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他们不该被遗忘,因为他们仍在努力的活着。


傍晚的微风吹动街头的槐树,从山脚直通到山下,村子里人群的叫唤声逐渐微弱,笼罩在一片孤寂当中。我走进许建国家,他是我三爷,算是本家的。那时的我已经厌腻了写言情武侠,我想寻找一些别样的东西,因为在我看来文学不应只有这些。这不是一场盛大的访谈,我和他只是闲聊,有一搭没一搭。那些虚构的,普普通通的故事已经吸引不了我,我想听一些以前的故事,听一些真人真事。

对于我的到访他没有多少吃惊,在我小的时候我就爱去他家蹭饭。他只有一个人,我三奶奶早就死几把球,几个儿子在外地打工,全都没有出息,和他一个熊样。这是他的原话,他爱喝酒,十五块的鹿邑大曲或者五块的老村长。后来日子越过越难,就开始自己酿酒。用大米在石磨上碾压,很糙的那种,喝起来一股尿酸味。此刻他就是端着这么一碗。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回答我:

“呶?侄儿来听故事的?找对人啦!找对人啦!”

“你三爷我没别的本事,吹牛倒是有一把手”他笑哈哈的说着,“喏”的一声喝了一口。他已经七十多了,喝酒依然很凶,能喝死不窝囊死。我提醒他,我要听的不是吹牛,而是真人真事。

“一样,一样,都是一个吊样。你想听啥故事的?三爷给你寻思寻思”

“我想听一些关于您个人的故事,比如文革大跃进那种”我对他讲。

“好,好,好!这我擅长,马上开讲,马上开讲”他这么说着,眼神带光,像是一台评书,马上要讲述自己的光荣事迹似的。事实上也真是如此,那天从傍晚到夜晚,我从他口中得出的故事,在我看来,远远要比那些武侠言情有意思的多:

“嗯……侄儿,故事从哪里讲起?”

“您想从哪里说就从哪里说”

“就从你三爷我小时候说起吧!”他闭上眼,愣了一会儿,随后一拍手睁眼喊到,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你知道吗?你三爷我打小就是一个爱闯荡的人。我四五年还是四六年出生?这些早就忘几把球了,反正人到死时,阎王爷也不记那些混账事。”

“我叫许建国,这名字当然是我爹,你三太爷起的,没啥心意,当然是那时还没太平。不过你三太爷当时可神了!那时在山西,三九年就跟了共产党。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那绝对是一出好手。驳壳枪一端,唰唰唰就能撂倒好几个。”

“我爹跟共产党混了一辈子,可惜没文化,是个臭鳖文盲,而且年轻时还干过不少勾当事,你三太奶奶就是这样掳过来的。思想觉悟不高,不先进,人家就不让他入。后来你三太爷咽气的时候还一直嚷嚷要我入党完成他的心愿。可我后来和他一个调性,混成了一个二掉瘤子,咋几把入党啊!”三爷一口气说了很多,嘴巴咽了一下唾沫端起酒来又喝了一口。我发现他很爱说脏话,几把几把的不离口,所以人们都说越经常念叨什么就越缺什么。

喝罢酒,三爷抿了抿嘴唇又继续讲:

“我十七岁的时候就死了爹,后来又过了几年,娘也死了。那时我们就到了河南。侄儿,你可能不知道,咱们老家都是山西的,五八年大饥荒,那时候饿的不行,大家一路拾荒走到河南的”

“也就是说,我们是山西人?”我问。

“也能这么说”

“那几年可真是饿人啊!我那时也就十二三岁,出关口往南走,一路上槐树叶子,梧桐叶子,甚至树皮都被薅的净拗拗,大家人手揣一把树皮,饿的时候就嚼两根”

“后来实在饿的不行了,大家就开始拽棉花,棉花这东西挠人啊!吃到胃里不消化,黏两圈就把人给缠死了。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拾荒的时候就是让这玩意整死了,让他屙屙不出来,躺在地上滚了一夜就没气了。”三爷说完,把酒一饮而尽,碗口空了,转身又续了一杯。出门口百十来步就有一堆棉花地,矮矮的,花籽炸裂,静静的在风中飘荡,没有人会知道它曾经就是杀人凶手。我听得心惊胆战,但是三爷爷的讲述却是平淡不惊。我对五八年的大饥荒只是稍微有些了解,那是全球性的灾难,从五八年到六二年全世界粮食减产,死了很多人,几百万几千万只是一个宏观数字,所有的宏观在外人看来都是毫无知觉的。只有经历,只有真实经历过的人才会有别样的感觉。

“后来走啊走啊我们就到了河南,也该是老天爷开眼,一到这里大饥荒就没了。你三太爷就说:别走啦!落地生根吧!我们一大堆人就住在这里。我跟你讲,咱村有一多半的人都是大饥荒时打山西来的,同一个老祖宗,本不能忘”

我回答他:“嗯,不能忘,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又发生什么新鲜事没?”

“新鲜事没有啥。越过越远,先是弟死,又是爹埋,最后娘入土,过的也就麻木了”

“那时没有啥新鲜事,安顿下来后就是整天的批斗,划分阶级,组派别……诶!说到这儿倒是有一件新鲜事!”三爷讲到这里时提高了声调,我知道,他要开始炫耀了:

“当时镇上的派别可多了!什么林彪那一派,江青那一派,我那时虽没有文化,但我知道这都是屁啊!天大地大毛主席最大,我就对大家说咱组个派,只跟毛主席。大家一想行啊!于是我们就成了毛派”

“我们搞了个派别后就天天动员大家去做宣传,那天我们派去搞外村宣传,就是喊口号啥的。我们占了人家的戏台子,大喇叭“嗷嗷”的叫唤了起来,可不曾想这村子里的人心眼小,没出几分钟就听到外面有打枪的声音。我一听不好,这是人家来端咱们……”三爷说到这里时,我完全入了迷,我插嘴问:“那您不能跟人家解释一下?”

“嗨!解释什么呀!两队见了面直接就挨枪子,我们没拿猎枪,这不是活要命嘛!”

“后来还是你三爷我厉害,想了个法子,躲到了戏台子子下面,那时候唱戏的台子底下都有窖子,放东西放道具。我一招呼手就让大家都躲到了里面。我让大家别吱声,那些笨种跑到了台子上,叽里咕噜的在上面乱跺脚,大喊大叫,朝天放枪,竟然没一个发觉到我们就在他们的脚底下”三爷把这段故事说得绘声绘色,很明显这是一种对自己当时聪明才智的骄傲。我发现我们这儿所有老人其实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老来常提当年勇。所以他们都不是好汉,至少在我看来晚年活的凄凄惨惨。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再次憧憬,只剩下一星半点的回忆来充当茶余饭点后的百无聊赖。

“一提这些陈年麻谷子事,我又想起当年一个人”三爷这时又讲到,只不过此刻他的脸庞已经消退了兴奋,他擦了一下嘴,继续进入回忆里,他说:

“我当时有个要好的兄弟叫福庆,我们是一起从山西拾荒过来的,一起喝过尿,吃过屎,算是过命兄弟。但是他这个人不行,他这人爱投机倒把,一会儿跟刘少奇一会儿跟林彪,我就不一样了,这些人我都不认识。我只跟毛主席,毛主席多伟大啊!他老人家还会被打倒?”

“我劝他没用,后来事儿变得还真跟我想得照上了:林彪那派突然被打倒了,报纸上说林彪是阴谋杀害毛主席的叛徒。你说,杀害毛主席这还了得?”

“还没过几天上头的就派人来查,看哪几个是跟着林彪混的叛徒,福庆当然没跑得了,被当兵的一捆就拉上了车”

“拉上了车?去哪?”我问。

“去哪?你说还能去哪?刑场呗!”

“枪毙福庆时我也在那,我给了他一本儿烟。福庆被枪毙时哭着对我说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他心里是向着毛主席的。我跟他讲:

“你老弟的心我知道,可你心向着毛主席,脚却跟着林彪。你这人不安生,你知道啥叫不安生不?不安生就是拾掇劲里找死的意思”

我把这几句话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妥,自己是来送福庆最后一程的,不能光埋汰他。我就又对他说:“你安心去吧,老天爷是明白人,你心里向着毛主席他会知道的。”

“我就这么跟福庆道了别,他叼的那根烟含在嘴里始终没丢,我知道他是不想死。但是到如今谁能帮他呢?枪毙福庆的那一刻我没看,往回走时'砰砰砰'听到好几声枪响,我知道又是那些瘪三多给了福庆几枪。说实话,侄儿,我对福庆还是蛮好的!我没忘他,真的,没忘!每逢过节我还看他那个老婆娘和那个小崽子,后来他婆娘改嫁后就断了,我甚至今年的清明我都给他烧了一把纸嘞!这兄弟义气我想我算是做尽了”三爷说着,他干瘪的脸庞皱纹枯暠,像是被烧了半截的柴火棍子。这是我和他谈话当中第一次看到他眼眶发红,我安慰他:“三爷,福庆叔泉下有灵,不会怪你的。”

“怪我?我这么帮他,他还敢怪老子嘞!”他闷闷的声辨,此时夕阳西斜,落日照在这个荒凉的小山村,有人从山上打柴下来,唱着不知名的小调,远处传来几声黑老鸹的叫唤,“咕呱,咕呱”果真让人听起来有些孤寡的味道。

“对了,侄儿,你知道吗?你三爷我年轻时候还是个会打猎的老手勒!”黑老鸹的声音给了他灵感,他兴冲冲的说着,像是回到了以前:

“成立公社后我成了分队队长,管第八队,南庄这一片都是你三爷我管:每个人干啥活吃多少公分都是你三爷我说了算。”

“大队给每个分队划了一把猎枪,这猎枪自然就到了我的手上。当时我可喜欢它勒!又宽又长,枪柄处的黄木头油光发亮。而且这枪劲还大,拾掇一堆铅弹,挂在褡裢上,哐当哐当去山上打野鸡。”

“当时山上野鸡可多!你三爷我的枪法又好,一打一个准,“哐哐哐”枪一响野鸡准“爪爪爪”疼的直叫。让大黄狗一溜烟的跑过去,提溜几只回家一炖,吃的比谁家的都好。”三爷兴致勃勃的说着。他又喝了一口酒,放下,从桌子上拿起他的烟袋枪丝溜起来。我瞥向了他的桌子,上面杂乱不堪,正中央有一个碗,老式的陶瓷碗,从上头看去碗里全是稀饭凝固后剩下的渣滓。

三爷巴巴的吸了两口烟又继续讲:“肉能吃上了,官也当上了。当时我的心里就缺一件事了:找媳妇啊!都二十好几了,浪荡的女人也不少,但看顺眼的没几个,况且有些娘们还不稀罕你三爷我嘞!你说憋屈不憋屈?我就这么开始寻思这件终身大事。嘿,你别说,那时老天爷看在我一心一意跟随毛主席的份上,还真老是照顾我嘞!”

我说:“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嘿,侄儿,你知道我咋娶了你三奶奶了不?”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对了!娶你三奶奶时还有一段故事勒!”说到这里三爷兴冲冲的拍了我一下肩膀,他七十多了,瘦成鸡爪的手拍在我身上还是那么吃劲。

“那是六几年来着?具体年月俺忘了,但俺知道那天绝对是个好日子。当时文革闹得正凶,村子上的几个老走资派被抓,要枪毙。嘿!当时那个年月,枪毙人就像赶集似的,每年都有那么几出。那次是镇上枪毙几个文化人,我本来不想去的,我想就文化人那些哭丧劲,看了也后头日子也得生霉。”

“可那天我还是去了,不知咋的。反正镇上离咱村也不远,就当闹着玩的。”

“当时一共枪毙了七八个文化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完全没有英雄快死时的豪迈。枪毙完后红卫兵带上来几个妇女孩童,他们说这些都是走资派的孽障,本来也是要枪毙的,但是我们文化大革命是有情怀的,所以放了他们,这些人可以任意挑选,当然你也得经过人的愿意。你三奶奶当时就在台上,翘了一个马尾,眼神婆娑,当时我看她可怜,就鬼使神差的上去给她整了整衣袖。你奶奶那时可俊了!最后却相中了俺?你知道为啥”

“为啥?”

“她说你给俺理袖子,说明你这人心眼好,俺跟你过踏实”他笑嘻嘻的说着,黑了半边天的牙齿仿佛能看到虫蛀。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一个人,刚死丈夫成了寡妇,转眼就要和陌生人度过一辈子。爱情在那个年代简直是天方夜谭。

“后来等我娶了她才知道捡了个大便宜,不仅彩礼没出一分,而且她还很贤惠嘞!你奶奶不仅人俊,饭炒的香,而且还会唱豫剧《朝阳沟》《刘胡兰》“刘大哥讲那话,理太偏,”整的有板有眼,她还会唱一些老豫剧:《对花枪》《三进士》《桃花庵》这些当然都是自个儿在家唱,出去哼两嗓子是要被抓的。

你说,你三奶奶这样好的人我能不宠?先不说置办什么首饰,况且那都是小资情调,那时不兴。光说每天打的野鸡炖好的汤我第一个总是让你三奶奶喝,逢年过节我都会给她置办一身工农装。就这,就这大家都还嫌弃她成分不好。我就没有这什么狗屁思想,成分不好?你说成分不好可以改造嘛!”

“所以你三奶奶一进门我就跟她讲:你汉子死了,他是走资派,死是早晚的事儿。你不能像他一样,也做一个走资派的毒瘤。你跟我过,就得有咱农民阶级的样子”

“我是这么跟你三奶奶说的,而且她也真听我的话了。你三奶奶挺勤快,锄草抗撅头都是实打实的干。我看出来她是真心跟我过日子的。你说一个女人真心跟你过日子还有什么可求的?”

“可惜啊,可惜你三奶奶走的比我早,一生都没让她过上好日子”三爷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那声浑浊的叹息声从他的口中发出,夹杂着懊恼,回荡在上空。他讲到这里时戛了舌,头望向天空,在月光的照亮下我发觉他的脸庞几乎全是花白的了: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花白的眼睛……所以他到底拥有过爱情没有?我想那是一种畸形的婚姻,但也是一段美好的旅程。

打了这段,三爷不说话了,他开始慢慢的抽烟袋锅子。我觉得应该打破这种沉默,我问:“三爷,听你说了这么多,你对曾经的经历有啥感想没?”

“感想?什么叫感想?”

“就是想,对您以前做过的事做个总结”

“总结?我没啥好总结的。我觉得我这人还算可以。人现在虽穷,但心里过得踏实。我没枪毙过一个人,真的,也没和一个人成了仇家。我明白这世事浮浮沉沉,不知哪天就会阴沟翻船。我这人只信共产党,只信毛主席。毛主席救了全中国,救了我爹,救了我们全家,他是个大好人,是个大圣人。”三爷这么说着,喉结慢慢滚动,大烟袋锅跟着冒出热气儿。他的眼睛望向远方,半眯着,不知是烟吹的还是风吹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一辈子可能都认不全共产党宣誓词,但许建国,我三爷,他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人。

这段话之后我们彼此陷入了沉默,天已经不早了,我又喝了一杯水。乡下的夜越来越暗,从东头拉入西头,只有以太阳为中心的地方照裂出几块晚霞,像是一个被撕拧的帷幕。

“侄儿,还想听啥,三爷给你讲”他说,他已经喝了五六杯,浑浊的酒气从他干扁的嘴唇中发出,那生饱咳清脆入耳,带有着乡间特有的醇厚。我回答他:

“没有了,三爷”

“喔,没有了,喔”他听到后一愣神,这样呆呆的答着,语调迟缓,像是一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少年。在这个世界上没人会关心他,除了每年特定时间政府给他送来几百块的五保户金,没人会记得他。

夜已经深了,我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要走。三爷也站了起来,他其实不用站起来的,我一个晚辈,不用送的。

我转身往门外走,三爷跟在后面,他确实老了,步子迟缓,连带着我都不敢大步的走。我准备拉开门把手,但那“吱……”的声音响起时我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实在是矫情无比,但我觉得有必要问。我扭头说:“三爷,还有一个问题要问您”

“说吧,我给你答,知道啥就给你答啥”三爷佝偻着身子回答我。

我说“好,我想问下您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呢?”

“梦想啊?这让我想想,你一问这我心里还害躁呢……”他这么回答,我一看三爷的脸庞还真的红了,不知是真的害躁还是酒精的作用。他思考了很久,像是从内心深处提拉上来,轻抚尘土,拿出一个像样的物什,他说:

“我的梦想啊?你要这么一问我还真的有:就是能让我的孙子能娶个媳妇,我的儿子的工伤费用能给了,我亲侄子的病能治好”他这么说着,掰着手指头,像是怕丢掉了哪个梦想。

“不是他们,和您的儿子孙子没有联系,是您自己,您自己未来有什么打算”我向他解释,这一定不是他心仪的梦想,一定不是。现在的他每天像只狗一样在各个儿子家要饭,是真的要饭:一三五月大儿子,二四六月二儿子,端着那个陶瓷破碗,步履蹒跚的来回奔波只为能够吃一口剩饭。他的梦想不应该是这,他的梦想应该是自己的,而不只是为了别人。我再次对他讲:

“三爷,您肯定有您自己的梦想,自己的打算”

“我自己的打算?”听到这句话三爷又开始支吾了,他的脸庞发红,像是一个害羞的大姑娘。我巴巴的看着,盼望着这个老人会有什么惊天的愿想。过了一会,三爷的声线开始哽咽,我看到他脸上那颗久违的泪珠终于就要坠落,在这个空寂的小山村,一个老人将要喊出他毕生所追求的希望。我激动的看着他:这个贫下中农,经历过大跃进,经历过人民公社化运动,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一辈子跟随毛主席的人。他见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他此刻的眼神浑浊,但通过他的眼神我能看到他的内心却是无比的坚定,他终于缓缓的说出了自己的梦想,他对我说:

“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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