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64)《飲酒二十首》(其十三)

文/書山花開

❂原詩

有客常同止,取捨邈異境。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

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規規一何愚,兀傲差若穎。

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134】

有兩位客人時常同在,用世還是隱居卻各有各的心境。

那位士人經常喝醉,那位男子經常清醒。

醉的醒的互相嘲笑,講出話來卻互相不得要領。

這一位小心謹慎實在愚笨,那一位兀然傲世似較聰敏。

傳話給沉醉中的那位客人,天黑了點起蠟燭來接着痛飲。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39】

兩人常常在一起,志趣心境不同類。一人每天獨昏醉,一人清醒常年歲。

醒者醉者相視笑,對話互相不領會。淺陋拘泥多愚蠢,自然放縱較聰慧。

轉告正在暢飲者,日落秉燭當歡醉。

❂解釋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133】

本章以醉士醒夫設譬,對二者作出比較與評價,並寄言當盡生命之樂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39】

這首詩以醉者同醒者設譬,表現兩種迥然不同的人生態度,在比較與評價中,詩人願醉而不願醒,以寄託對現實不滿的憤激之情

【劉繼才《陶淵明詩文譯釋》,p117】

此詩寫兩友經常同住一處,一個“常獨醉”,一個“終年醒”。然後加以比較,指出限者因拘於世俗之見,行事謹慎,似清醒而實愚鈍;而醉者因世道昏昏而狂放不羈,雖沉醉而猶清醒。最後,詩人站在醉者的立場上,勸其日夜酣飲,以表示自已不滿現實的憤慨心情

【《中國詩苑精華 陶淵明卷》,p120】

這首詩着力描寫了醉者和醒者二人的形象:醉者似醉而實醒,對世事頹然聽之;醒者似醒而實醉,與世事斤斤計較。詩人讚頌了醉者的放達不羈,認爲他聰明睿智;而嘲諷了醒者的察察爲明,認爲他愚蠢透頂。蓋淵明滿腹悲憤牢騷,無可訴說,乃寄意於酒,遂言之不覺近於謔浪耳。清馬墣雲:“二客皆非世中之人,而淵明尤以醉者爲得,誠見世事之不足問,不足校論,惟當以昏昏處之耳。此淵明因取捨之殊而託意於飲酒也。”(《陶詩本義》卷三)可謂知言。

【《陶淵明詩文鑑賞辭典》,p112】

此詩設爲一夫一士,而以士自況,表達了對時事的看法和自己的生活態度。

開頭六句是敘事。首句的“客”即下句的一夫和一士。“止”是止息、居住。“取捨”,趨向和捨棄,指志趣、懷抱。“邈”是遠的意思。“邈異境”謂二人處於相距極遠的兩個不同境界。這二句是說,有兩個常住在一起的人(這“人”其實是兩種人的象徵),他們的志趣迥然不同:一個人長年獨自飲酒沉醉,一個人卻不飲酒,終年都很清醒;兩人你嘲笑我醉,我譏諷你醒,講的話都不爲對方所理解。這幾句儘量突出這兩個人志趣的根本不同他們沒有共同語言,生活方式也絕然相反,同時只作客觀敘述,不帶一點褒貶。這樣寫,是爲了更好地爲下文作鋪墊,爲下面的議論蓄勢。

“長獨醉”和“終年醒”都不是常人所有的情形,這不免使人產生疑問:他們何以會有這種表現?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對此,“規規”二句用亦敘亦議的筆法,表明了作者對二者的態度,而何以醒、醉的原因以及醒和醉的真正涵義,亦自然蘊含其中。“規規”是淺陋、拘泥的樣子。《莊子·秋水》:“子乃規規然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這句講的是醒者。此人謹小慎微,隨波逐流,人云亦云,亦步亦趨,沒有思想,沒有主見,自以爲是清醒的,別人也以爲他是清醒的,而在作者看來,這是十足的愚昧。“一何”義同“何其”,是強烈的否定語氣,足見作者的鄙薄之甚。“兀傲”是酒後傲放自得之貌,同“規規”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差若穎”意謂較爲聰明。“差”是略微之意。這句講的是醉者。在作者看來,醉者可以超脫世俗,不問時事,所以他是聰明的、可取的。這本身就是對現存的秩序、輿論、政治等等的否定。而這正是醉者的用心,所謂醉者,其實是真正的醒者。正因爲醒者愚而醉者穎,只有醉時纔是醒時,所以作者傳語醉者,希望他不但白日飲酒,夜裏還應點上蠟燭,繼續酣飲;要他時時刻刻都在醉中,因爲只有這樣才能時時刻刻都保持清醒。清人邱嘉穗雲:“陶公自以人醉我醒,正其熱心厭觀世事而然耳。要之,醒非真醒而實愚,醉非真醉而實穎。”(《東山草堂陶詩箋》)馬墣雲:淵明“以醉者爲得,誠見世事之不足問,不足校論,惟當以昏昏處之耳。”(《陶詩本義》)這些分析都是極爲中肯的。

醒者實際就是世俗庸人的代表,醉者則是作者的自我寫照。作者寫作此詩時,正當晉宋易代的前夜,是我國歷史上最黑暗、最動亂的時期之一。這個時期,政治腐敗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大小軍閥爲了爭奪權力,互相攻殺,兵禍連年不絕。作者既無力改變現實,又不願同流合污,早年的壯志已經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了。作者在《雜詩》中說:“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感此懷悲悽,終曉不能靜。”這同後來杜甫的“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實質上並沒什麼不同,作者的心情是非常痛苦的。醉酒不過是對現實已經絕望的一種表現,同時也是藉以排遣苦悶和潔身避禍的一種手段,包含着傷時感事的深刻內容。這使我們想起了當魏晉之際,鍾會屢以時事問阮籍,欲因其可否而加之罪,阮籍均以酣醉得免的故事。(見《晉書·阮籍列傳》》《飲酒》第二十首末尾的“但恨多謬誤,君當恕罪人”與阮籍的“口不臧否人物”,用意正復相同。這裏固然有逃避現實的消極的一面,但保持自己高潔的節操,不同醜惡的統治階級合作,卻是具有進步意義的。

這是一首構思別緻的感懷詩。筆調曠放,感情卻極沉痛,冷峻之中包裹着一顆火熱的心。清人施補華說:“陶公(指淵明)詩,一往真氣,自胸中流出,字字淡雅,字字沉痛,蓋繫心君國,不異《離騷》,特變其面目耳。”(《現鋪說詩》)淵明無意於做某一姓的忠臣,“君國”云云,是不確的;但看到陶詩同《離騷》有相通之處,同樣是處處滲透着沉痛的感情,確實是極有見地的。屈原借香草美人以抒忠憤,淵明借飲酒以寄悲慨,都是爲理想不能實現而悲哀。淵明在《自祭文》中直言“人生實難,死如之何?”足見“長獨醉”的淵明同行吟澤畔的屈子一樣,也是一個傷心人。而這首詩,則是這種“傷心”在另一手法上的體現。(王思宇)

【金融鼎《陶淵明集註新修》,p143】

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陶公自以人醒我醉,正其熱心厭觀世事而然耳。要之,醒非真醒而實愚,醉非真醉而實穎。其箴砭世人處,卻仍以詼諧出之,故不覺其言之激也。

馬墣《陶詩本義》卷三:二客皆非世中之人,而淵明尤以醉者爲得,誠見世事之不足問,不足校論,惟當以昏昏處之耳。此淵明因取捨之殊而託意於飲酒也。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63)《飲酒二十首》(其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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