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67)《飲酒二十首》(其十六)

文/書山花開

❂原詩

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

竟抱固窮節,飢寒飽所更。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

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137】

少年時很少與人交往,留連愛好的是閱讀儒經。

漸漸向着四十歲邁進,長久停滯,無所成名。

始終保持君子固窮的節操,歷盡飢寒,不得安寧。

破舊的茅屋經受着寒風的吹襲,荒草叢生掩沒了院庭。

披着粗布衣困守着長夜,那報曉的公雞遲遲不肯啼鳴。

劉孟公那樣的知音現已不在,向誰去傾訴我的一片衷情。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42】

自小不同人交往,一心愛好在六經。行年漸至四十歲,長久隱居無所成。

最終抱定固窮節,飽受飢餓與寒冷。破舊茅屋風淒厲,荒草掩沒前院庭。

披衣坐守漫長夜,盼望晨雞叫天明。沒有知音在身邊,向誰傾訴我衷情。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44】

自幼胸懷壯志很少交際,一心攻讀治世的經籍。

光陰漸逝眼看挨近四十歲,時乖運滯功業無成貧如洗。

我寧可困窮不改變初志,一生飽經凍餒寒飢。

淒冷的風吹進破舊的草屋,屋前的庭院長滿了野草荊棘。

披着粗布衣衫坐盼長夜過去,報曉的雄雞偏偏不肯鳴啼。

可嘆孟公不在今世沒有知己,只好把真情深深埋在心底。

❂解釋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136】

本章敘生平志趣本原及經歷,爲堅持操守而飽嘗飢寒,最悲哀的還是缺少知音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42】

這首詩寫自己少年時頗有壯志,然老而無成,一生抱定固窮之節,飽受飢寒之苦,以至於現在。但詩人所感到悲哀的是,世上竟無知音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43】

作者寫自己少有壯志,老而無成,但人窮志不窮,以至歷經磨難,窮愁潦倒。而最可悲的是在這個冷漠的社會裏,沒有一個人瞭解自己

【劉繼才《陶淵明詩文譯釋》,p122】

詩中,陶淵明自述少年時遊好六經,不事交遊;一生飽受飢寒之苦,老而無成。但如今既無象孟公那樣的知己,自己只好把真情深深地埋在心中。詩人似有無限感慨,盡在言外。前二句追述少年事,以明其初衷。接下二句回憶中年事,苦於學業無成。中四句寫詩人當時,即晚年的境況。“竟抱固窮節,飢寒飽所更”,也是詩人對自己坎坷一生的概括。以下四句,均由此而發。破屋遇寒風,長夜盼天明,皆應“飢寒”二字。庭院草滿,身披短褐,也正是他抱定“固窮節”所致。最後兩句,詩人感嘆生不逢時,世無知己,決心隱藏真情,了此一生。此外,前人認爲,“‘悲風’比世亂,‘荒草’比小人。劉裕弒零陵,天昏地黑,夾日無人,真如漫漫長夜,晨雞不鳴之時。玩“悲風’、“荒草’、‘長夜’、‘晨雞’等字,亦賦而比也。”(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我們認爲,如果聯繫當時寫作背景,此詩似有隱喻時局動亂,政治黑暗之意,但倘若處處坐實,一一明其所指,則未免穿鑿附會。

【《中國詩苑精華 陶淵明卷》,p121】

首詩追敘昔年研經自勵而志不獲騁,於是退而歸守田園的經歷,感嘆窮老終身而不爲人理解,故飲酒放言以思古之知己

【《陶淵明詩文鑑賞辭典》,p117】

隱逸,是中國歷史文化之一項特殊傳統。真正的隱士,是對抗黑暗社會與異己現實之志士。從伯夷起,隱士代不乏人。而用詩歌對隱逸心態及生活作出深刻、完整寫照的第一人,乃是陶淵明。此詩即爲一好例。起筆兩句,淵明自述平生安身立命之根本。“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人事,指交際應酬之俗事。《後漢書·黃碗傳》雲:“時權富子弟,多以人事得舉。”人事語義同此。遊好,意兼愛好與涵泳體會。遊好實爲一種極高明的讀書態度與方法(與死讀書相對)。《禮記·學記》雲:“故君子之於學也,藏焉、息焉、遊焉。”晉杜預《春秋序》雲:“優而柔之,使自求之;饜而沃之,使自趨之。”遊好之謂也。或以爲遊好謂泛泛讀書,那是誤解。六經,指儒家羣經。淵明《歸園田居》起雲:“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正可與此詩起筆相互發明。“少無適俗韻”是因,“少年罕人事”是果。淵明天性與世俗不合,故極疏於人事交際。而“性本愛丘山”與“遊好在六經”,正謂淵明之天性,既愛好大自然,又愛好傳統文化。在晉代,“學者以老、莊爲師,而黜六經”(晉幹寶《晉紀總論》)。淵明則好六經,足見其爲人之特立獨行,其平生得力之所在。淵明既深受儒家思想之教養,遂樹立起以天下爲己任之志向。可是,“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時光荏苒流逝,漸近四十之年,仕途蹭蹬不進,遂至一事無成。不惑,語出《論語·爲政》:“子曰:‘吾十有五而有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下句,蓋用《楚辭·九辯》“蹇淹留而無成。”此二句語甚含婉,實則暗示着淵明平生之重大轉折一—棄官歸隱。其時淵明四十一歲,剛過不惑之年。淵明棄官歸隱之真正原因,本非仕途之達與不達,而是感憤於政治社會黑暗。所以接着說,“竟抱固窮節,飢寒飽所更。”固窮,語本《論語·衛靈公》:“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意謂君子固然有困窮之時,但不像小人窮則失掉品格。固窮,亦可解爲君子固守其窮。大意都一樣。淵明自謂始終抱定固窮之志節,縱然飽經飢寒交迫之困苦,亦決不向黑暗勢力屈服。此二句,實爲全詩的精神之所凝聚,足見淵明平生得力於儒家思想之深。以上,從少年之志趣說到中年之歸隱,以下便發舒歸隱以後之情懷。“敞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秋風吹過破舊的房屋,荒草生滿門前的庭院。隱士的生活,不僅是飢寒的,也是寂寞的呵。“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披衣坐守長夜,長夜漫漫,晨雞不肯報曉。

淵明是因爲夜寒而無眠,還是由於心情而不寐,或二者兼之,不必拘說。唯此二句詩,實富於象徵意味,可以說正象徵着時代的黑暗與志士的操守。時代愈黑暗,志士愈孤獨。此一層意味,亦可以體會。“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孟公是東漢劉龔的字。晉皇甫謐《高士傳》卷中載:張仲蔚,平陵人,隱身不仕,善屬文,好詩賦,常居貧素,所處蓬蒿沒人。時人莫識,唯劉龔知之。淵明借用此典,乃以仲蔚自比,悲慨時無知己如劉龔者,則自己之真情亦只有隱沒於世矣。詩篇的後半幅,呈示爲一種大孤獨大寂寞之境界。但是,在這大孤獨大寂寞中,乃有一種竟抱固窮節的精神,頂天立地;亦有一種尚友古先賢的志向,貫通古今。所以,這又是一種極高的境界,向上的境界。

如本詩之所示,從少年時代的“遊好在六經”,到歸隱之後的“競抱固窮節”,淵明歸隱前後之人生,乃是一幅完整的人生。傳統思想是其一生之精神命脈。亦如本詩之所示,淵明在黑暗時代之中的莫大孤獨寂寞,並非一種消極低沉的狀態,而自具一種超越向上之精神。讀淵明詩,可以知其人。

此詩語言簡練自然,而包蘊深刻廣大。全詩包蘊着淵明一生的心路歷程與心靈境界。此詩辭氣和婉,而精神凜然。“竟抱固窮節”之節字,“披褐守長夜”之守字,皆如鎔錘而成,凝聚着深沉堅實的力量。又簡練、又豐富,又溫潤、又剛強,此正是淵明詩歌的甚深造詣。(鄧小軍)

【金融鼎《陶淵明集註新修》,p146】

張自烈輯《箋註陶淵明集》卷三:“遊好在六經”,見淵明隱處有獲,非煙霞痼疾而已。遙想孟公,所謂同調之慨,知我希矣。

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悲風”比世亂,“荒草”比小人。劉裕弒零陵,天昏地黑,夾日無人,真如漫漫長夜,晨雞不鳴之時。玩“悲風”“荒草”“長夜”“晨雞”等字,亦賦而比也。公平生望古遙集,本欲有爲,而四十無成,終隱於晉、宋鼎革之亂,故託言如此。

吳瞻泰輯《陶詩匯注》卷三:此章悲無酒也。抱固窮之節,唯酒可以陶情,而孟公不在,酒侶無人,情受障矣。“翳”字憤甚。意中主飲酒,詩中不露飲酒,暗藏之法,尤見深厚。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66)《飲酒二十首》(其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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