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中的陌生人》:愛情故事只是引子

那個閒筆,在小說的第一頁就出現了。“在他的腳邊,有一條毒蛇……色彩鮮豔,咄咄逼人”。

塞爾維亞電影導演、編劇、音樂家埃米爾·庫斯圖裏卡的小說,就算讀到最後幾行,都難以猜測故事的落腳點會在哪裏,比如,在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文簡體字版《婚姻中的陌生人》中排列第4篇的《肚臍,靈魂之門》,總共22頁的篇幅,幾乎都在講一羣大人想方設法要讓厭惡閱讀的少年阿列克薩·卡萊姆愛上讀書這件事:

“你看見了嗎?”她(少年的媽媽)手指指着我的肚臍。

“嗯。然後呢?”

“這是你的靈魂之門。”

“肚臍……靈魂之門?你別說笑了!”

“我在跟你說正經的。而書籍正是靈魂的食量。”

“那我不需要靈魂。”

“人活着,就不能沒有靈魂。”

“那……靈魂……能吃嗎?”

“不能。但是爲了不讓它枯萎,就要讀書。”

圍繞着這個話題,作家讓阿列克薩的爸爸媽媽姑姑與之糾纏了20頁的篇幅,這足以讓我確信,已經講過3個或沮喪(《多麼不幸》)或傷感(《最終,你會親身感受到的》)或哀其不幸(《奧運冠軍》)的故事以後,埃米爾·庫斯圖裏卡要換一副筆墨給我們一個啼笑皆非的故事了吧?然而,布蘭科·喬皮奇出現了,出現在《肚臍,靈魂之門》就要收官的時候。我得坦白,當布蘭科·喬皮奇像個熟人一樣出現在阿列克薩身邊時,我都忘了他是誰,只好回到小說開始的地方——原來,他是《驢子的歲月》的作者。而《驢子的歲月》是阿列克薩讀完的第一本書且讓他開始相信,不讀書靈魂真的要枯萎。可是,讓布蘭科·喬皮奇在小說快要結束的時候出現在阿列克薩的身邊,是爲了給這個小煩惱大喜悅的故事再增添一點歡愉?然而,“多年以後,靈魂已被南斯拉夫的悲劇吞噬,他(布蘭科·喬皮奇)不得不盡快處理自己的事情。他爲自己的主人公感到擔憂……”一個啓迪了阿列克薩的大作家,竟然要爲自己的作品擔憂,這猝然而至的轉折,對中國讀者而言並非不能想象,只是,埃米爾·庫斯圖裏卡還要爲故事墜上一塊石塊,當布蘭科·喬皮奇走在貝爾格萊德的一座大橋上看見一個想向他致意的女人不敢做出動作後,“他轉身朝向她,迴應了她,然後匆匆躍入薩瓦河”,埃米爾·庫斯圖裏卡憑什麼相信,這樣處理《肚臍,靈魂之門》能讓讀者經過斷崖式的情緒激變後更能體會到悲劇的意義?事實上,他做到了。至於他是怎麼做到的,就算再讀兩遍《肚臍,靈魂之門》,對我依然是個謎啊。

 我想,埃米爾·庫斯圖裏卡已經將他的悲劇已經寫到極致了,如果《在蛇的懷抱裏》和《婚姻中的陌生人》還是悲傷的故事,也就能與《肚臍,靈魂之門》比肩吧。然而,人類以同類爲對象製造出來的慘痛,竟然沒有下限。

“在他的腳邊,有一條毒蛇……色彩鮮豔,咄咄逼人”,讀到《在蛇的懷抱裏》中的這一句話時,我以爲,小說的男主角“科斯塔,永遠的少年”是在村莊裏勞作時被漂亮的毒蛇咬死的,那樣的悲傷對飽受苦難的塞爾維亞人民來說,是輕傷,輕到讓我有餘暇去求證,埃米爾·庫斯圖裏卡設計的細節,讓毒蛇會舔食牛奶、讓毒蛇被迫吸菸後吐不出來的煙霧會炸碎自己,是魔幻還是確有其事。往下讀,《婚姻中的陌生人》最悲情的時刻,讓我們不再計較毒蛇會不會舔食牛奶、毒蛇吸菸後吐不出來的煙霧會不會炸碎自己是真還是假。

《在蛇的懷抱裏》,埃米爾·庫斯圖裏卡用了三段式樣講完了小說集裏最悲情的故事。

第一段,送奶工科斯塔每天的工作,就是趕着驢子到村子取奶再送到烏耶維奇兵營裏。“通常,爲他取奶的是一個兇悍的老婦人。可今天(就是科斯塔遇到美麗毒蛇的那一天),科斯塔面前的是一個結實的黑塞哥維那女人,用一雙母鹿般天真無邪的眼睛看着他”。很俗套,科斯塔與這個名叫穆拉達的女人一見鍾情了;更落俗套的是,像很多戰爭時期的愛情悲劇一樣,穆拉達已經許配他人,就等未婚夫從前線回來後就談婚論嫁。得不到的愛情,讓科斯塔輾轉反側,心情不佳的科斯塔,想過用槍擊斃吐着芯子的毒蛇,但是,爺爺曾經說過的話讓他放下了手槍。爺爺說:“永遠不要傷害蛇…是蛇唆使我們觸犯了原罪,可當人類不得不離開伊甸園時,它們是跟我們一起走的”。爺爺的話,讓我警覺:《在蛇的懷抱裏》不會僅僅是科斯塔失戀記這麼一個簡單的故事。

果然。

穆拉達的未婚夫回來後,他們的婚禮如期舉行,前去參加婚禮的科斯塔悲傷得不能自己,還禍不單行,在路上被一條蛇緊緊纏住。科斯塔幾近被勒死之際,蛇又放開了他。起身以後的科斯塔聽到從村子裏傳來一聲巨響,他趕去一看,婚禮現場已成屠宰場。

希望和恐懼交織在科斯塔的心頭的時候,《在蛇的懷抱裏》進入到第二段。科斯塔何以恐懼,毋庸贅言。科斯塔何以懷着希望?因爲,現場沒有穆拉達的屍體。埃米爾·庫斯圖裏卡還真讓相愛的人在惡劣的環境裏相逢了,只是,不動聲色地還原着塞爾維亞一段過往的導演、編劇和作家,須臾之後又讓穆拉達被地雷炸得粉身碎骨。

“我的小說都是愛情故事”,埃米爾·庫斯圖裏卡曾經這樣評價自己的小說,《在蛇的懷抱裏》就是一個愛情故事,一個科斯塔與穆拉達想成眷屬終不能的愛情故事。只是,阻撓科斯塔和穆拉達在一起的外力從世俗偏見變成槍炮地雷以後,《在蛇的懷抱裏》就不是一個簡單的愛情悲劇了,不然,穆拉達已經粉身碎骨了,故事爲什麼還要進入到第三段?我疑惑地繼續閱讀後發現,作家並沒有讓萬念俱灰的科斯塔消失在凡俗中,整個第三段,是修士科斯塔苦修的一個片段。讀着科斯塔揹着沉重的石頭呻吟着奮力像絕壁頂峯攀爬的文字,我的耳畔縈迴着科斯塔的爺爺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永遠不要傷害蛇…是蛇唆使我們觸犯了原罪,可當人類不得不離開伊甸園時,它們是跟我們一起走的”,我感覺到了有一條蛇陪伴在苦修中的科斯塔身邊,他們在試圖回到伊甸園。所以,說什麼“我的小說都是愛情故事”!《婚姻中的陌生人》中的6個故事,仔細品味,都能嗅出愛情的味道,或甜或酸或苦或辣。但是,埃米爾·庫斯圖裏卡從來就沒有耽於愛情故事,愛情故事只是他爲這個崩壞的世界尋找出路的引子,只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科斯塔還沒有登臨絕壁的頂峯。

(此文發表在2019年2月11日《文匯讀書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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