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18)《歸園田居五首》(其五)

文/書山花開

❂原詩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

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50】

滿懷惆悵獨自扶杖歸來,沿着不平的山路,經過榛棘叢叢。

山間的溪水清而且淺,浸濯雙腳且自從容。

我濾出新釀熟的美酒,宰一隻雞,招呼鄉親友朋。

太陽落山,室內昏暗,代替明燭,荊柴也發出光煙炯炯。

歡樂時只愁夜晚太短,不知不覺東方已露出淺紅。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54】

獨自悵然拄杖還家,道路不平荊榛遍地。山澗流水清澈見底,途中歇息把足來洗。

濾好家中新釀美酒,烹雞一隻款待鄰里。太陽落山室內昏暗,點燃荊柴把燭代替。

興致正高怨恨夜短,東方漸白又露晨曦。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30】

我心懷惆悵獨自拄杖歸來,走過那草木叢生的崎驅小徑。

山潤的流水既清又淺,遇上澗水把雙腳洗個乾淨。

把自釀的新熟美酒濾就,蒸只肥雞邀來近鄰。

日落室暗興猶未盡,燃起柴薪代燭通宵暢飲。

歡愉只恨夜太短,不知不覺到天明。

❂解釋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54】

從內容上看,此詩似與上一首相銜接。詩人懷着悵恨的心情遊山歸來之後,盛情款待村中近鄰,歡飲達旦。詩中雖有及時行樂之意,但處處充滿純樸之情

【劉繼才《陶淵明詩文譯釋》,p43】

這首詩是寫詩人獨自遊山和與鄰人暢飲的樂趣。前四句寫詩人帶着悵恨之情還家以及歸家路上所見景物。詩人爲什麼“悵恨”呢?這顯然是承前首詩意,當是他憑品故墟之後對死者的餘哀未了。所以清邱嘉穗說:‘前首患死者,此首念生者,以死者不復還,而生者可共樂也。”(《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二)後六句寫他以新酒、只雞招待近鄰,爲長夜之飲。那麼,詩人所“歡”者何來?一是感嘆此身倖存,宜秉燭夜飲,不辜負良宵;二是值此秋熟之際,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已的勞動果實,心情自然是愉快的,不暢飲不足以盡興。“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二句正是詩人這種心情的寫照。

【唐滿先《陶淵明詩文選注》,p22】

從首句的“悵恨”看,這首詩的敘事大概緊接着前一首。作者懷着悵恨約心情從荒墟回來,殺雞備酒和鄰居一起通宵宴飲。“荊薪代明燭”,飲宴很有田家風味。但詩中表現了作者及時行樂的消極思想,這是他的“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的人生觀必然導致的結果。

【楊義選註譯評《陶淵明》,p18】

遊過廢墟,陶淵明獨自回家,一路上就有些悶悶不樂,所走的又都是荒涼小道,直到遇到一處清淺的山澗,洗了洗腳,心情才變得開朗起來。那一澗清水大約使他想起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的古語。同到家裏就濾酒殺雞,邀請鄰後做竟夜之飲。其實,自天的事還在刺激着他,這一出“及時行樂”的酒宴,也算是他對那種人生空虛感的一種迴應。可貴的是,陶淵明並不假扮深沉,也不故作曠達,詩中的情緒流動自然而真摯,從墳場中得來的“人生如幻化”感慨,最終的結果,卻是更堅定了他歸隱田園的決心。

【侯爵良等《陶淵明名篇賞析》,p59】

陶淵明憎恨官場,熱愛田園,耕作雖苦,勞而無怨。有時,勞動給他帶來歡樂,使他心曠神怡。這首詩不是直接寫勞動生活,也不是寫參加勞動的感受,而是寫勞動之餘的生活情趣。前四句寫歸家途中的樂趣;後六句寫還家後的樂趣。

一天的勞動結束了,詩人該回家了。也許是由於過度勞累的緣故吧,詩人收工時略帶一點悵恨的情緒。這不要緊,悵恨的情緒瞬間即可消逝。果然,他漸漸地高興起來了。他小心翼翼,策杖而還,獨自走在崎嶇的草木叢生的羊腸小道上。下了山,來到溪邊,用溪水洗洗泥腳,這時的詩人定然感到快意舒適。山道彎彎,溪水清清,勞動者濯足溪畔,詩人給我們展示了江南山村夏日的一個生活畫面;只要你在江南山村生活過,就會覺得這樣的畫面是真實的,可愛的,即刻引起諸多對昔日山村生活的美好回憶。生活就是美,詩人着力表現勞動生活和勞動之餘的樂趣,自然也是美的。陶淵明濯足而歸,手足乾乾淨淨,這時他又該怎祥自尋其樂呢?他是長恨飲酒不得足的詩人,自然會想到酒,以酒解憂,以酒消除疲勞。於是,他高興起來了,欣然唱道:“漉我新熟酒”。句中點出了“我”,喜悅之情溢於言。“漉我新熟酒”這種句式的五言詩句帶有濃厚的抒情味道,作品裏的抒情主人公袒露着自己的情懷。讀這句詩,我們不由得想起了樂府民歌《木蘭詩》中描寫木蘭從軍凱旋歸來時愉快心情的詩句:“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牀,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句句有“我”,把一個快活的木蘭姑娘活畫在紙上,似乎可以看見木蘭在閨房裏的輕盈步履和種種情態。“漉我新熟酒”也是句中有“我”,表達了詩人那難以抑制的快樂心情,我們彷彿看見了詩人用布濾酒的動作,還可以看見他臉上掛着的笑。漉酒爲着自己,也爲着客人。躬耕的詩人與農民是有感情的,當他要飲酒的時候,忘不了自己的農民朋友,熱情地邀他們來共同舉杯。這種熱情化成了美麗的詩句:“只雞招近局”。漉酒殺雞,款待客人,與鄰同樂。詩人寫勞動回家後的樂趣,不止於寫漉酒、殺雞、與鄰共飲,還寫了“荊薪代明燭”這個細節。這是山村的生活剪影,有了這一筆,作品的生活氣息就更濃了。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詩人家裏確實不富裕,“明燭”也買不起。儘管如此,他仍要在“荊薪”的照耀下盛情待客。客人也不以此介意,賓主沉浸在友誼和歡樂之中,通宵達旦,猶未盡興,各自“苦夕短”。

這是一首短敘事詩,句句敘事,句句寫實。句句敘事寫實,是不是篇中乏情呢?不,細細玩味,又覺得詩人無處不在抒情,他的歡樂之情飽含在每一個詩句裏。可以這樣說,陶淵明把敘事和抒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事中有情,情中有事。“山澗清且淺”,應該說這是純粹的描述,客觀地敘述山澗水的狀況:既清且淺。然而,這又不全然是客觀的敘述,還有詩人的主觀色彩。他着眼於山澗的“清”和“淺”,寫出了山澗水的可愛之處,這自然也就流露出詩人喜歡山澗的感情。於是,“山澗清且淺”就不只是敘述,而且抒情。“只雞招近局”是敘事,同時也是抒情,抒發詩人與鄰爲友的真摯感情。“荊薪代明燭”是敘事,同樣也在抒情,詩人待客的熱情可見。詩人把“榛曲”、“山澗”、“熟酒”、“只雞”、“荊薪”這些爲自己所喜愛的物和“策還”、“濯足”、“漉酒”、“招近局”這些爲自己所喜歡的事順手拈來,注入自己的感情以後,進入筆端,組成勞動之餘的生活畫面,表現出詩人欣然自得的心情。

在寫法上,這首詩以時間的先後爲序,有頭有尾,結構嚴謹。作品從“獨策還”寫起,然後說到下山濯足,說到回家漉酒,與鄰共飲,通宵達旦。從黃昏寫到天旭,時間不算短;從山上寫到山下,從野外寫到家裏,從自己寫到鄰里,範圍不算小。在較長的時間和較大的空間範圍裏,本來有許多的東西可以入詩,敘事的篇幅可以拉長。但是,陶淵明卻一共只寫了十句,把許多可寫可不寫的東西都剪裁掉了,使作品的內容變得集中。詩人只敘述了幾件事:按時間發生的先後來寫,顯得自然。每寫一件事,詩人不去羅嗦,用極爲精煉的語言,勾出輪廓。整個詩的語言富有跳躍性,兼顧了較長的時間和較大的空間,以少量的語言敘述了較多的內容,使作品具有彈性

【吳小如等《陶淵明詩文鑑賞辭典》,p67】

這首詩是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的最後一首。詩的前四句寫作者獨自策杖還家途中的情景;後六句寫還家後邀請附近鄰人歡飲達旦的田園樂趣

對詩的首句“悵恨獨策還”,有兩種解說:一說認爲這首詩是緊承第四首而作,例如方東樹說,““悵恨’二字,承上昔人死無餘意來”(《昭昧詹言》卷四),黃文煥也說,“昔人多不存,獨策所以生恨也”(《陶詩析義》卷二);另一說認爲這一句所寫的“還”,是“耕種而還”(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中語)。這兩說都嫌依據不足。如果作者所寫是還自“荒墟”的心情,則上首之“披榛步荒墟”爲“攜子侄輩”同往,何以“獨策還”?如果作者是耕種歸來,則所攜應爲農具,應如這組詩的第三首所寫,“荷鋤”而歸,似不應策杖而還。聯繫下三句看,此句所寫,似不如視作“性本愛丘山”的作者在一次獨遊的歸途中生髮的“悵恨”。其“悵恨”,可以與本句中的“還”字有關,是因遊興未盡而日色將暮,不得不還;也可以與本句中的“獨”字有關,是因獨遊而產生的孤寂之感。這種孤寂感,既是這次遊而無伴的孤寂感,也是作者隱藏於內心的“舉世皆濁我獨清”(《楚辭·漁父》)的時代孤寂感。次句“崎嶇歷榛曲”,寫的應是真景實事,但倘若馳騁聯想,從象喻意義去理解,則當時的世途確是佈滿荊榛,而作者的生活道路也是崎嶇不平的。聯繫其在《感士不遇賦序》中所說的“夷皓有安歸之嘆,三間發已矣之哀”,不妨設想:其在獨遊之際,所感原非一事,悵恨決非一端。

詩的三、四兩句“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則化用《孟子·離婁》“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句意,顯示了作者的生活情趣和委身自然、與自然相得相洽的質性。人多稱淵明沖淡靜穆,但他的心中並非一潭止水,更非思想單純、無憂無慮。生活、世事的憂慮固經常往來於其胸中,只是他能隨時從對人生的領悟、與自然的契合中使煩惱得到解脫、苦樂得到平衡,從而使心靈歸於和諧。合一、二兩句來看這首詩的前四句,正是作者的內心由悵恨而歸於和諧的如實表述。

這首詩寫的是兩段時間、兩個空間。前四句,時間是日暮之前,空間是山路之上;後六句,則在時間上從日暮寫到“天旭”,在空間上從“近局”寫到“室中”。如果就作者的心情而言,則前四句以“悵恨”發端,而後六句以“歡來”收結。作者嘗自稱“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其“歸田園居”的主要原因,如這組詩的首篇所說,爲的是“復得返自然”,以求得本性的迴歸,保全心靈的真淳。這首詩所寫的始則“悵恨”,終則“歡來”,當憂則憂,可樂則樂,正是其脫離塵網後一任自然的真情流露。

後六句的“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四句,寫作者還家後的實事實景,如其《雜詩十二首》之一所說,“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從這四句詩可以想見:酒爲新熟,菜僅只雞,草屋昏暗,以薪代燭,宛然一幅田家作樂圖。這樣的飲酒場面,其實很寒酸,但作者寫來絲毫不覺其寒酸,讀者看來也不會嫌其寒酸,而只會欣賞其景真情真,趣味盎然。篇末“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二句,即張華《情詩》“居歡惜夜促”意,也寓有《古辭·西門行》“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而夜長,何不秉燭遊”幾句中所抒發的人生短促、光陰易逝的感慨。而爲了進一步理解、領會這兩句詩的內涵,還可以參讀作者的另一些詩句,如《遊斜川》詩所說的“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又如《己酉歲九月九日》詩所說的“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從這些詩來看作者的這次歡飲,顯然有聊以忘憂的成分,在“歡”的背後其實閃現着“憂”的影子。同時,作者之飲酒也是他的逃世的手段,是爲了堅定其歸田的決心,如其《飲酒二十首》詩所說,“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二十首之七),“紆誠可學,違己返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二十首之九)。當然,他的飲酒更是與其曠達的心性相表裏的;這就是他在《飲酒》詩的首章所說的“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

朱光潛在《論詩》第十三章《陶淵明》中談到淵明的情感生活時指出,他“並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和我們一般人一樣,有許多矛盾和衝突;和一切偉大詩人一樣,他終於達到調和靜穆。”對於這首詩所寫的“悵恨”、“歡來”以及“苦”時間之短促,是應從多方面去理解、領會的

【輯評】

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二:歡來映洗悵恨,昔人多不存,獨策所以生恨也。此身尚存,夜燭宜秉,有一念之恨生,則一念之歡來矣。“來”字下得奇。

陳祚明評選《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三:荊薪代燭,真致曠然。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二:前者悲死者,此首念生者,以死者不復還,而生者可共樂也。故耕種而還,濯足才罷,即以斗酒隻雞,招客爲長夜飲也。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四:此首言還,不特章法完整,直是一幅畫圖,一篇記敘。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17)《歸園田居五首》(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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