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李賀詩選》||(096)《惱公》

文/書山花開

❂原詩

宋玉愁空斷,嬌饒粉自紅。歌聲春草露,門掩杏花叢。

注口櫻桃小,添眉桂葉濃。曉奩妝秀靨,夜帳減香筒。

鈿鏡飛孤鵲,江圖畫水葓。陂陀梳碧鳳,腰嫋帶金蟲。

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月分蛾黛破,花合靨朱融。

發重疑盤霧,腰輕乍倚風。密書題豆蔻,隱語笑芙蓉。

莫鎖茱萸匣,休開翡翠籠。弄珠驚漢燕,燒蜜引胡蜂。

醉纈拋紅網,單羅掛綠蒙。數錢教奼女,買藥問巴賨。

勻臉安斜雁,移燈想夢熊。腸攢非束竹,胘急是張弓。

晚樹迷新蝶,殘霓憶斷虹。古時填渤澥,今日鑿崆峒。

繡沓褰長幔,羅裙結短封。心搖如舞鶴,骨出似飛龍。

井檻淋清漆,門鋪綴白銅。隈花開兔徑,向壁印狐蹤。

玳瑁釘簾薄,琉璃疊扇烘。象牀緣素柏,瑤席捲香蔥。

細管吟朝幌,芳醪落夜楓。宜男生楚巷,梔子發金墉。

龜甲開屏澀,鵝毛滲墨濃。黃庭留衛瓘,綠樹養韓馮。

雞唱星懸柳,鴉啼露滴桐。黃娥初出座,寵妹始相從。

蠟淚垂蘭燼,秋蕪掃綺櫳。吹笙翻舊引,沽酒待新豐。

短珮愁填粟,長弦怨削菘。曲池眠乳鴨,小閣睡娃僮。

褥縫篸雙線,鉤絛辮五總。蜀煙飛重錦,峽雨濺輕容。

拂鏡羞溫嶠,薰衣避賈充。魚生玉藕下,人在石蓮中。

含水彎蛾翠,登樓選馬騣。使君居曲陌,園令住臨邛。

桂火流蘇暖,金爐細炷通。春遲王子態,鶯囀謝娘慵。

玉漏三星曙,銅街五馬逢。犀株防膽怯,銀液鎮心忪。

跳脫看年命,琵琶道吉凶。王時應七夕,夫位在三宮。

無力塗雲母,多方帶藥翁。符因青鳥送,囊用絳紗縫。

漢苑尋官柳,河橋閡禁鍾。月明中婦覺,應笑畫堂空。

❂翻譯

【徐傳武《李賀詩集譯註》,p198】

我像宋玉,掃空了愁情的無端惹牽,

她像董嬌燒,不施粉黛自然美豔。

她的歌聲如春草上的露珠,柔潤清圓,

尋歌聲,她在杏花叢裏把門兒閉掩。

她那隻小口,象櫻桃凝聚着赤紅,

她那雙濃眉,象桂葉添染着翠青。

清晨,她妝點面飾對着匣中的銅鏡,

帷帳經過一夜,薰爐裏的火勢也已減輕。

鏡子背面,金銀絲嵌鑲成飛舞的孤鵲形,

畫着江景的屏風上,繪有茂密的水葒。

高低不平的頭髮,梳成一隻青鳳,

釵頭上宛轉搖動着金制的蝴蝶蜻蜓,

她那描眉蘸黛的筆,象杜若蘊含雲靄清清,

她那傅面的粉撲,是河邊蒲草的紫茸做成。

彎而長的黛眉,像新月分成兩片,

面頰上的胭脂,象花瓣兒在臉上聚攏。

黑髮濃重,好象那盤結不解的雲霧,

細腰輕盈,好象乍倚着一陣清風。

用豈蔻表同心,她把情意密書信中,

以芙蓉示愛意,她把憐情用隱語傳送。

時時拿取首飾玩好,莫把茱萸錦匣鎖封,

心情懶散,卻不願去打開那翡翠箱籠。

閒得無聊,玩弄珠玉把飛燕兒驚動,

悶得發慌,燒蜜引來了遠處的蜜蜂。

想捉魚蝦,把絲織的細眼網兒擲河中,

欲捕飛鳥,把單絲綠網掛蒙着樹叢。

教教婢女,數數身邊的銅錢玩耍,

問問巴僮,買些什麼藥物利於養生?

卸去額鬢上的首飾,重把脂粉施,

移燈到牀前就寢,多想夢見郎君如心意。

思腸聚攢在一塊,又不是成捆的竹子,

脾胃卻像張開的弓,牽掛得真令人焦急夜晚的樹木,

使尋求棲息的新蝶兒戀迷, 殘存的雎蛻兒,

把斷絕的雄虹苦苦思憶。

古時渤海深又廣,精衛鳥填海銜木石,

今日大山多高峻,我要鑿通阻礙會相知。

刺繡的絲帶,把長長的帳幔撩起,

雙手解開那在足脛上緊繫的絲羅裙衣。

她心神不定,如舞鶴盤旋在半空中,

她懷思瘦損,像飛龍鑽進了藥店裏!

院中的井欄用清漆漆遍,多麼明淨,

房門的鋪首,也綴飾着耀眼的白銅。

一條狹窄的小路,依偎着花叢,

牆壁上繪的圖案,像狐爪的紋蹤。

玳瑁爲飾,把薄薄的帷簾釘壓,

琉璃製作的扇形屏風,溫暖又透明。

鑲嵌象牙的臥牀,用白色柏木製成,

香蔥編織的席子,綴飾着珍貴的瑤瓊。

清晨,她對着幌簾吹奏起動人的簫笙,

夜晚陪侍飲宴,美酒象楓葉般殷紅。

她佩帶的宜男草,生在楚國街巷中,

她蹭送的結同心的梔子,發自金墉城。

張上那雜玉拼成的龜甲紋般的屏風,

備好鵝毛筆,墨汁兒醮得濃又濃。

想留下像衛瑁的書法般精美的《黃庭經》,

在綠樹叢中,她還養育着成對的鴛鴦。

進窩的雞兒輕唱,柳梢上懸起了星星,

歸巢的烏鴉啼鳴,寒露滴打着梧桐。

這時,大姑娘黃娥纔出座迎客,

我那心愛的小妹啊,也纔出來相隨從。

燭淚兒垂落,佘燼像蘭花般鮮紅,秋草做的掃帚,

把綺窗掃得乾乾淨淨。 吹起笙來,舊曲奏遍換上新聲,

開懷暢飲,買來的酒是有名的“新豐”。

憂愁之多,象那玉佩上的粟文密佈,

琴絃長長訴怨恨,似要把高山削平。

曲水池中,眠臥着成對的小鴨子,

小閣摟上,躺睡着年輕的小娃僮。

雙股的絲線,把錦被繡褥縫成,

五個絲結,辮織成系帳鉤的絲繩。

在那絢爛的錦被裏,薄薄的紗帳中,

像那巫山雲雨,一對男女盡坎情。

對鏡自照,像溫嶠露出了羞慚的顏容,

偷香薰衣,要避開那長輩人賈充。

像魚兒,歡快地遊戲在白藕下,

醉心的人兒,躲進了蓮花叢。

雙眼裏滿含淚水,青翠的彎眉顰顰,

登上高樓遠望,不禁淚如雨水涌。

要像那使君,傾心留在羅敷家,

又像那司馬相如,久居在臨邛。

桂木屑火,燒得流蘇帳裏暖烘烘,

飾金薰爐,燈炷般的細火烤得紅通通。

春曰遲遲,公子心意舒暢多高興,

嬌娘懶倦,話語柔美如黃鶯啼鳴。

更鼓聲催升三星,見此良人樂融融,

銅駝街上,和情人五馬太守又相逢。

吃點名貴的犀角,定定神,

飲些水銀調製的丹砂,鎮鎮驚。

有人用手鐲腕釧,給她卜卜流年運命,

又彈起琵琶迎神,給她測測吉凶。

說她和丈夫會合的吉時,應在七夕。

丈夫是位貴人,星位上應天上的三宮。

我沒有財力塗飾雲母,壯足萬里行,

我各處尋醫求藥,因爲體弱多病。

只好乞求青鳥,給我們通通音訊,

縫個絳紗囊,來替你消消災情。

我每天到宮苑裏,把公事支應,

河橋僻遠難相見,阻隔着宮禁裏的鐘聲。

遙想家中妻子深夜醒來,只見月兒明明,

應訕笑丈夫和他人歡聚,落得畫堂空空。

❂解釋

【徐傳武《李賀詩集譯註》,p202】

這是一首狎遊詩,是格調平庸低下的宮體豔情之作。全詩五十韻,一百句,用五言排律寫成,是李賀詩歌中最長的作品。 詩中用了大量濃豔而又隱晦的語言,描述了一位妓女的音容笑貌,體態妝飾,柔情蜜意,以及她的居室、帳幔、牀蓆,還有她的梳妝打扮,歌舞飲宴直到夜間留宿情人,等等,內容格調不高,表現了李賀生活中庸俗的一面。後來的溫(庭筠)、李(商隱)的長篇豔詩,受此詩的影響頗大,這首詩詞彙濃豔,含意深曲,結構婉密,用筆靈活,遣詞造句也很考究,王琦注:“吳炎牧曰:‘……篇中起結不爽絲黍,讀者但見其色之濃麗,而忽其法之婉密。’琦按:董氏(董懋策)注以爲紀夢之作,蓋緣結語而附會之。姚仙期(姚儉)本中諸注悉從其說,殆失賀意。吳氏所云可雲超乎諸說之上者也。然細讀本文,有重複處,又有難解處, 當是取一時謔浪笑傲之詞,歡娛遊戲之事,相雜而言。”對於王注所說有難解處,今人葉蔥奇註疏認爲:“不過全首中也只有一二處這種情況”,“至於王說‘有重複處’ ,那是王氏沒有細理會語意脈絡,實在字面雖重,而意義並不重複”。清人黎簡也說此詩難解,葉氏說:“實在是他沒有看清楚句中的眉目脈絡,沒有理會到詩中的情趣和意味。”其用字之精細,如“歌聲春草露”一句,先把歌聲比作珠子聲,再聯想到露珠,又聯想到春草上光潔晶瑩,圓潤自如的露珠,溝通了不同形象之間的內在聯繫,突出了最能代表描寫對象本質的特徵,而且新奇可喜,顯 示出卓越的運用語言的能力。錢鍾書在《七綴集•通感》中評賞此句說:“歌如珠,露如珠,兩者都是套語陳言,李賀化腐爲奇, 來一下推移:‘歌如珠,露如珠,所以歌如露'邏輯思維所避忌的推移法,恰是形象思維慣用的手段。”又如結末“應笑畫堂空”一句中的“笑”字,如前人所贊:“他人於此多用‘怨’字,而 長吉反用一‘笑’字,其意婉而深矣”(王琦注語)。

這首詩中所寫的女郎,當爲李賀在洛陽曾經歡愛的一位妓女。葉蔥奇把此詩與卷一的《七夕》詩對照後說:“拿‘王時應 七夕’一句和卷一里《七夕》一篇參互印證,賀和此女的定情, 確實是在七夕,而《七夕》詩裏所謂‘錢塘蘇小小’也正指此人。 那首五律一定是別後次年,重值七夕,追憶前情而作,所以末句云云。看那篇的纏綿思憶,和這篇的宛轉描述,賀和這個女郎情意的濃密殊非泛泛,所以這首詩實在是他精心結意的作品。”但《七夕》所言者當在江南,這首所言者在洛陽,似非一人。

這首詩的“腸攢非束竹,眩急似張弓。古時填渤澥,今曰鑿崆峒”數句,錢鍾書評之爲“尤奇而褻",他認爲是“寫女子分娩臨蓐”之情形(《談藝錄》九),“言此日之分娩,由於昔時之歡合。‘渤澥以海喻,猶《大般涅繫經•如來性品》第四之七言男女‘共爲欲事’雲:‘譬如大海,一切天雨,百川衆流,皆悉投歸,而彼大海,曾未滿足‘崆峒’以山喻,猶《法苑珠林》卷七十七 《怨苦篇》引《五王經》雲:‘何謂生苦,欲生之時,頭向產處,如兩石峽山”(《談藝錄》補訂)。聊備一說。

此詩的理解多有歧義。劉衍認爲:“《惱公》實在是一首寫愛情悲劇的佳構”。“全詩系寫一美妓,由被追求,到私會,到相愛,到發誓從良。後終爲男子所棄,以致日夜驚恐悲愁,以淚洗面。最後在企盼之中,占卜命運,知男子顯貴,且已有家室,女子則落得‘畫堂空’結局。男子始亂終棄,女子被玩弄,終食愛情苦果。情節頗似元稹《鶯鶯傳》,其題旨則在爲女子愛情悲劇鳴其哀怨”(詳參《李賀詩校箋證異》)。可供參較。

【中華大典文學典《唐文學部三》,p1267】

《惱公》《吳劉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卷二劉辰翁評:「單羅掛綠蒙,數錢敎奼女」。情態別。「心搖如舞鶴,骨出似飛龍。」怪,怪。「春遲王子態,鶯囀謝娘慵。」情景入微。「漢苑尋官柳,河橋閡禁鐘」。亦是妙意。「月明中婦覺, 應笑畫堂空。」何者不可言。《黎二樵批點黃陶庵評本李長吉集》黃淳耀評:《惱公》者,猶亂我心曲也,今方言可愛者反曰可憎。「古時塡渤海,今日鑿崆峒」,二句是想夢熊、憶斷虹來,專致之極,如精衛塡海,愚公鑿山也。黎簡批:句法、字法,無不秀艷絕倫,後來竹詫閒情,發源於此。此等豐肌艶骨,玉溪、飛卿所不能及也。多不可解,正是長吉詩,凡太豐艶,便有難解處,溫、李亦然。長吉之長,卻不在此。非狀屛風,狀帳幃耳。賀有「龜甲屛風醉眼纈」句, 遂以爲狀屛風耳。「跳脫」句,即所謂金釵當卜錢也,以跳脫爲推命之貲也。「琵琶」句,問巫也,女巫抱琵琶以迎神,唐人詩「自抱琵琶迎海神」是也。王即孤虛旺相之旺,言情之專,如牛女也。「夫位」句愛之切,望之重也,四句言鬼神之事。結句從小婦合歡也。明於嘉刻本《李長吉詩集》無名氏批語:借美人以喩君子,託芳草以怨王孫,並無淫哇之作。《昌谷集註》卷二姚文燮評:即樂府惱懷也。徐雲:惱公者,猶亂我心曲,曾引李白詩云:「一面紅粧惱殺 人」,猶惱人意。愚按,隋楊素豪侈,後房婦女,錦衣玉食者甚衆。李百藥夜入其室,爲寵妾所召,後被執,將斬之,素令百藥作自敘詩,憐其少雋,竟以妾與 焉。及唐相張說事亦相類此。賀追配之,而託當時之艷情以致誚也。長篇因 作逐句解。它本以爲紀夢,非。《唐詩快》卷一三:此五十韻,爲美人惱公者,不待言矣。然又非空空惱公者,其人必有絕世之豐姿,絕世之才技,絕世之聰明,而又有絕世之風情,絕世之嬌怯,爲可望而不可親,可遇而不可求者,故不禁大言小言,明言隱言,正言反言爾爾,斯何人哉。安得向長吉而問之。《協 律鉤玄》卷二何焯評:此宮體,非唐律,故不用唐韻。溫、李新聲,皆宗師於王 孫也。又陳本禮評:此長吉《惱公》,惱其品污而行穢也,各家紛紛謬解,有謂惱天公者;有謂惱懷者;有謂中婦惱者;有謂彼姝惱者。尤有可笑者,謂其可愛可憎爲惱公者,即以此一題而論,其穿鑿附會如此,則其解詩之囈說可知 矣。摹屈宋之微辭,漱徐、庾之芳潤,香奩中第一首傑作,後人每以艶詞目之, 是食猩猩脣而不知味者也。此無中生有文字,莫認實有其事。以遊戲之筆,艷麗之詞,寫幽隱之事,曲盡穠至,可謂別開生面,以如此長篇,看其收煞之妙, 眞是神龍夭矯,注家竟解作死蛇。《李長吉詩集批註》卷二方世舉批:元和人爲豔辭,語猶挺拔,晚唐靡靡不堪矣。《石洲詩話》卷二:長吉《惱公》一篇,直是徐、庾妙品,不知者乃編入律詩,誤矣。看其通用韻處自明。

漫讀摘記《李賀詩選》||(095)《昌谷北園新筍四首》(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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