丛也吐露出最青翠欲滴的颜色。一个七十多的男人,站在一辆破旧自行车前面,自行车的后尾座上绑着许多条白色细绳,每条细绳上都连着一只颜色艳丽的氢气球。那个男人在卖氢气球。

笑嘻嘻的孩童,手里拿着大剪刀,他悄悄地走到了老年男人的身后。“咔嚓!”手起刀落,所有的白细绳都被剪断了。

十八九个氢气球挣脱了它们的“缰绳”后,不紧不慢地往天空上飘。老年男人步履蹒跚地追小孩,小孩跑得很快、很快,还在奸笑着。

慢慢地,在那一线蓝白而微暗的天空之中,在氢气球的点缀下,似乎被点染上一大团绚丽而夺目的颜色,打破了原有的那单调而枯燥的颜色。那些颜色冲冲地往上窜,越来越飘渺。

北白驻留着脚步,凝望那些氢气球。大抵是脑子太混沌了罢!她忽而想起了漆黑的天空中,惊艳人眼和荡漾人心的烟花在半空中绽放的场面。“南青”——那两个本应死寂的字忽而苏生,那个在乌镇的水乡之夜又从心里窜了出来。

麻石桥上人来人往。南青拉起北白柔软的手,温柔地说:“海北白!你跟紧些!”

“等下!江南青。”北白却站住不动了,“江——南——青——,我——海——北——白——喜——欢——你——”

南青呆住了。两个人对视将尽一分钟以后,南青把北白拉入自己的怀里,渴切地亲吻着她。那一瞬,她们忘却了粉粉路过的行人的侧目、唏嘘、鄙夷。

——那一刻,整个银河系,只有南青和北白。

05.

夜里八点。芭提雅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南青却已经拿出钥匙,回到自己那住了三年的公寓里。推开了门,她顺手打开了灯的开关。关上门,她怔住了,她张望着四周。

——只有一个一眼看尽的单间。左侧是厨房和洗手间的门,右手边是与房间齐宽的阳台。一个大柜子摆在床的旁边。柜子的上半部分是书柜,下半部分是衣柜。剩下空出来的地方放有一张矮小的桌子和两张坐垫。只有这些简单的东西,就已经几乎把整个房间占满了。

南青把捧在手心上的白瓷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矮小的桌子上。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就往阳台那边张望——棋盘一样纵横交错的的灯光把漆黑的天空照得微亮。这座城市永远不死、永远不静。可能在这些“棋盘”的某个纵横交错处,一场场Katoey Show正在引爆全场……可是在这一个小隔间里,一切都犹如死水一般寂静。

南青把自己的东西放好以后,又转身,要逃离这个她用来睡觉的地方。

海滩。在居民区的边缘的海滩,没有太多的游客来往。南青一个人缓缓地走在细软的沙滩上。海风吹过她的脸颊,一阵过度满足到麻木的感觉开始在她的体内扩张。

她总感觉自己的手心,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掌紧紧地攥着。南青想紧紧捏住手上的东西——却发觉只是一场空。——原来有些人,从眼神相碰撞开始,就注定了基因和灵魂要相互交融。

南青躺在了沙滩上,仰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空。月亮亮亮,弯出了微笑的弧度。她不敢用力地呼吸,生怕重的喘息会震碎这宁静如水的月夜。渐渐地,月亮开始在打转,困意和眩晕感相伴相生,强烈地冲击着南青的脑海。

似乎回到了大学时候的军训基地,过上了那一日日吹角连营的日子。

满天的星斗挂在了漆黑的天空上,连绵到看不见的远方。南青一边吹着从山谷吹过来的风,一边用风筒吹着她的头发——那时候的南青,还留着长而直的黑发,发尾直触腰间。

“满天的星斗,会不会有一小颗恒星,叫做‘北白’?”从高一下学期开始,南青就一直对“北白”这两个字有种固执得猖狂的执念。直到现在十八岁,成为一个大学生了,这点热情一点都没有退却。

十八岁!那时候才十八岁。

忽而她感觉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转头的那一瞬间,南青的心跳被抽空了好几拍。

湿发披在肩膀上,一双桃花眼似乎在说话。她的嘴唇紧闭着,似乎在微笑,又似乎不是。那种扑朔迷离的感觉,像极了那个流传千古的蒙娜丽莎。她只是抿着嘴,嘴角上的两个酒窝就已经显现出来了。她有些许腼腆地问:“同学,能不能借我一下风筒。”

“行啊!”风筒嘈杂的声音下,南青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依然能听见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唤。她爽快地把风筒递给那位同学。

南青盘着腿坐在上铺,那位借风筒的女同学把风筒还给南青。南青笑着开口说:“同学,我叫江南青,我们交个朋友呗!”

“好啊!”那位同学的嘴角扯得更高,露出了她一口洁白的牙齿,“我叫海北白。”

——忽而世界没有了声响,一百万个夏天,都没有了声响。聒噪的蝉鸣一下子静默起来,属于地球上任何声音都被断绝。除了心脏,南青感觉自己的身体有许多地方,都在激烈地跳动着。越来越浓厚的窒息感,从南青的胸口往上冲。

——北白!北白!

南青的理智被穿堂而过的山风吹得烟消云散,没有了半点踪影。她拉起了北白那细软的手,经了大脑又似乎不经大脑地说:“我叫江南青,你叫海北白。我姓江,你姓海。江注入海,我注入你。我们魂魄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说完话的那瞬间,南青脑海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抹得一干二净。她用力地捏在北白的手腕上的手,渐渐松开了。恐惧和悔恨的感觉一下下拍打着她精心伪装了十八年的心。十八年精心缔造的假面,在一个眼神、一句话之下,全无踪迹。

“你真他妈会鬼扯。”北白嫣然一笑。

——天雷早晚会勾动地火,吞噬掉所有的一切。可是被燃烧过的土地,却偏执地选择不后悔。

06.

那些绚丽的颜色一直驻留在北白的眼眶里,一直不愿退却。北白揉着自己的眼睛,心想着——大抵这是南青的吐息化作的颜色罢!她有些精神恍惚地打开了铁门、来到客厅和她的丈夫进行一番尴尬的谈话、回到厨房做饭。

“这菜怎么这么咸?”北白的丈夫问。

“今天不知怎的,盐的分量的把握还不是很好。”北白有些疲惫地回应着丈夫。

吃完饭后,北白翘着二郎腿,带上了眼睛,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北白的丈夫则在房间里捣鼓些什么。北白给大毛和二毛都喂完奶以后,两个小家伙都死沉沉地睡了过去。一时间,空落落的屋子呵气成冰。

“北白——你进来一下——我想找那只玉坠出来,怎么找不着啦?北白——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北白的丈夫在房间里面拖长着声音喊道。

“诶!”北白回应丈夫,放下手中的报纸,摘下眼镜,来到房间里。

天花板上的大灯管没有开,只有几盏落地灯,在吃力地把幽暗的黄色灯光透射出来。整个房间显得有些阴暗。北白有些戏谑地说道:“炜成你是不是傻逼?怎么都不开大灯呢?那么暗的灯光,你找个屁啊!”

北白的丈夫走到开关那边,却把房门紧锁,一把把北白推倒在柔软的床上。北白脑海一阵空白,脖颈后面的神经都开始抽搐一般地疼痛着。“你干嘛!你是不是有病啊?!”北白叫道,她的手掌按在她丈夫的胸膛上,想要推开他。可是她丈夫却把她搂得更紧了。

“你对我一点都不热情。”北白的丈夫一边亲吻着,一遍用低而沉长的声音说,“你跟南青在一起的时候,咋就这么像发情的老母鸡呢?看起来,十多年前我为你和江南青掐架的血都白流了!你个死没良心的,竟然还帮江南青处理伤口!”

“你给我闭嘴!”北白有些不耐烦地说着,她不忍看见她丈夫那副饥渴的脸庞。她选择了合上眼,但合上眼,她丈夫的面庞、面庞上的汗毛和鸡皮疙瘩都被锐化处理了一样,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有棱角。

她合上眼就看见了丈夫那笑得眉毛都夸张地往上倾。她丈夫那阴湿的手掌在她的身体上来回游走的时候,她总会感觉被雷劈中了一样。北白本能地往床头缩,可是她的丈夫却靠得更近了。从他嘴和鼻孔里冒出的热气总是不偏不倚地打在北白的脸颊上。她只是疯狂地甩头,想避开那股男人的气息。

——其实,睁眼和闭眼都一样,现实就摆在那里,不偏不倚。

北白把心一横,在她丈夫的手臂上深深地留下了一道道牙齿印。她丈夫疼得从她身上跳脱开来,痛苦地叫着。北白趁机往门口那边跑去,拧开房门、拉开防盗门,逃离这座没有温度的房屋。

夜暗暗暗暗。天空中飘落着微微小雨,弥漫在空气中的湿气把街道两侧的霓虹灯的颜色混成了红红绿绿的一大片。色彩的丰富度,宛如升了天的个个氢气球,宛如北白的告白、南青的吻。北白双手抱臂,吸气,竟感觉有些许凉。

经过一家饭店,饭店里面透射出一道温暖的黄色灯光。不断有人三三两两地走进去,里面一阵喧闹,更准确地说,是欢声笑语。这将近三年来,北白最惧怕见到的景象。每一个最细微的细节,都能勾起她那带着血带着泪的记忆。

——她的婚礼,也是她和南青分道扬镳的一天。

“海北白!你不要再跟我姓海了!要是你不跟男人结婚,我就死给你看!”

“妈求你了,北白。不要再和江南青纠缠下去了!”

“南青,你终究是个正常人。我知道你会爱我刘炜成的。你跟江南青的十年纠缠只是你没认清真正的自己。很感谢你,你最终选择了我,而不是跟江南青剑走偏锋。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的海北白。”

太多的声音在北白的脑海里回响,像一个个被打翻的颜料瓶,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后,那一滩污秽的颜色。那种颜色,叫做心酸。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些还隐隐约约的淤青。北白强笑一下,看见了老父亲那张盛怒而又悲伤的脸。

“海北白。”是南青的声音,有些发哑。已经太久了,南青没有再喊过北白的全名。北白转身看着她,一言不发,整个人都呆住了——南青身上穿着一袭米黄色的抹胸长裙,及腰的长发遮住了她裸露的后背。

十年如故的感觉漫上北白的心头。南青走近北白,北白伸出手,把玩着南青的长发。南青稍微低下头,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她忍不住要看北白的脸庞——南青每次看着北白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给自己认认真真地编织出不同的发型时,她总会看的出神。她大抵是爱北白这幅认真而又充满女人味的模样。

“让我再给你盘一次头发吧。”北白有些哽咽地说。

南青点了点头。然后南青背坐下来背对着北白,北白不紧不慢地给南青挽发髻。南青感觉北白的动作比往日晚了一些,可是她还是一遍遍地在自己心里祈祷着,再慢些、再慢些。

“北白,你脸上怎么会有伤疤啊?今天就是你的婚礼了,露出你那些疤的话,你就不美了。”

“我阿爸呗。”北白的脸色渐渐苍白,声音也变得无力,“我阿爸骂我、打我,还以死相逼,我也是没办法了。”

“你和刘炜成结婚,就不怕我以死相逼?”南青转头,盯着北白的眼睛。

“别动!”北白叫道,南青老老实实地转过头,“你知道我爱你的,无论我跟谁在一起。所以我相信,你不会以死相逼。”

“果然是我十年的老婆。”南青咧开嘴笑了。

北白想把动作放得再慢些、再慢些,可是终究也有完成的那一刻。在南青的发髻快要挽好的时候,几个和南青统一服装的伴娘走了进来,她们之中的一个看到了这幅场景,叫道:“海北白!你不公平哦!帮江南青挽发髻不帮我们!”

“你们有男人给你们挽发髻啊!”南青说道,“哪像我,快三十年了,我连男人的手掌多大多宽都不知道。”

“随便你吧。”刚才说话的伴娘说道,“听说刘炜成那边有个很帅的伴郎呢!姐妹们,我们快去看啊!”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那一群伴娘就嘻嘻哈哈的往外走了。化妆间安静了以后,南青拿起了一瓶遮瑕液,一边在北白的伤疤上涂,一边说道:“北白,你还是用点遮瑕液挡住你的伤疤吧。哎!我看着也心疼。”

北白“嗯”了几下,也没再说话了。涂完遮瑕液后,南青又犹如十八岁的时候一样,在北白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很淡很淡的吻。北白的身体往后缩了一下,说道:“江南青,求你不要这样。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个‘正直’的女人了。”

“骗鬼啊你?!‘正直’的女人?!”南青把头昂得很高很高,几乎是狼嚎一样地笑道,“我江南青认识你十年有多了,一直就知道你跟蚊香盘没啥区别。”

还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讲,还有太多太多的路要走。但是一本小红本就把所有的一切都隔绝住。

那场婚礼,温暖的亮黄色灯光、欢声笑语……和北白后来看到的如出一辙。南青注视着新娘和新郎。第一次,南青那么仔细地注视着刘炜成——高挑壮实的身材,一张肤色健康的脸庞之下,藏着粗犷的眉毛、温和的双眼、高挺的鼻梁、带笑的双唇——倒是一个体面的小伙子呢!南青心里想着,她轻微地抽搐了一会。

全程刘炜成都带着过度沉溺的幸福面庞。转眼,南青看着北白,眼神再也无法抽离开。她听见了席间有人隐隐地说道:“新娘子真美!”

——但是南青只看见一道强烈而刺眼的虚幻之光,还有北白被涂上遮瑕液的部位,在淌着血,一滴滴地,像是那袭苍白色婚纱上绽放出的雪梅。

新娘和新郎接吻的时候,刘炜成搂紧了北白脖子,北白轻轻地皱眉,作出一副甜蜜的笑容。转了半个圈,这样北白就背对着南青了。似乎刘炜成想要用无声的语言告诉南青:一、我在宣誓主权。二、海北白是我的,谁都可以看,你江南青不行。

那夜,北白在洞房花烛,南青在酩酊大醉。

次日,等到南青完全醒来后,她跑去理发店,剃光了她蓄了十年的及腰长发。

第三日,南青坐上了飞往芭提雅的飞机。

如此,三年,北白永远地成为了南青触不得的一弯彩虹。

07.

南青睁开眼,发觉满天星斗在舞动着,闪烁着微弱而柔和的光芒,耳边响起了海浪翻腾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北白冲进酒馆,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她走进了人堆之中,仰头,看见一弯被水汽与云雾模糊的新月。“油麻鸡喂——当归鸭哟——”北白听到了一声苍白无力的叫卖。

繁星密布,哪颗星星属于我和你?

新月朦胧,是否往事被永远禁忌?

“我叫江南青,你叫海北白。我姓江,你姓海。江注入海,我注入你。我们魂魄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是,江注入海,江河海魂魄相缠,永远相依,处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可是不要忘了,一个是南青,一个是北白,一南一北,南边没有北方,北边也没有南方。南青北白,终将各占半边世界,在没有对方的世界中苟延残喘。

——人们最不愿意背叛的,就是自己的内心。但当人们不得不背叛些什么的时候,首先会想到自己的心。因为背叛自己的心,不会伤害到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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