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與迴歸:讀閻連科《中士還鄉》

文/書山花開

圖片來自網絡

01

“衣錦還鄉”的主人公是項羽(“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破落貴族子弟外出打拼天下,混好了,發跡了,忍不住要回鄉,在熟識的鄉親們面前顯擺一下,以順利地招徠無數羨慕嫉妒恨的目光,滿足乾渴已久的虛榮之心。

閻連科小說《中士還鄉》裏的主人公田旗旗退伍回鄉,呈現出的卻是另一種味道。

在參軍前,田旗旗富有理想,曾這樣計劃:“入伍頭年嘉獎,二年立功,三年入黨,四年回家當支書。當不了支書就當支部委員也行”,再加上入伍前有換親沒過門的媳婦,所以一旦退伍,擁有的便是村幹部的位置和早已說好的“妻子”。

然而,三年之後退伍回家的中士,不是黨員,入不了當地鄉村的慣例——按同村老兵高林的話說“你自己算算,農村退伍回來的黨員,有幾個沒當大隊幹部?咱們縣有八個公社書記都是退伍兵”。

鄉親們在他回鄉剛到的兩天,在他煙糖的招待之下,都還熱情,可慢慢的,就視若陌路,見面也懶得跟他打招呼了。

當他變回原來的農民身份,要靠種田地生活,現實的困難接踵而至:一個人生活,事無鉅細得親力親爲,連燒飯生火,也被嗆出眼淚,“灰飛煙騰”,充滿艱辛;屬於田旗旗的責任田荒了兩季,沒人種收,野草叢生。更要命的是,去陳村看望妹妹和妹夫陳餅子,希望能夠早日和陳餅子的妹妹結婚時,遇到了難以逾越的障礙:如今田旗旗什麼也不是,除了是個農民,而陳餅子的妹妹已有相好,“相好家有錢,給小學捐蓋了十間房子,是全縣典型,入了黨,還要當支書”,死活也不肯和中士見面,更不用說捨棄好日子跟他走呢!

總結一下,中士回鄉結果是:屬於他的責任田久已荒蕪,理想中的“村幹部”煙消雲散,說好的“妻子”說沒就沒,獨自一個人孤單單。

如果說項羽回鄉擁有的是實力和底氣,找來的是無限的讚譽和榮光,那麼,退伍的田旗旗他的還鄉之路,發現的全是“失落”,找回的只能是“暗淡”。

02

在參軍的三年裏,富有理想的田旗旗難道沒有爲自己擬定的計劃的落實而拼搏嗎?

答案是否定的。

田旗旗很努力,命運也很垂青於他,入黨、立功和留在部隊更進一步發展等許多難得的機會,都統統給了他,只要他說要,一切都會得到。

田旗旗清楚地知道,他入伍是來之不易的。父母死後,他和妹妹相依爲命,他是妹妹的唯一依靠,而爲了入伍,實現跳龍門的願望“入黨——回鄉——做支書”,他的妹妹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小小年紀就以換親的方式,嫁給陳餅子,她說“要是你能入黨當支書,妹嫁給瞎子瘸子都成”。田旗旗覺得“着實對不住妹妹,似乎自己爲了當兵,把妹妹一掌推了出門去,不管了。妹妹落進了火坑”。

帶着愧疚的心和強烈的志願,田旗旗到部隊就很拼:特別勤勞,積極做事,“把掃把壓在枕頭下,一早號不響,他就把彈藥庫院落掃了一半”;樂於分享,廣結善緣,得了十塊錢的嘉獎,就用一半的錢買菸糖“孝敬”給排長和戰友們;勇於表現,無私替人站崗,“一個冬天,少說也能替人站三十至五十次夜哨”。

他的入黨和立功機會,也來自一次站夜哨。

有一對父子偷彈藥庫前的建築餘料蒺藜鐵絲,被田旗旗當場拿住。捉到一對父子賊,上報,自然能立功得嘉獎。可是那個莊稼漢說:“你就該知道莊稼人活在世上艱難,就不該把我老漢關在這裏”,田旗旗就把他們放了,甚至於還把本來就沒用的建築餘料蒺藜鐵絲送給了這對父子。

田旗旗把這事彙報給了排長,排長很生氣,說:“你真他媽農民!”“這號事你不說只有你知道,你一說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我就不能不向連隊講。不講,責任就落到我排長頭上了。”

可上報的結果,卻使人大跌眼鏡。中士的故事經過重新演繹後,成了先進事蹟:中士站哨,發現賊父子,竭力追蹤,拿住賊父子,賊父子用重金賄賂,“中士不爲金錢所動,運走了蒺藜鐵絲,保護了軍用設施”。

中士參加師部演講團,按要求,進行巡迴演講,“遊覽了七個城市,七個縣城,工作報告一百九十一場次”。

回來後,指導員要給中士記三等功,給了他“記功卡片和入黨申請表”。可他拒絕了,並且決定退伍,想結婚,種莊稼過日子。

追求已久唾手可得的榮譽和機會,爲什麼會突然放棄呢?

書上有重要的內容交代,一是他巡迴演講結束回到隊裏,分給戰友的糖和煙,沒有一個人吃;二是他得知了那對父子的處理結果(“被派出所查了三天,罰款三千,交不起錢,把蓋房子的磚瓦賣了”)。

田旗旗的放棄,其實是一種發現,也是一種迴歸。他發現了失去的自我,可以想見的那“一百九十一場次”的演講,每一次都在戳他的心,刺激他的神經;那對父子的悲慘結局,更讓他找到了自己,找回屬於農民的樸素和真誠。而“迴歸”呈現於實際行動中的,就是放棄榮譽和機會,退伍回鄉,做一個實實在在的農民。

03

《中士還鄉》從小說名字看,“還鄉”的現代時是主要情節,而爲什麼參軍、怎樣參軍、爲什麼還鄉等相關情節作爲有機構成部分,通過回憶“閃現”的方式呈現出來,因此就包含着兩個方面,即:在家鄉所見的和所遇到的全是“失去”過程,在回憶中包含着心靈和精神的“迴歸”歷程。而這個尷尬的“中士”稱謂是帶着原先記憶痕跡的,不屬於退伍者身份的,更顯示出“還鄉”的特殊,它必然地包含着其身份和心靈之間的衝突。

從小說所反映的“真實”看,還鄉也是一次觀察與內省,切換兩種不同環境裏的敘述,把一個人的“身”與“心”作了大膽的割裂:前者帶着逃離的野心將“身”衝向另一種境地,後者則以“身”的決然退卻在全部的“失去”中獲得了心的再度“迴歸”。

而這種矛盾與割裂,反映了廣闊的社會現實,黑暗的底色在詩歌一樣的語言和古典式陶淵明“歸去來兮”那般情節裏,隱然而在,影子似的,步步緊隨。所以,無論田旗旗做怎樣的選擇,哪怕是最後充滿高潔情懷的毅然拒絕和捨棄一切的斷然返鄉,也沒有給讀者帶來多少的感動,因爲生存環境的荒謬與存在價值的低微所帶來的苦澀味道始終是那樣的鮮明而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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