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丟了你(43)

母親掏出鑰匙準備開門,院門開了,裏面走出一位半禿頂的中年男子,胳膊腋窩夾着文件包。

“樂樂爸,上班了!這是我兒子,今晚在你家住一宿。”母親慈祥的笑容掛在嘴邊,將玉輝扯到一邊讓出路來。母子像忠誠的奴僕一樣,告別主人外出。

“沒關係,別嫌房子小,住個十天半月沒什麼的?”樂樂爸和善地說,“你兒子個頭蠻高,貌似有點瘦。吃飯沒有?冰箱裏有菜有肉,儘管隨便吃。”

母親用胳膊肘搗了下玉輝,玉輝頓時領悟,“謝謝叔叔!”

“哦,對了!”樂樂爸湊近母親的耳朵,小聲說:“我老媽夜裏再鬧騰,你繼續喂她安眠片。不能讓她打擾樂樂休息。”

母親呆住了,猶豫片刻,說:“噢,知道了!你放心去上班吧。”

差不多四十平米的房子,沙發、冰箱、餐桌等傢俱擺設成客廳,狹窄的過道通向裏面,是用搭板隔開的上下臥室,上臥室足有兩米的高度,下臥室最多一米五高的樣子。下臥室左邊是供上臥室上下的木梯。上臥室安裝了房門,房門開着,可以望見裏面精緻的裝修。胖乎乎的小樂樂,一手拿着薯片桶,一手往嘴裏塞薯片,坐在席夢思大牀的一角,聚精會神地盯着電視屏幕,被電視裏的動畫片所吸引。

“阿姨,幫我倒杯水。”下臥室一個帶滑輪的病人護理牀上,躺着一位雪鬢霜鬟的老人。她口齒清晰,操着標準的普通話。

“好勒,老大姐,我這就給你端水。”

玉輝爲了不妨礙母親做事,坐到沙發上,避免擋道。

“阿姨,晚上別餵我婆婆水,不然的話,她夜裏尿褲子,驚擾樓上睡覺。”臉上貼着面膜的樂樂媽,像黑鬼母夜叉。她手扶門框探出頭,看見了玉輝,朝他擺擺手,又說,“阿姨,這是你兒子啊!長得蠻帥的啊!吃飯了沒?我給樂樂買的炸雞腿,他不吃,給你兒子吃吧。”

“還沒呢!等下給他下碗麪條吃就行了,外地人吃飯不講究,能填飽肚子就行。”

搭板被踩得咯吱響,樂樂媽轉身進裏面了。

母親倒了半杯水,舀出一小勺杯中的水,滴到手背上,試了下溫度,她弓着腰,端進去喂老人。

“煮麪條多麻煩?冰箱裏有肉糉,放在微波爐一熱,再吃個炸雞腿,喝杯牛奶,飽飽的。”樂樂媽站在木梯口,遞過來一盒肯德基,“來,拿着。裏面還有一個漢堡。”

玉輝羞怯,站起身子,伸手接過盒子。三根小雞腿,一個炸雞排漢堡,還有部分薯條。炸雞腿特有的香味使得他暗自流下口水。

母親先把杯子放在護理牀頭的凳子上,然後搖動護理牀。老人升到半躺的位置時,母親一勺一勺地喂老人喝水。

“連句謝謝也不會說!瞎長這麼大。”母親批評玉輝。

“阿姨,你太客氣了,到我家做事,有什麼吃什麼。”樂樂媽從木梯走下來,“晚上一張沙發夠不夠你娘倆睡?要不然我給他訂個旅社?”

“不用破費,夠睡,沙發靠背放平,躺倆人正好。”

老人用手擋開母親的勺子。母親便把杯子放到凳子上,體貼地說:“老大姐,您是半躺一會兒,還是把牀搖下去啊?”

“搖下去吧,我要平躺着離開這個世界。”老人指了指旁邊的箱子,“阿姨,待會啊,把那套新衣服給我換上,我要體面的走啊。”

母親拿了一個溼毛巾,給老人擦完嘴,慰藉道:“老人家,你身子骨結實着呢!離死遠着呢!我看您那,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的都是王八命,要我說啊,與其半死人似的躺着折磨人,還不如早點去投胎。”樂樂媽含沙射影地說。

“話不可這麼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母親將護理牀搖下,伺候老人躺好。

“你說是寶貝,那你揹回家。”

“路途遙遠,有心無力。”母親轉移了話題,對樂樂媽說:“你婆婆今天的神志突然變得清醒了,胃口也突然好了。下午餵了她半碗餃子,中午還吃了半個糉子。”

“該不是臨死前迴光返照吧?”樂樂媽從冰箱拿了一盒酸奶,側身瞅了眼老人,滿臉厭惡的神色踏着木梯上樓去了。

肯德基盒子上印着慈祥的外國老頭,嘴角洋溢幸福的笑容。或許外國人都比較孝順老人,纔會讓盒子上的老人笑得如此燦爛。玉輝掏出一根雞腿,放到嘴邊,又拿了下來。“媽,雞腿,我們一起吃!”

“你吃就行了,我吃過飯了。”母親打個哈欠,打開冰箱看了下,“吃糉子還是吃水餃?水餃是我早上新包的,老婆婆吃的少,還剩下好些。”

“媽,那就給我煮水餃吃!我特別喜歡吃水餃。”

距離上次吃水餃,是春節在家,一晃半年過去了。小時候,家裏特窮。有一回,嘴饞了,嚷着讓母親買肉吃。母親到菜園摘了一筐青菜拿到集市上去賣,那青菜好像是大白菜的苗苗。青菜便宜,賣掉了一點點,最後母親依然割了一塊錢的瘦肉。摻上韭菜、雞蛋,包餃子,吃起來可香。

玉輝邊吃漢堡邊懷念過去,母親端上來熱騰騰的餃子。

肚子圓鼓鼓的餃子,精巧細緻,天底下恐怕只有母親才能做出來這麼誘人的餃子。他放下漢堡,伸手捏個餃子往嘴裏送。“哦,好燙,好燙。”他咀嚼幾下,嚥了進去。白菜蘑菇餡的,好吃。

“咋就長不大哩!還跟小時候一樣。慢點吃,沒人給你搶。”母親在筷籠取出一雙筷子,放水龍頭下洗乾淨。她把筷子遞給玉輝,在他身邊坐下。

玉輝發現了母親頭髮上長了許多白絲。小時候,母親就是這樣坐着看他吃。“媽,你吃個肯德基的雞腿,嘗一嘗味道。”

母親接過雞腿,吃了幾口,鄙夷地說:“啃的雞啥吃頭!什麼窮人吃不起的啃的雞,我看還不如老家養的土雞。”她吃完雞腿,去洗了手,倒一杯水端了過來。

“阿姨,阿姨呀!我的新衣服啥時候給我穿上呀?”老人喊母親。

“你這麼想穿新衣服啊,那好吧,等臨睡前,我給您換上。”母親起身過去,她應該是嗅到氣味不對,掀開老人身上的毯子聞了聞,說:“老大姐,你又拉牀上了。您等下,我去拿毛巾盆子給您清洗。”

老人慚愧地說:“阿姨,又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兒,我的職責。”母親調和了一盆溫水,端到老人身邊,拉上臥室的簾子。

“哎,老傢伙拉褲襠了?”樂樂媽探出頭問。

玉輝嚥下最後一個餃子,仰頭說:“是的。”

“嘻嘻,這下你母親有得麻煩啦。早點睡哈,晚安。”樂樂媽關上了臥室門,上了鎖,沒過多久,熄滅了燈。

母親費了很長的時間,才拉開簾子。老人穿了一身嶄新的壽衣,雙手合攏放在胸口,安詳地閉着眼睛。

“我們也睡吧。”母親用香皂仔細地洗過手,洗乾淨餃子碗,用毛巾把手擦乾淨,略帶睏倦地說,“你先站在木梯口,我把沙發拉開。”

母親把房門關上,將餐桌搬到門口,用掃帚將地面清掃一遍,拉開沙發,試了試沙發靠背那半邊的承重力度。她從下臥室拎出行李箱,在行李箱拿了個薄被子鋪在沙發上,沙發不夠寬,兩邊的被子搭到地上,她又在行李箱中拿出一個毛毯子,一個牀單。她拿過空調遙控器看了下,說:“夜裏空調開着,注意別凍到肚子。”

燈熄滅了,屋裏暗下來。空調有規律地進行換氣,老人的喉嚨有節奏地喘氣。玉輝貼着母親睡,連翻身都很困難。不知不覺,夜裏十一點多了,他着實困了。母親的鼾聲未起,她未睡着。要是聽着母親打鼾聲,最容易入睡,他在等,等母親的鼾聲響起。

“呃……”聲音是從老人喉嚨裏發出來的,緊接着,老人喘氣聲越來越大,彷彿被人卡住脖子呼吸。

母親抓緊起身,摸開燈,玉輝也坐了起來。只見老人張大嘴巴喘氣,眼睛睜得很圓。

母親敲敲頭頂的搭板說:“樂樂媽,你婆婆犯病了,得趕快叫救護車送醫院。”

樂樂媽沒回話。母親踩着木梯上去敲門,“樂樂媽,你婆婆好像犯病了,快叫救護車。”

“咚咚…咚咚”

樂樂媽終於醒了,在裏面暴躁地大聲回覆:“死了沒有?沒死拿塊破布塞住她的嘴。”

“哇……”小樂樂被吵醒,哭了。

“別再煩我,耽誤樂樂睡覺。老不死的,就算死了,也等天明再處理。”樂樂媽沒好氣地說,“多大的事兒,阿姨你自己看着辦!”

母親頹喪地低着頭,走下木梯。

老人喘氣的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慢。聲音停止了,母親合上她的眼睛。

按照我們老家的習俗,老人離世,要有人旁邊坐着守靈,否則老人的魂魄會被厲鬼抓去,投不了胎。

“你怕嗎?”

“不怕!”

“那你抓緊時間睡吧。我陪着老婆婆。”母親坐在老人身邊的凳子上,爲老人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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