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11)《影答形》

文/書山花開

❂原詩

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誠願遊昆華,邈然茲道絕。

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

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

立善有遺愛,胡爲不自竭?酒雲能消憂,方此詎不劣!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39】

長生不老本來就不可靠,養生之術也總是心勞力竭。

真希望登崑崙、攀華山學成神仙,虛無飄渺,這條道久已斷絕。

自從我這影子與你形體相遇,從來沒有過不同的悲哀與歡悅。

休憩在樹蔭下像是暫時分手,回到陽光下我們終究沒有離別。

同時共處本來難以長久,傷心處我們將同時消滅。

形體消滅,名聲也不再存留。想到這些,五情燃燒猛烈。

善良行爲留下永久的紀念,怎能不勤實踐,加倍努力!

說是飲酒能夠消憂,比起做善事豈不拙劣?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43】

長生不老本無指望,養身延年苦無良策。甚想訪遊神仙世界,虛無飄渺道路斷絕。

自從與你相遇以來,彼此一致悲哀歡悅。蔭影之中暫時分離,陽光之下再無分別。

形影不離既難長久,黯然傷神同時毀滅。身死之後名聲亦盡,每念及此激盪情懷。

立下善德留惠後世,爲何不能自勉盡力?雖說飲酒能消憂愁,與此相比豈不拙劣!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譯》,p70】

長生不死根本莫作指望,保養身體也常常苦於無計。

一心遊訪名山求仙學道,而通過仙境的道路又渺茫不可企及。

自從和您相遇,喜怒哀樂彼此未曾有過差異;

歇在樹蔭下你我似乎暫時分手,站在陽光下咱倆終歸緊隨不離。

可惜這樣的日子難以永遠維持,當死亡來臨我們將同歸於盡;

身死之後名聲也隨着悄悄逝去,想到這些我抑制不住激動的感情。

立善將給後代留下仁愛,爲什麼不在這方面大顯身手竭力盡心?

喝酒雖說也能夠消憂解愁,和立善相比又豈能算是高明!

【溫洪隆《陶淵明集新譯》,p47】

長生不死不必說,養生我又常笨拙。的確願意去學仙,此路渺茫又斷絕。

自從和你相遇後,素來都是同悲悅。息蔭也就才暫分離,陽光之下終不別。

形影不離難常在,黯然銷魂同時滅。身體死亡名也盡,想到此處情激烈。

立善仁愛留後世,何不盡力創善業?說是飲酒能消愁,比起立善真低劣。

【張彥《陶詩今說》,p81】

長生不死沒啥可說的,衛養生命、保養身體又常感苦無辦法。

我誠心願去仙人所居的崑崙山、華山,學道成仙,但渺茫遙遠,此道斷絕。

自從和你相遇,沒有過不同的悲與喜。

形在樹蔭下休息時影不見,似是分開,但在日光下形影還在一起。

形影共處本來難以長久,黯然傷心也得同時灰飛煙滅。

形體沒有了,名聲也就走到了盡頭,想起這些不免五情沸騰。

(人生在世)立善可以名垂後世、千古流芳,爲何不奮發有爲努力去做?

人云飲解憂愁,比起立善留名,豈不拙劣!

❂解釋

【錢志熙《陶淵明傳》,p264】

“影”是比“形”更高一級的自我意識,與“形”純從物質慾望去感受生命不同,“影”從理性的角度認識生命的價值,認爲形體雖會消失,但行爲所造成的影響,卻會經久地在人羣中發生影響,有些個體的生命影響甚至能達到垂之不朽的境界。“影”認爲雖然形體非自我所能主宰,但能做到生前立名,死後垂聲,也不失爲超越生命之限的一種方法。淵明本人,曾有很強的建功立業的願望,《榮木》感嘆“總角聞道,白首無成”,《和劉柴桑詩》中也感嘆“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甚至於他的固窮守節,隱居求志,也不無立善求名的意識:“投冠旋日墟,不爲好爵縈。養真衡茅下,麻以善自名。”(《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可見,“影”的思想也是長期支配着淵明行爲方式的重要思想。但是,“影”將“名”視爲自我的延伸,實際上是建立在純粹的想象之上。人們行爲所產生的影響,在他活着的時候,還能部分地反饋到主觀意識中,成爲其感受的一部分。但即使是活着的時候,個體行爲與他所造成的社會影響之間也不是完全對應的。所以,即使在活着的時候,人們也不能完全通過感知自身的壯會影響來感受自我的存在價值。至於個體生命消亡後遺留的社會影響,更不能視爲個體生命本身的延伸。因爲生命本身已不存在,何來感受的主體!能夠感受你的社會行爲遺留的影響的,只能是另外的生命。所以,立善求名以傳不朽,從根本上說,仍是一種非理性的幻想。淵明這個曾經熱衷於立善求名的人最終意識到,從理智上看,應該放棄這種幻根:“百年歸丘壟,用此空名道。”(《雜詩》其四)“強留身後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憂,稱心固爲好。(《飲酒》其十一)如果說這些詩句都還有一定的情緒色彩的話,到了《神釋》中,對立善求名的虛幻做了徹底的剖析。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譯》,p68】

此詩寫影對形的回答;人的生命不能永存,神仙境界又不可企及,人一死形影俱滅;但是如果生前立善,還可給後代留下仁愛,這總比飲酒澆愁要強許多。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6】

這首詩寫影對形的回答:生命永存既不可能,神仙世界亦無路可通。既然如此,不如盡力立下善德,留給後人,這豈不比飲酒行樂要高尚得多。

【張彥《陶詩今說》,p83】

隨後是“影答形”。這樣寫,無非是作者進一步闡發他的“生死觀”。既然“長生不老”、永存於世不可能,愛護與保養生命也每每令人“苦拙”;本願去修道成仙的崑崙山、華山以達煉丹成仙長生不老,可又茫遠不通。爲增強本詩的趣味性和故事化,用形象闡明“道理”,下面便寫了“與子相遇來……止日終不別”,影子答形體。緊接着寫道:形、影“難常”、黯然“俱滅”。那麼,還是“立善”吧,多行善比醉酒消憂要好!這表明了詩人“處世”的清醒態度。詩人的豁然大度,不苟同“醉生夢死”的人生價值觀,應該肯定。

【楊義《陶淵明選註譯評》,p8】

長牛不老既無從去說,保持健康也常苦無方,確實想去崑崙、華山求仙問道,但仙境的道路渺遠難通。自從和您相遇以米,我們的喜怒哀樂未曾有過差異。在樹陰下休息時,好像暫時分開了,一走到日光下,又是形影不離。這種形影不離的情形既然不能永遠保持,終歸有一一天,我們會一同黯然消失。身體消失聲名也會跟着消失,想到這一點,就止不住心中的激動。多做好事給後人留下你的愛,爲什麼不盡心端力多做這樣的事?雖說酒能消解人的憂愁,但與此相比難道不還是有點拙劣?

在《形贈影》中,陶淵明已借“形”之口,表達了對長生之術的一種看法,《影答形》一首,正面由此展開,指出長生求仙之術的渺茫,死亡的不可避免。與“形”所注意的,主要在身休消失後所留下的空缺不同,“影”所不能忘懷的,主要是“名”的湮沒,對一個人的存在來說,聲名正像是與“影”一樣的東西,但與“形影”、“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的情形略有不同的是,“名”可以隨着身亡而盡,也可以因“立善”而留存。身死名留,這看:去似乎是一種比及時行樂的飲酒,更易接近水恆的東西,“影”所固持的就是這麼種意見。

【《中國詩苑精華 陶淵明卷》,p84】

此係代影答形之辭,言飲酒取樂、求道成仙皆不足取,莫如立善修身,方可聲名不朽。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10)《形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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