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17)《歸園田居五首》(其四)

文/書山花開

❂原詩

久去山澤遊,浪莽林野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借問採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歿無復餘。”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49】

很久很久離開了山間澤畔,廣大的林野真值得遊覽一番。

偶然攜帶着子侄輩,撥開荊棘行走在廢墟之間。

在荒野墓地漫步徘徊,隱約可辨這裏曾有人煙。

還留着井竈的痕跡,殘朽的桑竹也隨處可見。

向砍柴的人詢問,原先的居民向何處搬遷?

樵夫告訴我:這幾家已死歿無傳。

三十年朝市都會遷改,這句話真不是虛言。

人生本來變化無常,最後終歸於空虛無邊。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53】

離別山川湖澤已久,縱情山林荒野心舒。姑且帶着子侄晚輩,撥開樹叢漫步荒墟。

遊蕩徘徊墳墓之間,依稀可辨前人舊居。水井爐竈尚有遺蹟,桑竹殘存枯於朽株。

上前打聽砍柴之人:“往日居民遷往何處?”砍柴之人對我言道:“皆已故去並無存餘。”

“三十年朝市變面貌”,此語當真一點不虛。人生好似虛幻變化,最終難免泯滅空無。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29】

我久別山林湖澤奔走仕途,歸來後邀遊林野縱情歡娛。

這一次帶領我子侄一行,劈荊棘漫步在荒村廢墟。

我們在墓地間徘徊盤桓,彷彿看見了當年人們在此生聚。

廢井斷竈歷歷在目,處處殘留着昔年桑竹的枯乾朽株。

請問砍柴人:“這裏的人都遷往了哪裏?”

樵夫對我說:“這裏的人早已死絕無子遺。”

“三十年朝市面貌大改變”,如今我更加信此語。

人的一生幻化無常,到頭來將終歸毀滅無餘。

❂解釋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52】

這首詩通過描寫遊歷廢墟以及同採薪者之間的對答,表達了詩人不勝滄桑、人生無常的感慨。其中流露出的感傷情懷,雖不免消極悲觀,但這正是詩人內心痛苦的反映。

【劉繼才《陶淵明詩文譯釋》,p43】

這首詩可分兩部分。前十二句爲第一部分,是敘事。後四句爲第二部分,是論嘆。前四句追述今昔,應詩題“歸”字,寫詩人曾久離山澤,今日始得重返山林,攜子侄尋訪荒墟。接下八句,寫荒墟丘隴。這裏荊棒叢生,桑竹朽殘,頹垣斷壁,滿日荒涼。如此殘破的農村景象,在詩人的筆下還是第一次出現。這很可能是恆玄、劉裕戰禍的遺蹟。儘管此詩揭示黑暗現實的深度和廣度還很不夠,但是它畢竟比較真實地反映了在反動統治下遭到軍閥蹂躪的農村景象,所以尤爲可貴。最後四句,詩人由敘事而生感嘆。“一世異朝市”,這是說在正常情況下人世間的變化,但是意外的天災人禍卻可以加速這種變化。此詩便是就後一種情況而言的。所以“此語真不虛”五個字飽含着詩人的不勝滄桑之感。正因爲如此,最後二句流露的感傷之情,雖不免消極悲觀,但這正是詩人內心深哀巨痛的反映。此詩在藝術上的最大特點是高度的概括性。詩人抓住具有代表性的景物,進行藝術概括,在簡短的篇幅中,便反映了晉末軍閥混戰在農村造成的深重災難。特別是詩人與採薪者問答二句:“此人皆焉如?”“死歿無復餘”,高度地概括了當年戰爭的殘酷性和波及地域的廣闊性。陶詩中這種以問答出之的藝術概括手法,對後代詩人曾產生不小影響。“後來杜詩《無家別》、《石壕吏》之類,亦是此種風韻。”(日本近藤元粹評訂《陶淵明集》卷二)

【唐滿先《陶淵明詩文選注》,p22】

作者帶着子侄出外遊玩時,走到一片荒無人煙、墳堆累累的廢墟上,從水井、爐竈等遺蹟,可以看出這裏過去是個村落,有人住過。這個村子的毀滅,也許是天災,也許是人禍。詩中真實地描繪了這一殘敗淒涼的景況,客觀上揭露了當時的黑暗統治。但作者因此抒發的“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的感慨,卻是消極、頹廢的。

【楊義選註譯評《陶淵明》,p18】

一座廢墟,凸顯了人生的無常。久違了山林之樂的陶淵明,本來是想去找一點自然的樂趣,不料卻踏上了次“感傷的行旅”。漢末以來,戰亂頻仍,災病流行,動盪的社會留下了許多荒棄的村落,睹物生情,不用什麼宗教啊、哲學的點化,人就會突然地站到某種終極性的問題面前。陶淵明這裏的思想,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深刻,感人的反倒是那純樸,那種在面對生命的終極虛無時的悵惘和感傷。不過,廢墟的啓示,也給他恬淡的田園詩裱上了一層黯淡的帶有危機感的襯帶,帶來某種不安感。生命短促,人生無常,陶淵明從這種感受中要得出什麼樣的結論呢?詩中並沒有明說,但通讀五首《歸園田居》就會明白,他要說的其實仍然是,人不要違心地去幹自己不喜歡的事,而要從恬淡自適的生活中謀求一種生命的詩意

【侯爵良等《陶淵明名篇賞析》,p56】

東晉王朝在走向滅亡的年代裏,統治集團內部矛盾重重,出現了桓玄和劉裕兩大軍閥。他們連年混戰,給社會造成嚴重的破壞,尤其是陶淵明的家鄉潯陽一帶由於地處長江中游,軍事位置重要,成爲軍閥的必爭之地,因而戰爭給這裏百姓帶來的災難就更爲慘重。據史書記載,潯陽“洗劫一空”,人民“流離失所”。這首詩通過憑弔故墟,真實地反映了戰亂後農村殘破的現實,在陶淵明的作品裏並不多見,值得珍視。

讀這首詩應當注意詩人心情的前後變化:開始是愉快的,接着是沉重的,最後是感傷的。注意了這一點,就掌握住了作品的構思脈絡。

“久去山澤遊,浪莽林野娛”,這是詩人憑弔故墟前的心情。詩人長期宦遊,久別山澤,思念不已;現在辭官歸來,猶如籠鳥重返舊林,心情當然是愉快的。由於心情愉快,便產生了濃厚的遊興,想在廣闊的林野尋求歡樂。然而現實的慘狀使詩人掃興,眼前出現了“荒墟”。

面對“荒墟”,詩人的心情由愉快而變得沉重。他在墓地裏徘徊,思念着昔日在這裏居住過的鄉鄰。這裏是一片廢墟,村舍沒有了,只殘留着井竈的遺蹟,桑竹的朽株。井竈遺蹟,桑竹朽株,這是詩人捕捉到的兩個詩的形象,並通過詩的語言描繪出來,構成了一幅傷心慘目的圖畫,給人以形象的感覺。“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這是“詩中有人”,我們彷彿看見了詩人的身影和愁容。爲了使作品反映的現實更真實,更能打動讀者的心,詩人有意寫了他和薪者的對話,通過薪者的嘴來說出百姓的災難,這比詩人自己說要好得多。詩人用寫實的方法,使我們看到了戰後農村的真實:生靈塗炭,家破人亡。詩人通過揭露軍閥混戰的罪惡,表達了他對無辜百姓的同情。

現實是黑暗的,百姓是悲慘的,詩人痛心疾首,但又無力改變現實,無法拯救百姓,只能感傷。他感到戰爭的破壞性太大了,和平安寧的農村轉眼變成了一片廢墟,因此他說“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表面上是感嘆社會現象變化很快,經過三十年朝市的面貌就迥然不同;實際上是詛咒戰爭,旦夕之間就給社會帶來了破壞。千千萬萬的百姓在混戰中死去了,他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詩人對此非常感傷。“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詩人的情緒是消極的。在他看來,人生無常,是一場虛幻,沒什麼意義,一切都可以說是空的,最終復歸於空無。這種虛無的人生觀不足取,是詩人一時消極情緒的反映。由愉快而沉重,由沉重而感傷,心情的變化,不是無緣無故的,正是黑暗悲慘現實的反映

【吳小如等《陶淵明詩文鑑賞辭典》,p65】

上面這首詩是陶淵明所寫《歸園田居五首》的第四首。作者之所以毅然棄官歸田,並在這組詩的第三首中表達了只求不違所願而不惜勞苦耕作、夕露沾衣的決心,爲的是復返自然,以求得人性的迴歸。這第四首詩的前四句寫歸田園後偕同子侄、信步所之的一次漫遊。首句“久去山澤遊”,是對這組詩首篇所寫“誤落塵網中”、“久在樊籠裏”的回顧。次句“浪莽林野娛”,是“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的作者在脫離“塵網”、重回“故淵”,飛出“樊籠”、復返“舊林”後,投身自然、得遂本性的喜悅。這句中的“浪莽”二字,義同放浪,寫作者此時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身心狀態;逯欽立校注的《陶淵明集》釋此二字爲“形容林野的廣大”,似誤。句中的一個“娛”字,則表達了“性本愛丘山”的作者對自然的契合和愛賞。從第三句詩,則可見作者歸田園後不僅有林野之娛,而且有“攜子侄輩”同遊的家人之樂。從第四句“披榛步荒墟”的描寫,更可見其遊興之濃,而句末的“荒墟”二字承上啓下,引出了後面的所見、所問、所感。

陶詩大多即景就事,平鋪直敘,在平淡中見深意、奇趣。這首詩也是一首平鋪直敘之作。詩的第五到第八句“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緊承首段的末句,寫“步荒墟”所見,是全詩的第二段。這四句詩與首篇中所寫“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那樣一幅生機盎然的田園畫適成對照。這是生與死、今與昔的對照。既淡泊而又多情、既了悟人生而又熱愛人生的作者,面對這世間的生與死、時間的今與昔問題,自有深刻的感受和無窮的悲慨。其在“丘壟間”如此流連徘徊、見“昔人居”如此依依眷念、對遺存的“井竈”和殘朽的“桑竹”也如此深情地觀察和描述的心情,是可以想象、耐人尋繹的。

詩的第九到第十二句是全詩的第三段。前兩句寫作者問;後兩句寫薪者答。問話“此人皆焉如”與答話“死歿無復餘”,用語都極其簡樸。而簡樸的問話中蘊含作者對當前荒寂之景的無限悵惘、對原居此地之人的無限關切;簡樸的答話則如實地道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而在它的背後是一個引發古往今來無數哲人爲之迷惘、思考並從各個角度尋求答案的人生問題。詩的第十三到第十六句“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是最後一段,寫作者聽薪者回答後的所感。這四句詩參破、說盡了盛則有衰、生則有死這樣一個無可逃避的事物規律和自然法則。詩句看似平平淡淡,而所包含的感情容量極大,所蘊藏的哲理意義極深;這正是所謂厚積而薄發,也是陶詩的難以企及之處。正如朱光潛在《詩論》第十三章《陶淵明·他的情感生活》中所說,一些哲理,“儒、佛兩家費許多言語來闡明它,而淵明靈心迸發,一語道破。我們在這裏所領悟的不是一種學說,而是一種情趣、一種胸襟、一種具體的人格”。讀陶詩,正應從中看到他內心的境界、智慧的靈光,及其對世事、人生的了悟

有些賞析文章認爲作者此行是訪故友,是聽到故友“死沒無復餘”而感到悲哀。但從整首詩看,詩中並無追敘友情、憶念舊遊的語句,似不必如此推測。而且,那樣解釋還縮小了這首詩的內涵。王國維曾說,詩人之觀物是“通古今而觀之”,不“域於一人一事”(《人間詞話刪稿》),其“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是“人類全體之性質”(《紅樓夢評論·餘論》)。這首詩所寫及其意義正如王國維所說,作者從“昔人居”、耕者言所興發的悲慨、所領悟的哲理,固已超越了一人一事,不是個人的、偶然的,而是帶有普遍性、必然性的人間悲劇

【輯評】

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二:前言桑麻與豆,此則耕種之餘暇,憑弔故墟,而嘆其終歸於盡。“人生似幻化”二句,真可謂知天地之化育者,與遠公白蓮社人見識相去何管霄壤!

陳祚明評選《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三:“人生”句,率達者之言,終不以語率爲累。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16)《歸園田居五首》(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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