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上木筏海外漂——《回到春秋讀論語》第99章

海上險惡,風高浪急,豈可乘一隻小木筏去冒險?孔老師此話別有一番深意

孔子說:“大道不能行於世間,就乘上木筏漂浮到海外去。跟隨我的,大概只有仲由吧?”子路聽了大喜。孔子說:“仲由啊!你的勇敢精神大大勝過我,但可惜沒有地方去弄來合適的木材。”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論語》公冶長篇之七

老夫子又跟弟子開了個玩笑,弄得子路一場空歡喜。不過,這個玩笑裏面,套路很深呀。

“道不行”,“道”即大道,指正道、常理,用以描述最高的治世原則。大道行於世間,是孔子心目中的理想社會狀態。孔子據此建立起一套思想體系,形成了他的學說。孔子周遊列國,所追求的夢想就是要使大道行於世間,可是在現實世界卻到處碰壁。他感覺自己的一套思想學說恐怕無法實行了,有點灰心喪氣。

“乘桴浮於海”,乘上木筏漂浮到海外去。“桴”,用毛竹或樹木捆紮成的水上漂流工具,當船用,大的叫筏,小的叫桴。既然自己的思想學說在列國都行不通,那還不如扎個小筏子,扯起風帆,漂到海外去碰碰運氣。外面的世界大着呢,也許九夷之類的蠻荒之地,能夠實踐自己的思想,搞出個克己復禮的新特區來。

孔子有了這個念頭,再看看身邊的弟子,“從我者,其由與?”能跟自己一起去冒險的合適人選,恐怕只有子路這個傻大膽了。“從”,跟從、跟隨。“其由與”,“其”是副詞,恐怕、大概,表示推測、估計。“由”就是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古時老師稱呼學生,可以直呼其名。子路跟着孔子這個師傅,一天到晚形影不離,就像貼身保鏢,忠心耿耿。“與”即“歟”,語助詞,表示疑問、反詰或感嘆,相當於“嗎”、“吧”、“啊”。

“子路聞之喜”,子路聽了大喜。子路是個說着風馬上就要扯起篷的人,在這麼多弟子當中,老師偏偏看中他,要帶着他一起去遠航,漂浮到海外,那簡直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所以子路聽到後喜形於色,那種歡喜雀躍的神態惟妙惟肖。

“由也,好勇過我”,孔老師說,仲由啊!你的勇敢精神大大勝過我。子路大喜過望,不假思索,什麼也不考慮,就要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膽子實在夠大的。所以孔子說他好勇勝過自己,勇氣實在可嘉。但誇獎過弟子之後,馬上又話鋒一轉,說:“無所取材。”這無所取材的意思比較隱晦,歷代學者的解釋,主要有三種不同觀點。

一種觀點認爲,是指桴材,就是用來編筏子的毛竹或木材。孔子說“無所取材”,意思是找不到這些材料。按當時的條件,魯國雖然毛竹出產比較少,但參天大樹多得很,要做個木筏,弄幾根木頭應該沒有問題,但他卻說無所取材。

這意思是告訴子路,海上險惡,風高浪急,豈可憑空乘一隻小木筏去冒險?我只是一時感嘆,發發牢騷,其中另有一番深意罷了,哪裏是真的要去海外,你可別當真呀。中國的傳統,退隱的人一般也就是或山野或湖邊,搭個茅屋,讀讀書,釣釣魚,沒有誰真去海外漂的。

另一種解釋,無所取材的“材”要讀作“哉”,古時可借用。無所取哉,意思如果光是憑着好勝爭勇,這就沒有什麼可取了。無論是面對大自然,還是面對社會,人只有戰勝自己,纔是真正的英雄,而成天跟人爭強好鬥,沒什麼好結果。照此解釋,那麼這話中有話,是專門說給子路聽的。

此外,還有觀點認爲,“材”與“裁”同。“裁”即裁量、裁度,意思是諷刺子路對事理不懂得量度和取捨,沒腦子。不過這樣對子路說話,好像過於嚴肅直白,對弟子的打擊也太大了。前面剛剛幽默一下,後面馬上就板起臉來訓學生,不像是孔老師的風格,語氣上也不連貫。

不管作何解釋,反正聽了最後那句話,子路已經是被老師當頭一盆冷水,從大喜過望中一下子回到現實來了。算了,還是趕緊面壁反思去吧。要知道光是憑着自信滿滿,勇決好勝,是遠遠不夠的,遇事不能太沖動啊,衝動是魔鬼。

孔子的教育藝術,真是意趣深遠,因材施教,變化無窮,實在妙極了。

本章的成語:

乘桴浮海


拓展閱讀:

【先賢精義】

張栻:乘桴浮海,嘆道之不行也。

程子:浮海之嘆,傷天下之無賢君也。

《論語註疏》:此章仲尼患中國不能行己之道也。我之善道中國既不能行,即欲乘其桴筏浮渡於海而居九夷,庶幾能行己道也。……子路信夫子欲行,故言好勇過我。示子路令知己但嘆世無道耳,非實即欲浮海也。

鄭康成:無所取材者,無所取於桴材。以子路不解微言,故戲之耳。

《論語正義》:其必言乘桴者,錢氏坫《論語後錄》謂“《爾雅·釋水》:庶人乘泭。夫子言道不行以庶人自處”是也。……夫子浮海,是不得已之思,其勢亦不能行,子路信爲實然,則以不解夫子微言故也。……故夫子但言無所取材爲桴以戲之,所以深悟之也。

鄭汝諧:聖人於羣弟子所得之處,時發其機,而叩擊之、警策之。彼確然自信者,必不惑於聖人之言,若漆雕開未之能信是也。子路聞乘桴浮海之言,躍然而喜,是墮於轉徙之中矣。

劉宗周:子路聞公山佛肸之召則不喜,見南子則不說(悅),至許從浮海則喜,始終只是一轍人,看此氣象,可爲卓立千仞。

陳祥道:孔子於天下環車接淅,席不暇暖,於南子、陽貨則見,於佛肸、公山則欲往,嘗謂“苟有用我者,三年有成”、“如有用我者,吾其爲東周乎”,則其汲汲於行道,不爲不至矣。然所歷者七十二君,一君無所任用,以至伐木於宋、削跡於衛、圍於陳蔡,欲避世也不可得矣。於是有欲居夷、浮海之說,子路不知乎此,而欲勇於必行,故曰“好勇過我,無所取材”,以其能勇而不能怯非,所以爲成材也。鼓方叔入於河,播鞀武入於漢,少師陽、擊磬襄入於海,范蠡之泛湖,管寧之浮海,亦乘桴之意也。

錢穆:此章辭旨深隱,寄慨甚遙。戲笑婉轉,極文章之妙趣。兩千五百年前聖門師弟子之心胸音貌,如在人耳目前,至情至文,在《論語》中別成一格調,讀者當視作一首散文詩玩味之。

《漢書·地理志》: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鮮,教其民臣禮義、田蠶、織作。樂浪、朝鮮民犯禁八條,相殺以當時償殺,相傷以谷償,相盜者男沒入爲其家奴,女子爲婢,相自贖者,人五十萬。雖免爲民,俗猶羞之,嫁娶無所讎(chóu)。是以其民終不相盜,無門戶之閉,婦人貞信不淫闢,可貴哉仁賢之化也。然東夷天性柔順,異於三方之外,故孔子悼道不行,設浮於海,欲居九夷,有以也。(顏師古注:言欲乘桴筏而適東夷,以其國有仁賢之化,可以行道也。)

《四書稗疏》:夫子此嘆,傷中國之無賢君也,欲自日照通安東、贛榆適吳越耳。……蓋居夷浮海之志,明其以行道望之海外。故子路喜,而爲好勇之過,謂其急於行道,而不憂其難行也。

《論語正義》:浮海指東夷,即渤海也。夫子當日必實有所指之地,漢世師說未失,故尚能知其義,非泛言四海也。夫子本欲行道於魯,魯不能竟其用,乃去而之他國。最後乃如楚,則以楚雖蠻夷,而與中國通已久。其時昭王又賢,葉公好士,故遂如楚,以冀其用,則是望道之行也。至楚又不見用,始不得已而欲浮海居九夷。其浮海居九夷,仍爲行道。夫子憂道之切,未嘗一日忘諸懷矣。

蘇轍:孔子歷試而不用,慨然而嘆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歟?”此非孔子之誠言,蓋其一時之嘆云爾。子路聞之而喜。子路亦豈誠欲入海者耶?亦喜孔子之知其勇耳。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蓋曰無所取材,以爲是桴也,亦戲之云爾。雖聖人其與人言,亦未免有戲也。

【學習參考書目】

《論語集解》 《論語義疏》 《論語疏證》 《論語全解》 《論語集註》 《論語正義》 《癸巳論語解》 《論語意原》 《論語學案》 《論語拾遺》 《論語集釋》 《論語新解》 《論語後案》 《漢書》 《四書稗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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