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想討論本書作者的經歷，畢竟逝者已矣，我的任何猜測都像是博眼球。這在我看來是對林奕含的不尊重，她已經撕裂自己，剖開血肉，爲我們呈現了“向死而生”的文學絕筆，我怎麼忍心再去討論她的種種？回到這本書本身，它有更多值得我們探討的東西。
不明就裏的人看到書名《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以爲我看的是青春文學，對我輕輕一笑，我也不做解釋。如他所見，這個故事確實關於愛情，但愛情是個過於寬泛的詞語，與之相提並論的“親情”，“友情”卻是具體的很。古往今來文學和藝術從未停止詮釋愛情，這本書呈現的初戀不是小鹿亂撞的愛情，而是一種自我欺騙、邊界模糊的，被羞恥心綁架的愛情。
房思琪所謂的初戀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誘姦。李國華從看到那一排排濃濃文學氣息的書架開始就在策劃這場誘姦，他甚至無數次腦海中預演強暴房思琪後，那張犢羊似的臉上的表情。他步步爲營，引誘思琪落入他的圈套。首先，李國華向兩個小女孩賣弄文學，談天說地，讓她們先喜歡他，崇拜他。然後利用房思琪的乖巧和羞恥心，一下子突破她。最後以愛爲名，扮演一個爲愛不顧一切的委屈男子質問思琪：“你能責備我的愛嗎？你能責備自己的美嗎？”
這場劫難思琪逃不掉，一個情竇初開，讀過很多書的乖巧女孩逃不掉。思琪一開始就以“對不起，我不會”讓出了自己的主權，整個故事以“他硬插進來，而我爲此道歉”定下基調，宣告了失敗。老師李國華突然從君子變成血脈膨脹的禽獸，乖巧懂事的房思琪還來不及反應。事後，她選擇把創傷埋藏在心中，說服自己這是愛，用愛讓一切合理化，因爲“你愛的人對你做什麼事都可以”。
看到房思琪竟然如此溫順，隔週依然下樓維持跟老師的畸形關係，很多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爲什麼她不拼命掙扎？鬧出一點響動，那個禽獸就會害怕的停止，或許能逃過一劫。但房思琪逃不掉，無論她乖巧溫順或是拼命反抗。書中另外兩個被李國華玷污的女孩展示了殊途同歸的命運。餅乾，有男朋友，她拼命反抗，還是被玷污，被男朋友甩，後自願回到李國華身邊。郭曉奇，一開始鬧着自殺，後來屈服，最後勇敢的說出整件事情，卻遭到父母和陌生人的羞辱。
爲什麼這些可憐的女孩自願維繫與李國華的不倫關係？這是很多人的疑問，也是大部分人棄讀的原因。我想是因爲她們的羞恥心，羞恥感驅使女孩們如羊羔般被李國華俘虜，不僅發生了令人痛心的性，還產生了緋色的愛。
正如思琪的媽媽說性教育是留給需要性的人，在這個社會，對女性而言性本身是"不被需要的"，更別說是被玷污。做愛尚且要雙方自願，如果只有一方願意，那就是強姦。思琪身上發生了自己難以啓齒，社會無法接受，背離道德倫理的事。所以活下去的唯一方法是強迫自己願意，如果思琪和老師是兩廂情願，情投意合，最終發生的自然反應，那麼一切就都合理了，所以思琪強迫自己愛上老師，“她被捅破、被刺殺。但老師說愛她，如果她也愛老師，那就是愛。做愛。美美地做一場永夜的愛。”——“愛”是多麼深不可測的詞彙啊！
被羞恥心綁架的少女們，生出了無知的愛，活在緋色的情慾裏。所以我們纔會讀到讓人匪夷所思的句子，看到她們矛盾、掙扎的快樂。“房思琪的快樂是老師把她的身體壓榨出高音的快樂”，“思琪心想，我心愛的男人打呼嚕好美，這是祕密，我不會告訴他。”思琪甚至會主動貢獻出自己的身體。她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是在平等的談戀愛，跟老師“在一起”。另一方面，思琪太聰明，太敏感，她早已看穿老師嘴上的愛情，無法無視李國華的庸俗和邪惡，無法裝作不知道——自己只是他的性工具。身體的傷害和謊言破滅的雙重打擊，導致思琪精神崩潰。
比殘忍的性更可怕的恰恰是她們的羞恥心，古今中外，社會對性的禁忌，對女性的偏見爲羞恥心塑了金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房思琪試圖告訴母親“學校有個女孩和老師在一起。”，結果母親的回答是“這麼小的年紀就這麼騷”；郭曉奇告訴了父母，父母卻朝他吼道：“你跑去傷害別人的家庭，我們沒有你這種女兒！”，她的父母跟李國華談判後還爭着搶着付飯錢，多麼悲哀！《紅樓夢》中丫鬟金釧因爲被寶玉摸摸耳朵，說了幾句玩笑話，被王夫人趕出賈府，最後跳井自殺。最悲涼之處，是金釧的母親還要磕頭謝王夫人的施捨，或許金釧的母親也認爲女兒幹了不要臉的勾當。整個社會的羞恥心摧毀了這些女孩。金釧如此，房思琪們亦如此。
被羞恥心裹挾的愛從一開始就錯了。假如李國華沒有徹底露出猙獰的面孔，他並不是單純的把房思琪當做性工具，而是和思琪一起演繹愛情，甚至真的在一起，那麼這個故事是否就變成俗話說的“小三上位”，是否就能淡化故事的殘酷成分？房思琪是否就能得到幸福？不是的，房思琪仍然是受害者，故事的性質不會改變，不幸依舊不幸，就像棋局，一步錯，滿盤皆輸。
如果我們再把書中極端的情況改的更加普通一點——女性迫於自己的羞恥心與男性交往。我想起了我的一個女性朋友，她遇到一個窮追不捨的男人，本以爲可以談一場柏拉圖似的戀愛，結果當她答應交往後，男人便輕車熟路的突破了她的所有防線。我的這位朋友清高而保守，沒有做好以身相許的準備，就猝不及防的走向了高潮。那時他們不夠互相瞭解，也不確定對方是最好的人選，但自從有了第一次，她便刻意練習愛情，把自己和他綁在一起。他們之間有愛情嗎？有，但我想這樣的愛情複雜古怪，一如她微皺的眉頭，和眉黛間的遲疑之色。
不知道世上有多少女子是被羞恥心裹挾着談了一場永夜的戀愛，但願每一個清高的女子，能碰上真心相待的男人，即使無法心有靈犀，但相濡以沫的過一輩子也好。感謝《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帶給我的這麼些關於愛與羞恥心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