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云章


一、

朱雯觉得自己今天一定逃不掉迟到的命运了。

她既没有晚起也没有因为描重了眉将全部妆容推翻重来,她被堵在了小区门口。生生从车流尚少的七点半堵到各色车辆动弹不得的八点。

事情是这样的。

朱雯所在的小区在大路里面,公交经过这一站后会从三岔路口弯去大路,偏偏今早,一辆路虎半道上车胎跑了气,不偏不倚撂挑子在三岔路车道正中,就此苦了后面出趟的公交,因为车身太大打不过弯来。朱雯所在起首的这辆堵死,就一连累了三辆,把上大路的弯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又眼见着大路的车慢慢多起来,直到成个死局,解无可解。

朱雯她们的公交司机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起先打不过弯,他只是在车上边试边骂娘,后来仍旧没办法便下车去骂斥车主,路虎车主连连道歉,却说不敢再开,怕出啥大问题谁也没法负责,说等一会儿就好,拖车快到了。于是一车人只好等着,期间司机又焦躁地试了几试,直到身后上了新车,试也试不得,只能干等,顺带堵死了弯道,一部分人等不及,便早早下车去自己走了,后来的人虽然也有想下车的,却如朱雯一般,都只是在位置上焦灼不安,毕竟都等了许久,万一刚下了车,路又通了呢,那岂不是亏财又亏力。

朱母的电话就是这样不合时宜地打过来的。

朱雯担心着打卡时间,本想挂断,却又紧张突然清早打来电话的朱母许是有事,只好在司机没完没了地骂娘声中接起来。

本还有些担心,接通后朱母却只是拉左扯右没个正题,开始朱雯还能耐着性子应应,后来实在焦躁便匆匆挂了电话。刚挂完又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太漫不经心,或许母亲不过是无趣了想找个人唠唠嗑,也没有认真点回话。外面车流还是毫无动静,朱雯看着后车门,坐立不安地点开跟经理的对话框,里面的文字编辑来编辑去,却怎样都不觉得合适。罢了一丧气,关了手机,大有视死如归之情。这公司虽然工作时间自由,找单展业的时间全归自己自由安排,但每日固定开两场早会,公司的早会称大早,团早会称二早。要命的是,这两场早会迟到一次一百,团负责人还要翻倍。二早没什么大事,归她自己支配安排任务,但大早许多流程实在扰人又毫无意义,朱雯不甚想参加,却不得不向工资低头,每次还得格外认真地准备发言稿。

朱雯思来想去,已经这个点了,无法可解,本打算啥都不管了,只在公交发动机声中偷酣一会,却没料碰着了个救星,程诚。程诚是她的前辈同事校友兼饭友,比她早入行半年,拉了她同在贷款行业里起伏,两人因此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

此刻程诚骑着他的银刃立在公交窗下,透着大开的车窗唤她的名。正是仲秋,他穿着日常的西装,内中衬了一身蓝格衬衣,头发也如常齐齐向后梳去,明明是朱雯见惯了的装束,明明是坐了无数次的摩托车,明明一切再平常不过,这时却仿佛被薄薄的将去未去的晨雾施了魔法,叫她再次丢了思绪,眉眼也溢出羞衲。司机会意地为她开了门,她定了定心神,才在一车的注视下下了车。

“看样子这得再堵半小时,朱团,要不要搭个顺风车,可别浪费了大早的稿子。”

“得了吧,又不是不知道我讨厌大早。”

朱雯整整黑裙,侧身上了他的车,挎好包后却犹豫了一会,直听到他说了声抓紧,才匆匆环上那人的腰,佯装镇定地应好,绯红的脸庞被桃色腮红盖去大半。

朱雯疑心自己被最近看的甜宠剧带得神志不清,怎么这么容易又动了心,明明最近喝酒撸串都还好好的,偏偏被一个晨间顺风车摄了魂,浮想翩翩。对程诚突然生出的心动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上一次是和他一起报公费单,程诚半握着文件夹伏在柜台上,四点钟的太阳正好,明亮又不失温柔地打在他身上,程诚偏身叫她的时候,她的心突然就漏了一拍。虽然无限检讨自己,还是克制不住,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龄女青年综合症?末了朱雯又自顾自地摇头,她做这行是够够的了,只等攒够了积蓄寻到好工作跳槽,决计不能再嫁个同行。

不过很快她的什么心动、什么跳槽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被晨风吹得七零八落,她没有头盔,程诚离了大路以后又把车开得奔命,她两手死命抓着程诚紧张到不能思考,等到公司时她精心卷过的刘海已经没了影,半张脸被吹得说不出话。这辆披着电瓶车外壳的贝纳利银刃摩托,足足花了程诚两万四,可是他的心头肉。平时跟朱雯吃饭组团啥的,都被委屈着当电瓶大材小用,不小心发挥了实力可把朱雯狠吹了一把。

程诚也是下了车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讪讪地笑了下:“赶班儿习惯性就骑得很快了,你没事儿吧。”

收到的当然只有一个白眼。

好死不死地今早两个人的大早稿还撞了,也许是因为周末撸串儿的时候一同聊到了一个前辈,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准备援引此前辈,程诚带的分期团在她带的车贷团前面,流畅地背完了稿子顺带好一场发挥,害的她只能临场想词,磕磕跘跘一通编,再加上团周业绩一般,好似因果报应般遭了经理一通白眼,只好把最后的司歌唱得认真再认真,忐忑下了大早。

刚一散大早,程诚就发了消息来: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司歌,下回KTV我给你点。

朱雯又好气又好笑地关了手机,开始开二早,挨个查团里的单子,满面厉色地褒贬,耳边还环绕着挥之不去的司歌,那首被自己唱烂掉的《我相信》,末了为了挽回一下自己温柔的形象,朱雯逗笑般让今天交不出单的业务员回家唱十遍司歌,小会便在一片应和的哀嚎声中其乐融融地结束了。

不提业绩的时候,朱雯还是很喜欢在公司呆着的,尤其是自己的团,就像自己的娃儿,虽然往来很多新人,但气氛很融洽,也是公司为数不多离职率还算低的团。她带着新业务员的时候,总想起和程诚还同在信贷团的时候,那时候公司规模还不算太大,信贷的产品线也没分出来,只有一个总团,程诚的才华却早已崭露头角,每个月他可以做到提成满单,而她总还在底薪挣扎。程诚便带着她一起展业,东一个平台西一个平台地找客源,天麻麻亮就打电话喊她一起去插车,还教她假装工作人员去银行蹲那些打征信的优质客户,一路虽然嘴上总嫌弃她,忙却没少帮,带着她从基层业务员做到高级业务员再到团队负责人,总算混到一天能有大半时间在办公室呆着了。

她大专和程诚同级不同班,学的都是市场营销,因为部门事务稍有往来,尚算熟悉,毕业两年后因为各种原因频频换工作的她被程诚拉来了这里,房子都是程诚帮她找的,因为多得程诚拂照,她才能一直留下来。但私心里她不喜欢这类推销系的工作,当初被调剂到市场营销还想着工作未必对口专业,转专业也麻烦,因此佛了一把,没想到陷在圈里挣脱无门,但一路上有个人一起,多少没那么乏味难挨。



二、

朱母的电话再打来就是中午了,她和程诚同在公司楼下的罗记坐着,日常加深饭友情。只不过两个人口味完全相异,常常相互嫌弃对方点的饭。一天两通电话朱雯就更加确定了朱母一定是憋着什么事儿没说,几翻问下来朱母才说替她应了一门事儿。

朱雯表姨家的女儿田田考学在朱雯所在的A市,是所不好不赖的一本,学校正巧离她在的小区很近,何姨要同高中一般陪读,母女两个吵了一个暑假,田田甚至以弃学要挟,还是没抵过固执的何姨。这正临了开学,何姨想过来借住几天,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走,顺便请她留意留意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房子和工作。

其实换作别人,朱母也不至于这么为难,但何姨家的事儿传了十里八里的,无人不知。在服装厂里做经理的表姨夫在外有了个小三儿,是厂里一个三十出头的基线员工,两人阴着你侬我侬的好几年还生了个儿子,何家二老一走,表姨夫便死活要离婚,表姨哪里肯,一个方圆十里难得读过点点书的温雅女人,竟能同那来家里耀武扬威的女人扯着嗓子对骂撕打一场。后来表姨仍不肯离,不久表姨夫就带着相好跑路,经理也不做了,还卷走大半积蓄,杳无音讯,走时田田才上高一。那以后何姨就有些神经质,时而暴躁易怒,芝麻大点的事也能同人家吵起来;时而又温温吞吞,像被抽了魂去,说什么都不跟你应,唯一不变的是碎碎叨叨的性子,久之大家的同情都磨平了去,对何姨唯恐避之不及。

朱母说的很小心,谨慎地辩着她的口风,往日在电话里谈论何姨家事时的轻轻然是一点找不出来,毕竟这忙求到了自家里。朱母面子薄,没出事时又同何姨亲如姐妹,再加之确实可怜何姨遇了难,到最后也没能推了去,招呼未有一声地给女儿应了门事,自知理亏声都小了三分。

朱雯听着虽有些被安排的恼火,但应都应下了,总不能让母亲再特地跑去拒绝人家一趟,住几日也不会缺胳膊少腿,至多不过地方不大麻烦点,因此反过来调笑了母亲几句,怎么紧张得像以前回家报成绩的自己,又说房东正巧留了个小折叠床,届时田田和自己睡一屋再铺个床给姨便好,何母听来这才稍稍宽下了心,一再说着要麻烦宝贝女儿了,何姨也是个可怜人。

朱雯几劝方挂了电话,突然发觉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这么体恤人了,有些慨叹地笑笑,是要老了的表现啊,难得自己累了事,还能跑去先安慰母亲。要是换作以前,她一定也和田田一样,吵了再吵才妥协。也不晓得现在的田田怎么样,朱雯还记得小时候的田田机灵外向又长得可爱,每每跟母亲来了她家都追着她叫姐姐,很是亲人。她常常放下作业跑去陪田田玩火车,午后的太阳那么温暖,少年时光又是多么好多么无忧无虑,都总得在生活里摸爬滚打消化委屈以后才能知道,才会缅怀伤感。

这通电话晾了程诚许久,因此程诚就第一时间知道了她家里很快要住进亲戚的消息,打趣说要常来借锅好好发展一下,又是一个单儿。朱雯难得饭点摆出一脸正色,叮嘱他不许瞎聊瞎问,别天天发展发展的,碰到就把嘴缝起来。程诚看这脸色便没多问,只仿着电视剧里拢手收嗓“诺”了一声,叫朱雯忍俊不禁,拿筷头敲了敲他的碗,催他快吃。


三、

何姨和田田来得很快,说好后才三天就拖着大小四五个包儿过来了,正是工作日,朱雯不巧约了一个客户面谈,腾不开空去接人。问了程诚,他也有约,朱雯只好把钥匙留在门垫下给田田发了定位让她们自己过去。等朱雯忙完下班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钥匙刚入锁孔,门就从里面开了,何姨的脸比之旧时,多生沧桑,细纹盘踞在眼角,意何嚣嚣,明明记忆里何姨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啊。

何姨接了句回来啦又匆匆跑进里边,朱雯立在玄幻换鞋,刚打算叮嘱以后进门要换鞋,才想起没有提前准备拖鞋,却见架上多了两双换下的鞋,一双板鞋应是田田的,另一双款式老旧的凉鞋该是何姨的。估计是母女俩现买了来,刚打算问一声便闻见一股面香,但见何姨一手拿盖儿一手拿勺,锅里面汤正沸着,朱雯的心冷不丁地就被暖到了。家里的垃圾袋通通换了一遍,也许是找不到柜里的新袋子,套上的都是超市购物袋,窗帘也拉的大开,虽然何姨的蓝色行李包还堆在客厅,但怎样看都是收拾过一道了。何姨一边去给她盛面,一边说着本想做顿饭,但不知抽风机该按哪个键,怕用坏了去,便只开灶煮了挂面等她回来,又说那挂面是家里手工作坊做的,特意带来给她。她其实不喜别人未经同意动用她的东西,但这样的温情又叫她难以计较,甚至很是动容。原来入住她的生活、成为她的家人,门槛是这样的低,人独居太久也许都是这般吧。

何姨让她慢慢吃,说都已经吃过了,这是重下了一锅等她。她端起碗,整个手心都开始慢慢发烫,等吃下第一口时才发现到现在还没见着田田。何姨叫了两声田田没应,她在外又叫了一声,田田才趿着拖鞋跑出来,粉色的,跟她脚上的样子一模一样,不过她的是浅绿色,还有些穿久了的蹭痕。她回头一望,何姨的是灰色,这下家里的拖鞋都可以凑一家了。

田田开始还有些拘着,叫她的声音细细小小,她给田田搬了个凳子,拉田田过来坐,讲田田小时候来家里玩,又聊些自己大学里的趣事,不大会田田就跟她熟起来了。何姨在一旁收行李,收一点就跟她们岔几句这是什么,几时买的,好是不好,朱雯这才明白母亲以前电话里缘何说何姨这几年絮叨得多。但乍一遇到,反未生厌。

等田田洗洗进房间后,何姨拉她坐下,语重心长地同她说那个小伙子人不错,她一头雾水问哪个小伙子,何姨说就那个啊,你叫过来的,同事啊,小程。

她这才明白过来,说去不了的程诚还是跑去接了人,怕影响她谈单子没打电话,跟何姨好磨了会嘴皮才自证身份,又怕她们不放心自己,开着银刃先走,给她们叫了辆车连人带行李打包到小区,还在楼下一直等着给她们把行李搬进屋才离开。

越听何姨说着,朱雯的心就愈陷愈深,但不知为什么对程诚她一面心动着,一面却不敢深想。也许是因太熟太珍惜到不忍失去,也许是因先动了心一早失掉安全感,也许是前一次无疾而终的校园恋爱,总之她变得踟蹰而慎重。母亲不敢催她,一催就炸,朱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懦弱到不肯直面这个问题,但她知道母亲平日里肯定忧心忡忡,和各家催嫁的道友们交流探讨不少。这番何姨更是苦口婆心,说都是为了朱母才说这些,说得朱母活脱脱一个操心女儿婚姻大事到白了头发的老母亲形象。

朱雯嘴上虽不说,但难免觉得有些被冒犯,顺带掺些滑稽感,毕竟对方是一个自己感情都千疮百孔的人,却跑来指点她的感情。朱雯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不喜欢被安排来去的孩子,虽然也算乖巧,但很有主见,不喜别人掺手自己的事,所以前任的事朱母也仅仅知道个谈了、毕业又分了,更别提催婚,她总有得说,房租都够秃头的,又或者什么一颗心只有工作跟攒钱。

其实别人不提的时候,她自己是总想的,翻来覆去,也会焦虑,各种情绪都会一股脑跑出来。但一被提到,就开始极力逃避,像被踩到尾巴的小鼠,逃窜不及。

何姨最大的问题大概就是不会看脸色,她都表现得很不悦了,何姨还在拉着她说什么女娃家家,正是她这个年纪结婚最好,工作也稳定,对方人也好,结了婚一起攒点钱日子过得多好。她愈听愈难过,哪里来的那么多好好好,她跟前任便是因谈结婚谈崩的。

朱雯曾有过一个弟弟,出生在大年三十那天,因为家里老人急着想回家过节,安排了提前出院,却没想那个孩子活活冻死了,朱母也因为受了寒再不能生育,她再没有兄弟姐妹,父母的希望都在她身上。

那时她刚刚毕业工作不顺,极度没有安全感,房子也快到期,前任要她搬过去一起住,同住久了难免会想到结婚。前任和她一样是独子,她并没有提到入赘,也知道这强人所难,只是提议年年春节一对一边地过年,前任却顾左右而言他,没能给她一个承诺。后来她想好好谈谈结婚,前任也是以后又以后,不肯正面回应,她何尝不知那于两人都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不安感就像一根刺,始终梗在心里,最终慢慢溃烂,引发争吵,叠加委屈,冷静期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受了伤害,自己何其无辜,最终在各自的冷静里从对方的生命退出,销声匿迹。她完全不明白,何姨一个婚姻如此失败的人,为何还能对这些事抱足了期待。

出于礼貌,她陪何姨到铺好了床才匆匆溜回房间,田田还没睡,坐在床边玩手机,擡头问她睡里边外边,她想着起得早,赶了田田去里边,自己在外边,总算是摸到了床。开手机见程诚跑过来邀功,聊了会允下他一顿饭才作罢。谁想田田在一旁眨着眼睛问她跟谁聊,一脸心领神会地说是那个哥哥么,她下意识地回是,田田又问她是男朋友么,她有些好笑,母女俩个儿还没完没了了,末了又想逗逗田田,答了句你猜就滑进薄毯里蒙头睡去,直被田田缠了许久,才转过身来,望着洒满银辉的浅蓝窗帘忆起同程诚的许多事,讲到自己都开始心动,讲到声音渐渐含混,变作无意识的呢喃,才在期待和怅然里沉沉睡去,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同室友卧谈和前任的点滴到梦酣的那时光。

跟何姨共住了几天,朱雯发现何姨除了嘴巴比以往碎一点,喜欢像妈妈一样规正她以外,倒没有什么所言的暴躁易怒或者颓废消极,反而整个人充满干劲,且和从前一样,很是温柔,对田田和她都是。

但田田显然不这么觉得,田田虽然亲她,但跟何姨依旧是三天两头地呛架,虽然这些场景总是田田后来跟她描述的,什么八点也起晚了,什么散着头发出门不好,什么还是学生不能化妆,连牛仔裤裤脚内外卷儿都非要田田改过来。当然,田田加没加水分她也不知道,白日她在上班,下班后在她面前何姨便收敛很多,不甚当她的面说田田。

田田同她说的最多的,还是寝室的问题。何姨不仅跑来陪读,还不让田田住学校的寝室,哪怕房子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也非要田田日日回家住,什么法儿都用过了也说不动。朱雯替田田同何姨提了两次,便被逮着从田田出生说到田田考大学,期间辛酸一一数尽,加上姨夫出了那事后,何姨对田田更是看得紧,她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尽量宽慰田田。

开学那日,她借口谈单子出来跟何姨一起送田田,到了校门口看到程诚还疑心见了鬼,直到田田跟程诚会心地换了个眼神才发觉这小鬼都跟他发展成闺中密友了。田田拿胳膊肘捅她,带着满满人我给你叫来了的得意感揹着她的大红书包跑到前边去了。

平日话多到说不完的两个人这时好似都失了言语,半晌聊不起话头,只好一道笑起田田才稍解那突然而来的异样感。

朱雯记得这种感觉,也很明白,她和程诚之间,生出了一种叫做暧昧的情感。能言善辩的程诚,终于在她无数次动心以后,第一次笨嘴拙舌。

而不远处的田田,也许还不自知,她正在遭遇她人生里最难忘的心动。


四、

田田站在接新生的绿色帐篷前认真思考该如何问路时,一个通透温柔又极有磁性的声音破空而来:学妹,你现在是要去报道吗?

田田小小地受了惊吓,一转身见到黎明棱角分明的脸,这才后知后觉地在心里惊叹:啊,他的声音真好听呀。

就这样,关于黎明,田田最先记住的,是他的声音。黎明长相虽不算出众,但透着一种标正的帅气,他上身只简单一个白T套红色背心工作服,工作服上整齐地排着校青年志愿者协会几个大字,他比田田高一个头,仍保持着刚刚微微俯身的动作,又轻轻问了一句:需要我带路吗?

田田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要。

黎明笑了笑,似是因为她的局促,这反而使她更为局促,脑袋像断了弦,不知身处哪里,要做些什么。黎明直起身子,问她是否一个人过来,可有家长一起。田田才终于想起被自己落在身后的三个人,拉着黎明过去,紧张地要介绍,刚说了“这是…”两个字,就发现原来还不知他的名字,一时顿在那里。

“我叫黎明”,黎明及时地接上话,又替田田补完后面的:“叔叔阿姨好,我是学校的志愿者,报道在体育馆,我带你们过去吧。”

这一开口倒叫朱雯和程诚气氛好了许多,路上叔叔阿姨地相互调侃,一晃就到了哥哥姐姐无缘、叔叔阿姨窝心的尴尬年纪,真真是光阴似箭。朱雯在后面看着两人,难免慨叹起自己的大学时光,欣慰又遗憾,却感觉到一旁的何姨情绪一般。果然,报道完后何姨拉着田田慢下步子在后面走了一段路,眼见着两个人似又吵上了,朱雯忙去调停,何姨却直说没事儿,只有田田回去的一路都闷闷不乐。

朱雯本想单独问问田田,但何姨在旁边,且要为饭碗奔波,下班前得跑一趟公司给手上的单放款办了,于是搭了程诚的银刃先走。

等晚上到家朱雯才发现田田并不在家,只有何姨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抹眼泪,桌上三个菜两碗饭,筷子都还散在桌上。何姨委屈连连地向她控诉“翅膀硬了”的田田,说田田一句坏话都听不得,还会了顶嘴,对旁的人就乖乖巧巧,只晓得气自己这个妈妈。朱雯心下反驳,田田怕是只对这个妈妈乖乖巧巧才对了,但何姨这个状态,朱雯只能先问起田田在哪儿。何姨气气道:“不是喜欢溜吗,还会摔门,管那丫头去哪,死外边也不管我事。”

朱雯摸了摸碗,还温着,心想田田还未走远,便草草安慰了何姨几句,披上刚脱的外套去寻田田。才近小区大门,朱雯便透过便利店的玻璃窗看到了田田,田田手还在往嘴巴里扒泡面,眼睛却盯着大门,稍稍一转,又与她四目相对。朱雯笑起来,田田却有些羞躁地偏了头。

“你这小赖皮,明明就想回家,还在这摁着不走。”朱雯拉开玻璃门三两步跑到田田面前,挪开了田田的面碗数落她。

“谁想回,我才不想,我要在这坐一晚上,这儿还有空调呢。”田田夺回碗,语气横横的,大有绝不妥协罢休之意。

“不想回怎么坐这么醒目的地方,还老盯着门”,朱雯愈发想笑:“难道不是怕错过了谁来找你?”

“看夜景不行吗”,田田嘴上是绝不服输的,人却闷头吃起了面。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朱雯由着田田说,背身给何姨回了短信稳住那头,这才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坐下来慢慢等田田吃面,这样的小孩子脾性,离她已经非常遥远了。

田田见她坐下来好似少了些戒备,但少有地没有主动打开话匣子,还是朱雯几问才有些难为情地说起下午的事儿。报道时田田同黎明在前面走着,虽然田田看着内向,但天还是聊得来的,又加之黎明是个难得会让谈话冷场的,两个人不免多聊了几句,后面田田便被何姨拉着明嘲暗讽苛责许多。朱雯想着下午自己见的情形哪里有什么严重的,但平日见何姨说话也通情理,不免多嘴问了几句,没想正戳了小姑娘的伤心处。

自从表姨夫离开,何姨对田田的各种事情简直敏感到草木皆兵。田田和异性的接触频率,呈直线型下降直到为零。有异性朋友的邀约,田田从来不敢去,因为妈妈会似疯了一般地禁止,继而搂着她说上许多许多,说世事险恶什么都不能相信,说一定得好好学习出人头地,说情情爱爱的都是花架子站不住脚。可那些明明不过是朋友而已,不过是正常的社交,妈妈却始终不能接受不能正视。爸爸带走了妈妈世界里名为信任的东西,妈妈患得患失、自抑自责,妈妈不能忍受她的一切消失。妈妈将她的高中,将她最珍贵美好的时光,变成了监禁。

现在,那些摆脱不掉的话语和无法割舍的亲情随着她来到大学,让她日日惶恐、夜夜畏惧。年轻时的妈妈不是这样的,那时妈妈会给自己起莲叶何田田这般诗意的名字,也会耐心地陪她写字,陪她读书。正是因为曾有过那样让她依恋让她欢喜的妈妈,才让现在的田田,对何姨无从反抗,无数次争吵,又无数次妥协的那个,总是田田。

朱雯看着田田委屈到眼泪流个不停却也毫无办法,何姨的敏感都只对田田,叫她这个外人,什么言语都失了力气。朱雯没有经历过父母陪读,从小到大,和所有平凡的小姑娘一样,幼时父母接送,大一些与同伴一路玩闹一路回家,到时间了开始住校,工作后离开家独自生活,也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恼,也和小姐妹三两成群,她的一切都太正常太平淡,没有一点偏差。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的经历也足够庆幸,因为坐在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正被爱束缚到喘不过气来。

再回到家将近入夜,客厅里何姨侧身卧着,以背向门,餐桌已收拾净,电饭煲还亮着灯,留了菜饭,朱雯推着田田去洗了澡,又去床边看了看,心知何姨必定是睡不下的,小声道了句回来了才回房。待田田出来拉着田田扒了点菜饭才算正式混完了这一天,没做什么也觉得累的不行。为难在母女两个中间,唏嘘的同时难免生乏,朱雯摁了灯倚在床头,心下算了算,何姨住进来,已经整整八天了。


五、

其后又这样大事不大、小事不小地过了好几天,虽然看得出多有克制,但两人嘴皮子上怄的气还是不时伴了朱雯入睡,让还要操心工作的她难免生烦。母女两个却似乎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常吵常忘,日子过得一如既往,只是相比之前,何姨忙田田开学之余,看房子看得更勤了。

程诚大抵也看出朱雯疲于调停,便逢着周末主动请缨开着银刃带何姨转房子,捎上朱雯三人去把何姨较中意的两家又转了一趟,逐一检查各项家具,经历了艰难的杀价终于大致谈妥一家。虽然朱雯心里有想要何姨早点搬完,也基本过了刚开学竞争激烈的租房期,但搬得太急在房东那儿总归显得太被动,因此拉着何姨签合同加上二次验房又压下一个星期来才搬,其间倒觉得田田不似以往那般黏她了。

搬家那天来了个女生帮忙,是田田名义上的室友,叫赵钰,白白净净一个小姑娘。朱雯见两个人无话不谈的样子,心下知道自已将要退位让贤了,这一来,想到自己不久前还时时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催母女俩搬了家,倒生出不少悔意和难舍,何必那么急呢?不过是小姑娘家习惯性地发发苦恼牢骚,解决不了过耳听听当不知便好,以后也难得有个亲近的小辈了。

朱雯一边帮忙收着东西,一边胡乱想着,见玄关的拖鞋未动,便提醒田田记得收着,这才知原来一早就有,再一想想必是程诚接人时提早准备的。孤独了太久,突然来的照顾总能让她一下子被击溃,无论是程诚不声不响的两双拖鞋,还是何姨初见的清汤面,如释重负后的难过来得比预想更早一些,但分开已经不可避免,她只好一再嘱咐田田常来玩,又几经来回送母女俩上了租好的面包车,才上楼简单收拾了下家里。折叠床和被套都收起来,该洗的一通塞进洗衣机,一翻整理过后,朱雯彻底回归了独居生活。


六、

这以后朱雯和程诚搭伙吃饭的频率不动声色地高了有许多,两个人谁也没戳破,心照不宣地享受着升温期的状态。

让朱雯没想到的是,田田比她还要快了一步,腊八节她被何姨叫去吃饭,田田神神秘秘拉她到房里,附在她耳边上说:“我谈恋爱啦。”

“和谁?”朱雯下意识地问。

“那个学长”田田有点不好意思。

“哪个?”朱雯还是一头雾水。

“就是开学那天,带路的那个,你认得的雯雯姐”

朱雯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一点儿,又立马意识到这才过去不到五个月,隐隐有点不安,但说教和提醒显然不是她现在该说的,她喜欢和自己无话不谈的田田,让她觉得自己始终年轻,还没有脱离校园太远,于是朱雯愉快地分享了田田的恋爱经历。

黎明在那次开学拎包之后和田田就没什么太频繁的交流了,只是把田田也拉了志愿者协会,一同拉进去的,还有四五十个新生,赵钰也是其中之一。田田对生人并不算外向,但赵钰很活泼,又是黎明的高中学妹,跟着赵钰一起,田田渐渐也和黎明熟了起来。

协会每周都要开会,遇上活动组织还有许多小会,一个学期将近,黎明便同她告白了,用她曾经收藏过的那种定制的日记本,在她生日那天。每天三五行字成了书,就浪漫得不像话。她一度怀疑这个点子是赵钰出给黎明的,因为她曾和赵钰说过喜欢这个,很适合做生日礼物,没想到还兼带成了告白礼物。

朱雯听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田田的生日,看来吃这趟腊八粥,还得搭一只colorpop做生日礼物了。其实说起来大可不必,祝福一声即可,但朱雯已经工作,总觉得对着小辈会过意不去,又加上工作来往难免是习惯了,有意无意地知道了对方的重要日子,就非得表示一翻,要不然攒钱怎么会对她这么难。

朱雯和田田聊完,便去厨房陪何姨了,何姨还是照旧那副脾气,和田田三天两头的矛盾,田田跟着赵钰学起化妆以后,那更是不愁没得说。何姨过分时还说赵钰什么生的一副狐子样,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带坏了田田。田田说因为这个和何姨冷战好长一段时间,何姨才收敛了些。谁想这一转头何姨就开始对着她说起来了,朱雯有些尴尬,只好圆场说现在姑娘都得会,自己也天天化妆的。

何姨就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不一样的,你不一样。”朱雯哭笑不得,听田田说赵钰家境很好,人也大大咧咧的,很好相处,她上回搬家见着也觉得是个挺好的姑娘,但何姨这里概括下来就两个词:涂脂抹粉、不学无术。比来比去,朱雯还是觉得自个儿老妈开明又通情达理,虽然也爱跟她说些东家长李家短,但总体来说还算客观。而且其实妈妈从来没跟她说过一些让她以后找丈夫要入赘的话,或是说什么晚年就只能靠她了的话语,爸妈一早就自己买了保险,从没给过她一点压力,想到这儿,朱雯又有点儿难过。为着自己四年的青春却没能换来的一个承诺,她和前任分手有很多很多诱因,很多很多积压,但让她记到现在的,让她刺到现在的,始终是前任那时的闪躲。爸妈没有过要求,但是她想,她想自己能成为爸妈的依靠。

还没等朱雯伤感完,门铃就响了,何姨和她面面相觑,何姨也不知是谁,朱雯只好说我去开门,何姨不放心,也跟了上来。

一开门,程诚提了一箱水果站在门外,礼貌地叫了一声阿姨好,田田听到声音从房间里匆匆跑出来,最先接了程诚一句“哥哥来啦”。何姨立马反应过来,人是田田叫来的,也没给自己说一声,但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了,何姨赶紧迎了程诚进来坐下,又倒了杯水才折回厨房,对着一锅粥发愁。总不能真的就给客人吃粥吧,朱雯没事,家常就家常,但程诚来了这饭就不能凑合了。何姨把田田叫到厨房,低声骂她想一出是一出,田田就顶嘴说是何姨自己说过的,有机会请程诚吃顿饭要谢谢人家帮忙,何姨说不过田田,只得先差田田去买点硬菜送走客人才是真的。

客厅就只剩了朱雯和程诚,说是客厅,也不能算,这是一套八十平的大房划了两半租的,房东给新安了一个门。何姨租的这边有只有一个次卧,外加洗手间和阳台,前租客自己借着外墙和次卧不大不小的间隔做了一个厨房,又拆了阳台才连出现在称为客厅的地方。程诚和她聊了一会这里的装修,又问起何姨的工作,朱雯说找在附近酒店后厨,轮班休息。工作朱雯是没帮上什么忙的,全靠何姨自己找,这当然不是什么好工作,但何姨没跟她抱怨什么不好,朱雯也就松了口气,像是去了什么大担子似的。

不大会田田便回来了,纯黑布袋里是何姨要的硬菜,一条鱼和两斤五花肉,何姨特意嘱她用黑布袋,免得在程诚面前丢了人。

完成任务的田田也加入了唠嗑大军,程诚被迫回想了一下那个叫黎明的男孩子,但一样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天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对着朱雯几度紧张,明明她只是穿了一条很平常的黄裙子。对朱雯的在意,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起初只是因为她是校友,还曾在一个部门呆过,他觉得亲切,总想多帮帮她;后来这帮助就成了习惯,看着她进步,也听她发牢骚,枯燥的工作总算有个一个可以理解自己的人;再后来,在意越来越多,关系也越来越亲近,他也就越来越不敢正视这慢慢变化的情感。

那天田田问他要不要来送自己开学的时候,他想到的,都是朱雯一定会去;一如今天,田田说何姨请他喝腊八粥,他想的也是朱雯一定会在。其实他很明白,他觉得朱雯是那个合适的人,他年少时也谈过恋爱,和朱雯一样经历过失恋的颓废,他也相亲过,但始终觉得,朱雯是相处最舒适的那一个,虽然他们都不曾参与过彼此的过往,但是最艰难的成长,是相伴而行的,这就足够了。等这个年过完了,他想试一试,试一试成为她的家人。

腊八粥在这时适宜地开了锅,香气溢满小小的客厅,让他对新年更生期待。


七、

新年来得很快,朱雯和程诚都各回各家了,田田甜甜蜜蜜的恋爱也回家了,联系还得揹着何姨搞地下工作,只剩田田自己的寒假显然有点难挨。赵钰是在本市,但是和她隔了两个地铁,田田很难见得到她。

但对赵钰的想念显然没有恋爱地下工作重要,田田把黎明的各处备注都改成了李老师,何姨轮休的时候田田的手机永远是静音的,记录通通即时删掉,没有谁谈个恋爱像她一样辛苦了。

何姨工作很累,田田心里是知道的,她想找个兼职看能不能帮一把,无奈自己到处问了哪里都不要,传说中的轻松的家教工作更是不知道哪里摸得到门。田田跟何姨提了提给自己找个寒假兼职,没想到何姨说什么难道我养不起你吗,要你去外面丢人现眼。田田的好心全做了驴肝肺,被气的不轻,加上自己又找不到,自此绝口不提兼职。但何姨上班以后她一个人在家还是会觉得心疼何姨,里里外外帮何姨收拾一通,做饭的功夫也愈加炉火纯青,殊不知这正好又加深了何姨不愿让她出去的心思。

寒假过后田田又和赵钰合体了,快活的开学生活还没有过去多久,恋爱的事情就被何姨发现了,这也不能怪别人,谁让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呢。黎明送她回小区的时候跟提前下班的何姨撞了正着,事情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何姨旷了工在家里以泪洗面,说辞倒还是往日那一套。

朱雯搭着程诚的银刃来调停,担起重头在房里陪何姨,打发程诚去和田田谈谈心。何姨以前只对朱雯说田田如何如何,从不说自己以往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在小辈儿面前拉不下脸来,也许是因为经历打击而残存的要强,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的何姨,面对着这个城市里除了女儿唯一的“亲人”,陌生城市生活的辛劳、看不见却能时时想到的闲言碎语、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女儿,一桩桩一件件都将要满溢出来,蛀蚀这个可怜女人看似坚硬的盔甲。

朱雯安慰何姨这些都是田田必要经历的事情,不过早晚而已。但她确已看出,对于旁的人,何姨一点儿都未表现出介意,一点也不避讳情爱婚姻,不过是不想遭人看低了去。何姨也想做个正常的母亲,正常的女人。但对田田,她做不到,一看到田田就看到过去所有的失败,不能不在意,不能不担心。更重要的是,田田依靠着何姨,何姨也依靠着田田,田田是何姨活下去的动力:无视伤痛,无视耻辱,顽强地活下去。

在何姨入驻朱雯的生活之前,她是有那么一些抗拒的,也不算抗拒,只是没有欢迎的情感。但何姨来了以后,她时常为何姨的大事小事奔波,本能的逃避无法避免,却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厌烦。何姨会说麻烦她的请求,也有许许多多地方都要等她和田田来教,但何姨也会适时止步,把麻烦卡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何姨的城市生活并不简单,这儿的一切都是新而陌生的,朱雯知道,适应并不容易。所以,何姨才这么依赖田田吧。

故而要何姨接受田田的恋爱还需要时间,何姨这么大反应也有对田田的权威感在作祟,等时间过了,台阶有了,何姨就一定能允下。

但朱雯没想到的是,假以时日后,何姨默默允下了,她确不能同意。


八、

程诚复核流水的时候发现黎明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这时的何姨好了很多,假装是信了田田保证的一心向学,实际对田田的恋爱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田田也确实比以往更黏家,让何姨安慰许多。原来酒店的工作因旷工告吹以后,程诚重新帮她在小区后勤找了一份工作,比后厨轻松许多,但是休假少了,何姨为此很是感激,特意请他吃了一顿家常饭。

黎明的名字很特别,很容易被记住也很难重名,尤其是在比对了一系列基础信息以后,程诚可以确定,这就是他每每听到的那个黎明。

黎明借了两笔,半个月之内,一个三千,一个七千。

一个学生,不管是为什么突然要用到这么多钱,都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朱雯马上也知道了这件事情,程诚说可以旁敲侧击问一问田田,黎明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

没问还不要紧,一问田田忧心忡忡地说她觉得是自己遇上什么困难了,她看见两回黎明偷偷找赵钰,瞒着她。朱雯只好把话说的更明白,黎明有没有遇到什么钱上的困难,田田终于恍然大悟,赵钰说黎明是来借钱,也许并不是撒谎。

黎明最开始借钱,是找的赵钰,三番五次一两千块肉包子打狗以后,赵钰不肯再借。黎明第一次来找她,是说自己在自主创业,说的如何如何动人,说这些钱对赵钰来说不过是个零头,请她一定要帮忙。他还请赵钰不要告诉田田,免得田田担心,赵钰帮了那一次。

第二次黎明来,距离第一次并不久,但并不是自愿。赵钰左右打听没有问出黎明的什么问题,他的白天永远是那个光鲜亮丽完美无缺的协会会长,但赵钰却发现黎明的一个室友在玩博彩,借着问转专业问题去请了几杯奶茶以后,室友就托盘而出,他们一个寝都在玩博彩,包括黎明,但都只是小玩。

恐怕不都是小玩,至少赵钰觉得,黎明已经陷在里面了。第二次约出黎明以后,赵钰明说如果黎明戒不掉,她就全部告诉田田。黎明保证了一定戒,也确实在那以后没有再找赵钰借过钱。

黎明没找赵钰了,却也没有戒掉,转而去外面借了小贷,越借越大。恰好这是程诚组里的人负责,又被程诚发现了,这件事很快捅到了田田面前。

田田起初是不敢相信,黎明于她而言,始终是一个引路人的形象,是完美到会发光的那种。但渐渐确信这是事实以后,她决定帮黎明戒掉,也不愿朱雯和程诚再插手。

但事实往往不遂人愿,黎明起初还会为忍不住的再犯不停地向田田道歉、揽错、下保证,后来逐渐无所顾忌,偶尔于事无补的小赚会让他兴奋一整天,连输的那些日子他就阴郁得不像话,他已经不能自如地掌控自己的白天和夜晚了。

田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放弃,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还抱着幻想。她真的能改变吗?

程诚已经把黎明列入了他们的黑名单,但竞争机构如雨后春笋,想借到钱的黎明,还是总能借到,虽然离反噬的日子也不遥远了。

田田觉得她能流的眼泪都为黎明流完了,每天回家以前,她都要在楼下站好久才能换好心情面对何姨,她变得更依赖何姨,她第一次觉得抱着做饭的何姨能得到安慰。她最害怕的是,她也觉得自己不能自如地掌控自己的白天和夜晚了。她在深夜里给朱雯发消息,何姨的鼾声在她的身侧平稳地起伏,让她觉得更是满心的苦水。每天的黎明都会准点到来,她的黎明却不会再回来了。

雯雯姐,你不知道吧,以前我同学朋友们都叫我那个甜甜,她们说我可甜了。我可爱吃甜食了。可现在,为什么吃糖还是那么苦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放弃?



九、

深夜的黎明也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放弃?

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

在那深绿色的床帘下,埋藏着永远不会弃他而去的希望,但他终于还是没等到,投完最后一点钱也没有翻身之后,贷款的人给他下了最后通牒。黎明的反噬初来之时,他还想过挣扎,他不想被通知家长,也不想被退学,他去别处借,去找人,哪怕一点儿也借。他甚至去求赵钰,在田田的面前求赵钰,我只借一万,只解决最急的这个,就看在田田的份上;求不得后变成索要,赵钰你不是有的吗,你家不是包工程很多钱的吗,你不是能借我的吗?到最后就变成了指控,也对田田的指控,对他周围一切的指控,你们都不救我,你们一定会后悔的。田田为黎明流泪,也为因她而受了无理叨扰的赵钰流泪。

这些终于都在期末考试前结束了,黎明被退了学,他的父母在学校办公室挣扎,终于还是没能改变,因为黎明搅扰着她们的同时,贷款方也在搅扰着学校。他一起大大小小欠了七万,校方从中调停,又以报警威胁部分刚刚成建并不正规的单位,总算把责任三七分掉,程诚他们比较正规又及时把黎明列上了名单,因此得以追回大半,除去利息后并不算亏损很多,就算如此朱雯仍旧觉得对不住他。

但这些在后来都不算什么了,因为程诚在夏天离开之前,非常诚恳地告白了,他说:

朱团,我们俩搭伙过吧,我觉得做饭挺麻烦的。

又认真地补充:

明天休班,如果你愿意,我们去看房子吧。

一点都不浪漫,朱雯在心里想,她真的好多时候还怀念校园恋爱的罗曼蒂克,但是成年了她就更期待安全感,程诚的安全感。

田田也难以想象,她能顺利地度过期末迎来新的学期,而那个分数竟也还过得去。何姨似乎是老了,对她的包容度越来越高,她想也许是以往给何姨的安全感不够多,明明何姨是个这么好哄的女人。赵钰来了家里一趟,嘴巴甜甜地陪何姨吃了一顿饭,何姨就似乎全忘了以前说的那些坏评价,对这个涂脂抹粉不学无术的小姑娘喜欢得紧。何姨还问她那个小男生呢,田田说不是一心向学吗;何姨就很惊讶,你那时真的分了?田田想想道,当然分了。于是何姨就不再说话,竟没有很开心。田田逗她,妈你伤心丢了一个女婿啊;怎么可能,何姨瞪了她一眼就匆匆跳过这个话题。

有时田田想到黎明,是感激的,感激他的放过,感激他到最后仍旧没想过拉自己下水,感激他在自己面前始终是想过回头的。如果当初黎明真的有心拖着她,求她为他填上那些无底洞,也许她真的会去做。

田田发现,放不下都只是因为还见得到,见着就总不愿放弃。真的见不到了想念就是愈来愈少的事情,获得新生多么简单。因为黎明,她开始理解和依赖何姨,她的改变让何姨也开始改变,虽然微小,但总归是好的。无论黎明以后怎样,她都想给他祝福,她想他重新发光,尽管她不再会为那光源扑火。

朱雯和程诚领证那天,一直在感慨成年人的爱情真是太快了,她和前任可是谈了四年,和程诚就四个月,两边见了父母就定了下来。程诚听朱母说朱家就一个女儿,自己立马在岳父岳母前下了保证,一对一边儿地过年。这保证虽于程诚不难,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两家邻省也不偏远。朱雯年少时会想到前任如果不是独子他们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但现在的她却不会再去想,程诚如果是独子会不会和前任一样。人生在世想太多就容易庸人自扰,至少她喜欢现在的结果和现在的生活。


尾声、

程诚出差的这天,朱雯时隔许久又坐上了公交,银刃她估计一辈子都学不会,程诚让她打的她到底还是心疼钱。她没能跳槽,依旧在这个行业里挣扎,她还没有能扔下一纸辞职信就去寻找诗和远方的勇气。同时,她也不知道她的诗和远方究竟是什么。人都说干一行爱一行,她干了很久,没有更爱,也没有更讨厌,结识了一群朝夕相处的同事,这样也就足够支持她走得更久。她和程诚都已经搬出了那个有三岔路口的小区,住进了离公司更近的湖景房。

公交在清晨的路上疾驰,看样子不会再堵车了。朱雯想起那天的三岔路口,程诚骑着银刃从车窗唤她的名字,这也算他们的罗曼蒂克了,等老了再告诉他,朱雯觉得那个时候的程诚真的很帅。朱雯也记得那个新手师傅,记得为是否下车而做过的纠结,记得妈妈为何姨电话里而生的温吞。

她记得她曾教育田田人生要及时止损,可身在“损”之中的时候,人往往无法自觉。或者说那些究竟是损是益,都无法定论,因为谁也不知道,人生会给那些事情写上什么样的结尾。就像那时的她,倘若下了车,也许就失掉了一次,对程诚的少年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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