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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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家在洪河灣的谷底有一塊田地,種水稻,收成不好也種大豆麥子。谷底被分成了很多塊,彎彎曲曲,像是被劣質劃分的屋頂。一片溪水正穿谷底中央,雨季來臨,上游的遭殃,下游的卻豐沛無比。地在上游,下完大雨堅實的土地就變得坑坑窪窪。我媽穿着雨衣,拉着我走在路上,去洪河灣扶那些澆死的禾苗。

五姨家的田地在下游,和我家挨着,種的水稻總能吃到適當的水,每年的收成總是很好。我媽不止一次爲此抱怨,說非得想辦法讓河水改道,轉身把一口濃痰唾到五姨家的地裏。姥姥勸她:河水的流向不由人說,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改不得。

五姨是我一個遠房的親戚,我不太懂兩家之間的關係。反正這種親戚之間的稱呼,除了近一點兒的諸如親姑親舅,其他的我一概不熟。村子趕集時遇見,還有過年的串親戚,其他很少打照面。五姨很瘦,脖子長長的,梳着那種文革時流行的學生頭,黑色的髮卡隱藏在髮梢裏。五姨年輕時候有些文化,大概是小升初的水平,在那個年代也算是文化人。五姨笑得很開朗,跟我媽打招呼總是很熱情:“姐,去哪兒呢!”

我媽回一句:“在了啊!我去我孃家串下。”

“今年的收成咋樣?”

“就那樣吧,能揭開鍋就行。”

“聽說東莊的誰誰誰又跑了?”

“那可不是!”

反正就這些廢話,各種各樣糾纏不斷的瑣事,兩個娘們家家能吐什麼象牙,後一句是我爸的原話。他遞給五姨身邊的五姨父一根菸,五姨父就趕忙擺手:“不抽,不抽”。並不是什麼多近的親戚,也就無需我出面問候。我躲在在大人的身後,貪婪的看着那些變形金剛之類的小玩具,他們銅牆鐵壁的矗立在那裏,彷彿沒有任何憂愁。五姨父人高高壯壯的,兩條粗壯的大手盤在身後,無論冬天夏天,他都很喜歡戴那種湛藍色的解放帽,使我懷疑他是個禿頭;但我又覺得不像,我們這裏禿頭很多,沒一個同他這麼遮遮掩掩。

五姨父大概和五姨過的挺好,五姨外出串門身邊總有五姨父。五姨父不說話,就幹杵在那裏,等五姨問家裏的水開了沒?他就撤走板凳一聲不吭的再回去。聽大人說五姨是當年學校的一枝花,很多人搶着追,但五姨偏偏看上了五姨父這個老實人。五姨父大辦了一場婚禮就把五姨娶了回來,平平淡淡的過了一輩子,跳井砸雞蛋的事也沒傳過。

五姨夫臉很肥,皺紋蠻多,他的笑容很乾煸,打招呼總是那麼一句:“去哪了?”就算別人正在吃飯也會這麼說。他不愛熱鬧,過年上山放炮的大人中我沒見過他;他也不愛喝酒,老七家的麻將桌上也從未見過他。

我爸講這就是老實人的胚子。五姨父的確木納,他不像我爸整天鬼混,時常來田地上走動。五姨父來地裏的時候五姨就停下手中的活,把一根扁擔甩給他。五姨夫很壯實,他挑着一桶水健碩的在田裏走來走去,那些飄灑的水珠很有節奏的打到泥土裏,然後又被他一腳一腳的給埋下去。他的雙腳很肥,泥土根本沒有回彈上來的餘地。幹完活如果沒事五姨父就蹲在地上,叼一根狗尾巴草,一聲不吭的望向遠方。我在的時候偶爾也會跟我搭話,從幾歲了到上幾年級一直這樣的重複。我性格隨我爸,我說姨父你不去打麻將?

他說,不打,沒意思。

“那吃狗尾巴草有意思?”我反問他,完全沒有那種輩分之間的束縛。

“這個有意思。”

“有什麼意思?”

“好吃啊。”他哈哈大笑,兩雙息肉跟着嘴巴股子上下跳躍,帽子跟着浮動,像是快要被掀翻的樣子。我好奇的問姨父你是禿頭?他一愣,想明白後把那帽子摘下,在黃土的反射下,果然是一個圓晃晃的禿瓢。

“禿頭,戴帽子遮羞。”五姨父講。

2

五姨夫那年春天的時候在一處工地幹活,泥瓦匠,負責給人家粉牆。老式的三合架子年老失修,一個不穩就從樓板上摔了下來。樓房並不太高,剛起了一層樓,五姨父當場還能站起來。轉悠全身就蹭破了點皮,走路有點歪,也沒想到會發生什麼事。晚上就坐車回家了,都沒給我姨說。

可誰也沒想第二天五姨夫一睜眼,巴巴的就愣了在那裏,兩天腿邁不開了,手也麻木的失去了知覺。五姨父拼命的喊人,叫破喉嚨的喊,五姨放下菜勺從廚房一臉怒氣的過來問他咋還不下炕吃飯?進門一瞅五姨夫已經從牀上劃拉了下來。叫來鄰居靠個車,趕忙就往醫院跑。到醫院掛骨科拍了個片子,人家說不好弄,得去大醫院。於是又火急火燎的跑到省城,主治醫生一檢查,說是頸椎骨受損,無法恢復,癱瘓了。

五姨一下子就蒙在了地上。

我靠在炕上巴啦着米飯,像是在聽一場動人的戲曲。沒過幾天這件事就傳的滿村風雨,人盡皆知。五姨夫過了幾天從省城的醫院被揹回來了:一天光不吃不喝的躺在那裏都得一兩百誰掏的起?

親戚們聞風開始走動,我媽也去了,帶了兩斤米。過了很晚我媽纔回來,她詳細的跟我們描述了五姨父的慘狀:癱在炕上,一動不動,像個傻子。我爸在一旁就着鹹菜沒有吭聲,我媽說完他嘆了口氣:

“你五姨這下不好過了。”

3

好不好過有錢就好辦。五姨被幾個嬸子點醒,從悲傷中回過神來開始找“理”去。出了這事工地老闆賠給她五萬,理由是五姨父不是正式的合同工。五萬塊實在是太少了,癱瘓是一輩子的事,根本養不起。拿了錢五姨本來想告的,但農家人誰又懂得這些,再說打官司就不要錢了?

可沒想到打官司的事還沒上了檯面,那個工地老闆就像未卜先知般託人又送來五萬。五姨一撐開卷錢的報紙,裏面塞了一把亮堂堂的水果刀。送信的也是個狠角色,說讓五姨掂量掂量,別傻了吧唧的最後把自己的命也賠進去。鄉鄰們也勸她,哪個村誰誰誰死了條命才賠了不到十萬,你這算是好的了。

“活的咋能給死的比啊!”五姨死死的攥着錢,哭着說。

4

人沒死日子就得繼續過,從那時起五姨就很少出來走動。我路過她家,望向那低矮的影壁,隱隱約約能聽見一絲叫罵聲,心裏頭總感覺裏面灰暗無比。五姨農忙的時候還是會來洪河灣,她不種水稻了,改種大豆,水稻太費神。我媽安慰五姨想開一點,人在就有希望。

“啥子希望喔,都成了那熊樣。”五姨抹了把眼淚,把大豆苗扔在土裏,右腳拌了幾點土,鮮嫩的大豆就隱藏在了漆黑的土壤中。大家都勸五姨多去外面逛逛,五姨說:

“我不得給他做飯,不得給他屙屎把尿?”五姨很久都沒有梳理自己的樣子,頭髮白了一片,黑色的髮卡顯眼的出現在其中。

“別操太多心,心裏頭有個數就行了。”鄰居們說。

5

夏天到的時候我上了高中,離開了村子。沒考很高的成績,算是勉強有個學上。再回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村莊變得很小,街道很窄,巷子與巷子之間空曠無比,只有一些野狗在泥路地上悠噠。

我見過幾次五姨,她臉上的氣色好了起來,有一次我在路上碰見了她,她率先開了口,問我在哪上學?我說南昌。

“好學校,好學校,好好上。”她說完就笑着就走了,我看到她下身穿着濃黑濃黑的絲襪,頭燙成了大波浪卷,黑色的髮卡沒了,可笑的是我都沒給她說我上的什麼大學。

五姨又有人了,這是坊間的傳聞,不管是真是假,流言總是在最需要它的時候出現。夜晚掌燈吃飯的婦女們又有了談資,大家都用那種小心翼翼的口氣交談,彼此之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刺激感。夏天農活不太忙,我和我媽去洪河灣擼槐樹葉煮大米稀飯。五姨也在,她在河道上洗衣服,我媽跟她打了招呼,讓我坐在地下撿槐樹葉。她們兩個女人在那裏嘮嗑,五姨突然接了句嘴:“天又變了啊”。天又變了在我們這裏是句俚語,我媽趕忙問福生又咋了?

“那老不死的不會說話了。”五姨笑着,用兩雙手狠狠的搓着那個搓衣板,河水從旁邊流過,稀里嘩啦的。

“不會說話了?咋接會這樣?”

“天曉得嘞!反正就那樣成了啞巴。”五姨說。太陽斜照過她的頭髮,我發現她的髮卡成了金色,在溪水的映襯下明晃耀眼。

“姐,你曉得不,人癱了脾氣還大了嘞!都不會動了還想着打我!”

“他打着你了?”

“他敢打我?他能打着我?他叫喚的多了,我一個耳刮子就甩他臉上!”

“都癱了還跟我硬氣。”

“醫生說活不過幾陣了,難受了兩年多,終於該享清福了。”五姨說。我蹲在草地上,彎下腦袋撿地下的槐桑,腦子裏不自覺的顯現出五姨父的模樣:他一個人乏味的躺在牀上,旁邊的櫃子旁放着陶瓷的筷碗,屁股底下是早已泛黃的牀墊,幾個枕頭靠在沒有直覺的背後,兩雙眼呆嗤的望向窗外,那是他僅存的活動器官。我回憶起小學課本上有一篇類似的課文,一個老頭子得了絕症,最後被一個好心人用樹葉子靠着信念救活了什麼的。

“他再敢支吾,我就捅死他!”五姨笑着自言自語說了句,抱起衣服和桶,走了。

6

過年的時候我跟着大人去了次五姨父家。枯死的瓜藤子,生鏽的雞籠,幾碟碗筷凸凹的擺放在正門的觀音園內,影壁後的場景更加蕭條。五姨捧着一個籃子,往裏面攔我們,笑着說讓小孩子們吃瓜子,吃瓜子。她眼巴巴的把籃子杵到小孩子們的跟前,小孩子低頭一看是普通的瓜子就都默不作聲,連連搖頭。

進了門撩開裏頭的簾子,幾個大人作爲代表前去慰問,場面顯得異常悲壯,如同哀悼一個將死之人。我也湊了進去,五姨父像根骨頭一樣放在牀上,鬍子捲成麻雀窩,米飯棵子凝結成固體。他已經不會說話了,只是握着一個大人的手,“嗷嗷”的叫喚着,眼裏泛着淚光。我從大人的縫隙裏看到電視裏放着昨天重播的春節聯歡晚會,老舊的電視機裏馮鞏出現了,他說出了那標誌性的一段:

“我想死你們啦!”

幾個小孩子一聽着便在那裏哈哈大笑,我媽和幾個親戚趕緊拍他們:

“笑啥子笑!”

小孩兒不敢吭聲了,呆呆立在原地。“吃瓜子,吃瓜子,大過年的......”五姨出來,像喂小雞米一樣又圍在幾個小孩身旁,孩子們眼神發怵,躲瘟神一樣躲着五姨。我蹭在裏屋從大人堆裏張望,猛地一晃眼就發現了五姨父:他握着別人的手,眼神卻好似在看我,那無望的空洞的眼珠子彷彿一個惡鬼一般。我嚇了大跳,匆忙跑出裏屋卻又回想起還沒磕頭,回身隨便磕了個頭就出去了,就點了下膝蓋,地上沒蓋毯子,太髒。

帶頭的二大爺是最年長的,隊伍出來的時候他吸了一口煙:“你說福生這要一下子死了多好,半死不活的多折磨人。”

大家都點頭稱是,小孩子們抽開褲兜數壓歲錢。

後來我再也沒有進過那個門。

7

五姨父死的時候我沒敢去,我爸去擡棺,聽說就剩下一根柴火棍。很多人前去弔孝,走到五姨前大家都說“熬出頭了,熬出頭了。”五姨眼珠子流着淚,嘴巴帶着笑跟着應合:

“熬出頭了,熬出頭了。”

第二天一早就把人埋了,吹了一把響子,靈魂馬紮了兩個,家電冰箱洗衣機一個不少。上供的一個小夥子笑着說不給咱福生哥燒個輪椅?

“到陰間就從頭來了!就你嘴滑!”住持說,人羣跟着一陣鬨笑。五姨在家守了幾天孝,頭七一過就開始走動了。聽別人說,過了一年五姨就要和一個北方人結婚。五姨三十幾,拉扯了一個女孩才三歲;對方是個工頭,離了婚,沒孩子,般配。大家都說五姨是個好女人,撐了三年,沒改嫁的照顧了一個廢物三年,不容易,是個貞潔烈婦。一切都向着好的發展,五姨很少來紅河谷,畢竟馬上要跟着工頭過好日子了。

紅河谷還是那個老樣子,五姨家的田地也越來越荒蕪,昨年埋下的大豆今年已經開成了遍地綠枝。我淌過那裏,從岸上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如同五姨父在的時候那樣。

我坐到草地上,看向遠方的陡坡,那裏有一條馬路,是村子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徑。再過幾個月,五姨就要從這裏離開,遠離黃土,過上新的生活。馬路上靜悄悄的,隱隱約約能聽到遠處汽車的喇叭聲,村子裏騾子拉磨的聲音和遠處汽車發動機轟鳴的聲音混爲一談,像是這個世界上絕頂美妙的音樂。風就那樣拂過我的臉頰,癢癢的,如同剛出生的螞蚱在我的面頰上蹦躂。就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美妙,不管是死去的還是活着的,都像是上天原原本本的安排,過程,顛簸,起伏,構成了這花白卻又彩墨的人生。它們在該來的時候綻放,在該走的時候截流,最終交掣到一起,吹向遠方,如同吹在曠野裏的微風。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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