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從小說到電影,丟失了什麼?

是1978年?我看了此生的第一部科幻電影《未來世界》。在那部電影裏,人與機械人的對衝幾乎敗下陣來的情節,哪裏有我差不多同時看到的電影《蝴蝶夢》那般驚豔?1978年,國門大開不久,我又年輕,見識很短,由《未來世界》帶給我的科幻電影等於恐怖的概念,讓我日後見到科幻電影總是繞道而行。拍攝於1976年的《未來世界》,其中那些科幻元素在電影公映後的40年裏漸次從幻想變成了真實,更加堅定了我科幻電影就是在預告恐怖的想法。既然地球上的人類註定會成爲太陽系、銀河系乃至宇宙的失敗者,比常人敏感的作家又比一般作家多了一些科學常識甚至專業知識的科幻作家,何必要將很多很多年以後必然的地球結局提前借影視預告給我們?那不是將不屬於我們這一代人的恐懼硬塞給了我們嗎?

恐懼,是電影《流浪地球》給我的即時觀感。這恐怕是這部電影最成功之處,亦即用特別出色的特技將想象中彷彿又是必然的地球未來的樣子,再現在了銀幕上:熙熙攘攘的地下城裏生活着貌似與我們無差別其實終日不見天日的人類、滿目廢墟的地面上總是大雪紛飛、封凍成冰柱的上海東方明珠,以及面目全非的人間天堂杭州城,等等。



出色的特技,讓銀幕外的我們面對銀幕上不堪的地球未來,信以爲真。未來,地球將成爲不宜居住的星球,這是我不願意接受的。相對於地球將被膨脹成紅巨星太陽蒸發的猜想,我更不能接受的是,距離現在纔多少年呀,遭遇太陽系突變的地球上的人類,就把祖先用了數千年才厚積起來的情感世界,弄丟了。

這是小說《流浪地球》到電影《流浪地球》過程中最讓人不能理解的丟失。

劉慈欣在他的小說裏,雖然對“當洪水到來時,只能去救一個男人,是去救他的父親呢,還是去救他的兒子”這一古代倫理問題做出了這樣的否定:“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提出這個問題是很不可理解的”,他卻沒有讓“我”的媽媽犧牲於父親的兩難選擇中。也就是說,小說《流浪地球》中,(地下)城市屏障被地應力破壞、岩漿滲入的警報拉響後,人們按照危急法第五條自救時,排在嬰兒、幼兒、小學生後的“我”跨進升降機的同時聞到了硫磺味,而媽媽還在兩萬多名大學生後面……這是小說中的媽媽之死。

到了電影裏,劉啓的媽媽則死於爸爸劉培強的放棄。是的,被丈夫放棄時劉啓的媽媽已經病重,在不得不選擇誰能去地下城活下去時,讓健康的爺爺韓子昂帶着年幼的劉啓得到生存權利,是更理智,但這違背了我們的倫常呀。尤其是那個用手機玩抖音、聽《海草歌》的爺爺韓子昂,被推斷是個90後,等於實在告訴我們,當下接近而立的90後,他們成爲劉啓和韓朵朵的爺爺後,會變成面對病重的女兒替他赴死而無動於衷、還能心安理得地帶着外孫走進地下城活下去的冷血動物!如此這般的韓子昂,讓人悚然。當然,我們可以寬慰自己說那是電影爲了追求藝術效果對人物做了極端的藝術處理,問題是,1976年《未來世界》中人類差一點鬥不過機械人的科學幻想,到今天不是真的發生了嗎?深藍在國際象棋棋壇上打遍天下無敵手,阿爾法狗又在圍棋棋壇上橫掃千軍……我們不能不擔憂,電影《流浪地球》通過韓子昂對未來人類情感世界的幻象,可能成真。

事實上,在韓子昂身邊長大的劉啓和韓朵朵,不已經是感情稀薄症患者了嗎?

在爸爸劉培強完成了在太空的工作就要回到身邊時,劉啓爲了躲避與爸爸面對面,竟然選擇用黑市交易獲取機會帶着妹妹違規回到地面。劉啓爲什麼要回避10多年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爸爸?唯一的解釋是,他將媽媽的死歸咎於了爸爸。這是個比爺爺韓子昂更重感情的男子漢,對嗎?可是,當一個男孩成長爲一個男人的10多年中,越來越惡化的地球生存環境難道還不能幫助劉啓理解爸爸當年的選擇嗎?就算爸爸助她一死的那個人是自己的媽媽,不得不在逼仄、嘈雜、終日不見天日的地下城裏生活了10餘年,還不能讓劉啓理解爸爸的無可奈何嗎?所以,將劉啓千方百計躲避爸爸的行爲僅僅解釋爲過於糾結媽媽的死因,是不全面的。而他毫無經驗就帶着妹妹韓朵朵回到地面,並時不時地自誇自己是天才的做法,則是在愛護妹妹的幌子下的一次漠視生命的冒險。能帶上妹妹去進行一次前景未知的冒險,我們能說劉啓多麼愛妹妹嗎?韓朵朵,這個小說中沒有的人物,在電影裏更是匪夷所思的存在。沒有她,《流浪地球》還是一部科幻得足以亂真的電影;有了她,《流浪地球》丟失了原著中的情感世界,則多了一條旁證——瞧她在教室裏吹着泡泡糖時所表現出來的對老師對同學的不屑,我難以相信日後她對着能通達全球的話筒說出的那一長段聲情並茂的話語,是出自真情實感。


拍攝於1976年的《未來世界》,我們今天重溫會發現,40年前的科學幻想現在已經部分地幻想成真,所以,與其說我不喜歡看科幻電影,不如說是我害怕科幻電影,尤其是藉助特技能將我們這個世界的未來幻想得惟妙惟肖的科幻電影,比如《流浪地球》。假如說太陽老化無限膨脹成紅巨星導致地球沒有辦法在太陽系裏生存,是一種我們不得不接受的未來的話,也請不要做這樣的推演:在地球成爲一顆危卵時人類的道德水準會跌破底線從而父親視女兒替自己去死變成了理所當然,狂妄宣稱自己是個天才而將自己和他人的生命抵押給無知變成了英雄主義,女孩沒來由的憤世嫉俗變成了酷斃了的時尚,等等。我們不忍心看到,有那麼一天,人類文明會有一次斷崖式的急墜。假如禮樂崩壞跟地球被太陽蒸發一樣不可避免,那麼還有必要讓地球去流浪嗎?

“在這裏,陽光和地球發動機的光柱都照不到,在大西洋清涼的海風中,我們這些孩子第一次看到了星空。天啊,那是怎樣的景象啊,美得讓人星空……星空在淚水中扭曲抖動,唯有那顆星星(半人馬座,流浪中的地球最後的家園)是不動的……那是我們心中的星星,是人類在未來一百代人的苦海中唯一的希望和支撐……”原著中,就算地球逃離太陽的戲碼緊張到刻不容緩,劉慈欣都會間或插入這樣極富人情味的描述。他明白,就算落荒而逃,有些東西註定是不能丟失的,比如,“位我上者的燦爛星空”和“在我心中的道德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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