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是否有仁——《回到春秋讀論語》第100章

仁道至大,不可輕言,仁人的頭銜,不是隨便能給的

孟武伯問道:“子路是仁人嗎?”孔子說:“不知道。”

他又追問。孔子說:“仲由啊,千輛兵車的國家,可以讓他負責軍務,不知他是否有仁。”

“冉求這個人怎麼樣?”孔子說:“冉求啊,千戶人口的私邑,百輛兵車的封地,可以讓他去做個總管,不知他是否有仁。”

“公西赤這個人怎麼樣?”孔子說:“公西赤啊,穿戴整齊立在朝廷上,可以讓他與外賓談談話,不知他是否有仁。”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爲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論語》公冶長篇之八

魯國大夫孟武伯向孔子請教,關於他門下弟子的仁德問題,提到了三個人。孔子說是三種不同的人才,各有專長,可以派不同的用場,但若要問他們是否有仁,對不起,無可奉告。

孟武伯就是《爲政篇》第六章裏向孔子請教孝道,孔子告訴他“父母只爲你的疾病擔憂”的那位魯國大夫。本章提到的這三位弟子,除了公西赤是第一次出場,其他兩位也都是老面孔了。他們均爲孔子門下有社會影響的傑出人才,估計孟武伯是想招聘人才來了。

不過這番對話之後,孟武伯心裏可能會感到比較鬱悶。你孔老夫子平日裏,開口閉口離不開一個仁字,可我真想上門來招聘幾個仁人,你倒好,問你到底哪個仁,卻三問三不知,一概回答不知道。

孟武伯其實不知孔子心中的仁,並不是可以拿來使用的才能或本領,而是一個心心念念離不開的念頭。這個念頭屬於極端重大的人生任務,吃飯睡覺都不能離開的,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放下。要是有一時半刻離開,就已經不仁了。所以在仁上要學得透徹,做是圓滿,實在太難了。

孔子雖是他們的老師,卻不是弟子們肚子裏的蛔蟲,這個仁的念頭,是否已經紮根在他們心中,一刻都不離開,孔老師是沒法掌握的。唯一的一個例外,就是“其心三月不違仁”的顏回,對這個最放心的弟子,孔子也只提供了有效期三個月的擔保。正是因孔子把仁看作天下頭等大事,所以萬萬不能隨便給人下結論,只好一概回答不知道。

那麼,孔子對三位弟子是怎樣評價的呢?先要把三個人的名字搞清楚。仲由字子路,又字季路;冉求又叫冉有,字子有;公西赤又叫公西華,字子華。

古人是姓(或氏)+名+字,合起來形成一個人的稱謂。姓是男女都有的,氏則男性纔有,同一個姓下面會衍生出很多不同的氏,氏到後來又演變爲姓,這個講起來比較複雜,待到後邊有關篇章涉及到時,再進一步解釋。

這裏先說名字。古人很像現代人玩博客和微信,喜歡給自己起名字。因此很多人同時有幾個名或幾個字,再加上別號、官銜什麼的,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攪在一起,搞得人頭大。

不過其中也有規律可循,姓和氏是家族傳承下來的,名是個人私有的,一生下來就要取名,登記戶口,這一流程跟現在差不多,周代地方長官每年要將境內戶口登記狀況呈報國君。此外,男性還要記錄進家譜裏。

字是有身份的人和讀書人才有的,並且很多人不止一個字,至於窮苦人就免了,要了字也沒用。不過如果窮人喜歡弄個字,也不會禁止他。

號比較隨意,可以自取和贈送,跟現在的筆名、網名、微信名之類差不多。至於官銜,那是皇上賜的。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孟武伯問孔子,子路是仁人嗎?子路是孔門弟子中的大哥大,年紀比孟武伯還要大一點。“子曰:不知也。”孔子回答他三個字,不知道。“又問”,孟武伯不死心,就又追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孔子說,仲由這個人啊,千輛兵車的國家,可以讓他負責軍務,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有仁。

孔子認爲子路是個治國用兵的人才,具有大將風度。這裏說的“賦”,指兵賦。古代以田賦出兵,向老百姓徵集兵甲車馬等,“治其賦”就是管理軍隊。“千乘之國”是一千輛兵車的諸侯國,在當時屬於比較大的國家了。看來,要走富國強兵的道路,用子路當國防部長最合適。可惜沒人看中他,行政管理才能和軍事指揮才能都沒有發揮的機會,後來當了個季氏的管家,大材小用了。

聽了孔子的話,孟武伯可能感覺子路不是很合適,於是就換了個人來問。“求也何如?”這次問的是冉求,這個人怎麼樣?“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爲之宰也,不知其仁也。”孔子回答說,冉求這個人啊,千戶人口的私邑,百輛兵車的封地,可以讓他去做個總管,但是不知道他是否有仁。

冉求爲人一直很低調,孔子認爲他當個縣長或卿大夫封地的總管比較合適。“千室之邑”的“邑”字,上面一個方框表示疆域,下邊是跪着的人形,表示人口。“千室之邑”是有千戶人口的大城鎮,疆域大小相當於後來一個縣。“百乘之家”,當時規定諸侯擁有一千輛兵車,卿大夫家則有一百輛兵車。分封給卿大夫管理並收取地租的采邑,也稱爲“家”,“百乘之家”的規模類似一個鄉鎮。“宰”是大夫家的總管,一個城邑的長官也叫“宰”。冉求後來也確實做過季氏的管家,可以說是人盡其用了。

冉求的情況聽下來還是不合適,那就再換一個人來問吧。“赤也何如?”公西赤這個人怎麼樣?“子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孔子說,公西赤這個人啊,穿戴整齊立在朝廷上,可以讓他與外賓談談話,但不知道他是否有仁。

公西赤是三人中年齡最小的一位,小鮮肉長得相貌堂堂,又能言善辯,懂得外交辭令,具有隨機應變的能力,做個外交部禮賓司司長最合適不過。穿着禮服,胸口束了衣帶,在朝廷上立得筆挺,跟外賓談談話,應對自如。

“束帶”是什麼意思呢?古人衣服寬大,日常生活工作不很方便,所以平時要用根衣帶在腰上扎一下,像軍人腰間的武裝帶。遇到正規的禮儀場合,則要穿正裝禮服,那根衣帶要往上束在胸口,綁得又高又緊,叫“束帶”。“賓客”的“賓”,指國君上卿等王室貴族,“客”是上卿以下的客人。公西赤後來曾奉命出使齊國,也算不負孔子對他外交才能的厚望了。

就這樣三個人才,孔子統統評價爲“不知其仁”,只強調他們的本領,至於品德修養是否達到了“仁”的境界,不作道德判斷。其實不止對他們三人,前面說到的冉雍,也同樣如此。

不過如果我們深思一下,也許能領會到孔子的用心良苦。但凡一個人,都有各自的優勢與特長,只要認真踏實工作,並努力把它做到極致,這樣雖然沒有達到仁的標準,也可以稱得上是行走在仁道上的賢人了吧。

本章一個成語,在《學而篇》第五章已經出現過:

千乘之國


拓展閱讀:

【先賢精義】

《論語註疏》:此章明仁之難也。

劉宗周:孔門以求仁爲學,特開千古道場。

孔安國:仁道至大,不可全名也。

《讀四書叢說》:武伯見聖人專教人行仁,而不知仁之體段,故就門人中舉以爲問,非泛論人才之謂也。

蔡節:夫可使治賦、爲宰、與賓客言,此三子之所能也。以顏子之賢,夫子僅許以三月不違仁,三子猶未及乎此也。故因武伯之問,各舉其所能者告之,而仁則皆曰不知也。

朱子:子路之於仁,蓋日月至焉者。或在或亡,不能必其有無,故以不知告之。

徐英:孔子於此三人,各就其才分之所近而言之,非有所抑揚於其間也。

張栻:仁難言也,而孟武伯遽問子路之仁。若以爲未仁,則子路蓋進於此者;若以爲仁,則仁之義通上下,而言語其全,雖聖人不敢居也,故但告以不知也。武伯可以深思自省矣。……夫可使治賦,可使爲宰,可使與賓客言,非是心之存者不能然也。……知仁之難言如是,則致知力行終吾身焉可也。

錢穆:孔子平日講學極重仁,仁乃人生之全德,孔子特舉以爲學同修養之最高標準……人求全德,亦不可無專長。子路、冉有、公西華,雖未具此全德,然已各有專長。此章不僅見孔門之多賢,亦見孔子教育精神之偉大。

陳祥道:顏淵、冉雍得聖人之具體者也,具體則爲聖人,而足以名仁,故孔子與之仁。由、求與赤,得聖人之一體者也。一體則非成人,而不足以名仁,故孔子曰不知其仁。

《論語點睛補註》:子貢與子路、冉求、公西華三子皆瑚璉也,非不器之君子。器者,能有所偏,量有所限;無偏無限,斯仁矣。

《論學小記》:夫仁,至重而至難者也。故曰“仁以爲己任”,仁之重也;“死而後已”,道之遠也。如自以爲及是,未死而先已,聖人之所不許也。故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言夫行恕以終其身,死而後已,不自以爲及者也。故有問人之仁於夫子者,則皆曰未知,蓋曰吾未知其及焉否也。

《論語傳注》:三子日月至仁,夫子知之矣。而曰不知者,以武伯學淺,不可輕於言仁,所謂罕言也。各舉其才以語之者,若曰“子大夫薦賢爲國,但當問其長,不必究其微也”。

【學習參考書目】

《論語集解》 《論語義疏》 《論語註疏》 《論語集註》 《癸巳論語解》 《論語集說》 《論語集釋》 《論語新解》 《論語正義》 《論語學案》 《論語會箋》 《論語點睛補註》 《論語全解》 《論語傳注》 《周禮》注 《說字》 《讀四書叢說》 《論學小記》 《禹貢錐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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