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24)《答龐參軍並序》

文/書山花開

❂原詩

三複來貺,欲罷不能。自爾鄰曲,冬春再交,款然良對,忽成舊遊。俗諺雲:“數面成親舊”,況情過此者乎?人事好乖,便當語離,楊公所嘆,豈惟常悲?吾抱疾多年,不復爲文;本既不豐,復老病繼之。輒依《周禮》往復之義,且爲別後相思之資。

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有客賞我趣,每每顧林園。

談諧無俗調,所說聖人篇。或有數斗酒,閒飲自歡然。

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物新人惟舊,弱毫多所宣。

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山。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63】

再三拜讀贈詩,想不再看卻是不行。自從成了鄰居,已經過兩個冬春交替;時常真誠親切地會面,很快成了熟朋友。俗話說:幾次見面便成親切故友。何況感情遠過於這種情況呢?人事每愛違背心願,此刻就得分手道別。楊朱曾悲歧路,他哪裏是一般的悲哀。我抱病多年,已不再作文。體質本就不強,再加老、病相繼。且依照周禮“禮尚往來”的道理,並且作爲分別後相思的慰藉,寫下這首詩篇。

知己何必定是舊相識,傾蓋如故即已證實此言。

有位嘉賓欣賞我的雅趣,常常來訪問我的林園。

談談笑笑沒有庸俗的論調,所愛好的是古聖先賢的佳篇。

偶而有了幾鬥佳釀,閒時歡飲悠悠然。

我實在是個幽居之人,不再有東西奔忙的因緣。

物品新的好,朋友還是以舊爲貴,筆毫沾着友情多作濡染。

感情相通,直達萬里之外,身形遠離,卻間隔着萬水千山。

您多多保重,愛護身體,不知何年再能相見?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68】

我再三展讀您的贈詩,愛不釋手。自那次我們成爲鄰居,至今已是第二個冬春了,誠摯愉快地交談,很快使我們成爲了老朋友。俗話說:“幾次見面便成至親老友”,更何況我們的交情又遠比這深厚呢?人生常常事與願違,現在又要彼此話別,正如楊朱臨歧而嘆,哪裏只是一般的悲哀!我患病多年,不再寫詩;體質本來就差,又加上年老多病。就按照《周禮》所說“禮尚往來”的意思,同時也作爲別後相思時的慰藉,而寫下此詩。

相互知心何必老友,傾蓋如故足證此言。您能欣賞我的志趣,經常光顧我的林園。

談話投機毫不俗氣,共同愛好先聖遺篇。偶爾釀得美酒數鬥,悠閒對飲心自歡然。

我本是個隱居之人,奔走求仕與我無緣。時世雖變舊友可貴,常常寫信以釋懸念。

情誼能通萬里之外,雖然阻隔萬水千山。但願先生保重貴體,將來相會知在何年?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132】

反覆展讀您給我的贈詩,想放也放不下來。自從和您結鄰而分別,算來已有一年多,天天能見面的好鄰後,一下子成了昔日交遊的朋友,實在令人嘆息。俗話說:“數面成親舊”,何況我們的交情遠比這深厚?人間的事情往往不能如願,結鄰不久就要話別,楊公悲嘆歧路分手,難道只是尋常的哀愁?我抱病多年,許久不寫詩了,學問的根極原本不厚,加上年老多病,現在勉爲其難湊合一首,既是遵循周禮禮尚往來的遺教,也以供別後相思的憑藉。

相知何必老相識,新交知心如舊友。幸您賞識我志趣,敞舍多蒙常趨走。

談吐相合無俗語,聖賢遺篇共探求。趕上有酒共歡飲,邊飲邊聊興更稠。

我本生性愛隱居,無意求仕四處遊。時世雖變人依舊,但願彼此常通郵。

書信情通萬里外,哪怕形跡隔山丘。萬望貴體多保重,他年來會重聚首!

❂解釋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61】

這首詩作於宋少帝景平二年(公元424年),本年八月改元,爲宋文帝元嘉元年,陶淵明六十歲。新春伊始,鄰人新知龐君將赴江陵,任鎮西將軍、荊州刺史劉義隆的參軍。龐有贈詩,詩人寫了本詩相答。從詩的內容反映出來,龐對陶的高潔志趣是十分仰慕的,而陶對龐也是以長者之風,視爲同調,情歡意洽。詩中反映了兩人的交往、詩人談泊的襟懷、對龐君的款款惜別之情。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65】

這首五言詩與另一首同題的四言詩皆作於同一年,當爲宋少帝景平二年(424),本年八月改元,爲宋文帝元嘉元年,陶淵明六十歲。詩題中的龐氏,爲當時荊州刺史劉義隆的鎮軍參軍。這年春天,他由得陽出使江陵,有詩贈淵明,淵明即以此詩作答。

從詩序及詩中可以看出,儘管陶淵明與龐參軍相識並不太久,但相同的志趣使他們結爲知交;儘管他們在出仕與歸隱之間有所分歧,但也並不影響他們之間淳真的友誼。所以這首詩不僅表達了詩人對龐氏的深摯友情,而且也申明瞭自己隱而不仕的決心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131】

這首五言詩作於宋少帝景平二年(424),陶淵明六十歲。龐參軍的名字生平不詳,同《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詩中的主簿龐遵不是一個人,詩和序中都說他們因曾作鄰居而相知。作者《答龐參軍》有五言、四言各一首,分別傳於這一年的春、冬。這年春天龐爲荊州刺史、鎮西將軍劉義隆的參軍,有詩贈陶,淵明寫這首詩作答。

這首詩回憶昔日爲鄰時兩人志趣相投,欣然過從的深厚情誼,對歧路分手錶示了無限惋惜。作者更因晚年多病,希望老友頻寄書信、保重身體,期望重逢有日,相思情切,誠摯感人。

【張彥《陶詩今說》,p174】

這是詩人年已六旬的作品。龐參軍事蹟不詳,自然比他年幼。堪稱“忘年交”乎?未可知也。從詩中見其二義:一是二人皆有學問,龐氏也非等閒之輩,故能與滿腹經綸的詩人陶公談笑風生、齊肩並論,故有“傾蓋”成故知的感慨;二是古代文人多重情義,以心相交無市儈之氣。少奸佞之心誠懇待人,陶公可謂是“一面旗子”。

【楊義選註譯評《陶淵明》,p42】

龐參軍曾經是陶淵明的鄰居,兩人相交時間雖然不算太長,但感情很好。他後來出去做官還時時記着陶淵明,並且寄自己的詩給陶淵明看。陶淵明便寫了這首詩答謝他的盛情。從詩中“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的話餚,陶淵明在出仕這一點上,與他的志趣其實有異,所以小序中也有“楊公所嘆,豈惟常悲”的話。但陶淵明也並不將自已的志趣強加於朋友,因而詩中所談的,就主要是兩人舊日的友誼,在回憶中重溫着從前的歡樂。結尾又特別提到保重身體的話,表達出種希望能與朋友再見的衷情。不論詩前小序,還是詩篇正文,都讓人感覺誠懇真摯,溫情殷殷。“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山”,平實樸素的語言.傳達出一種有關友情、人生的深沉喟嘆,真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

【侯爵良等《陶淵明名篇賞析》,p168】

由詩題可知,這是一首贈答詩,抒發詩人自己的離別情緒,表示對友人鄰里龐參軍的思念。詩人的情意是真摯的,語言是樸實的,讀來親切動人。

這首懷舊詩和《與殷晉安別》(見前)在寫法上有些類似。《與般晉安別》是詩人在友人殷景仁赴職時寫的,詩人與般景仁難分難捨,情詞動人。詩人從虛處起筆,然後在實處落筆,由虛而實。開頭兩句是這樣:“遊好非久長,一遇盡殷勤”。先這樣虛寫一筆,以議論入詩,然後帶出下文,用夜談、爲鄰、從遊的事實來追憶他們昔日的友好交往。有虛有實,有情有意,詩寫得自由活潑,使人感到真實和親切。這首贈答詩也是從虛處起筆,由虛入實。“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這裏沒有敘事,全系詩人的議論,可以說是虛。可是,從藝術效果看,虛筆不虛,虛中有情,可以看出詩人對朋友龐參軍的讚賞。這是一位性格坦率的朋友,與詩人的性格合得來,在短時期的交往中彼此就能知心,真是“傾蓋如故”。詩人由衷地唱道:“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何必”二字有意思,有感情,它否定了“只有舊交才能知心”的世俗觀念,抒發了一種真誠的友情,就象詩人說過的“落地爲兄弟,何必骨肉親”一樣美好。

虛寫是必要的,有助於抒情達意。但是,虛寫過多則抽象乏味,反而不利於抒情達意。這首詩開頭一筆虛寫之後緊接着就實寫,具體回憶了他與龐參軍的深厚交誼。“有客賞我趣,每每顧林園”,這是說龐參軍重情,常來過訪。“顧林園”的詩意是含蓄的,不說到詩人的家裏來,而說到“林園”來,“過訪”的意思不言而喻。“談諧無俗調,所說聖人篇”,這是說與友人情意相投,情操高尚,大別於那些“言不及義”的所謂“朋友”。淵明重視情操,《與殷晉安別》裏也說:“信宿酬清話,益復知爲親”。“或有數斗酒,閒飲自歡然”“阻飲”的“閒”和自歡然”的“自”,寫出了詩人與友人相會時的閒適心境和自得之態。詩人寫實,回憶了昔日的交往;所寫的都是尋常事:過訪、談心、讀書、飲宴;但尋常事寫得充滿了詩情畫意

如同《與殷晉安別》的寫法那樣,詩人沒有把筆墨全部用來寫離情別緒,在追憶以往的友誼之後把詩筆轉到了自己身上,捧出自己的心給友人看。在《與殷晉安別》裏,詩人寫道:“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在這首詩裏說:“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語句不同,用典不同,意思卻是相同的,詩人在對朋友說:我決心默處幽居,不願再東西奔走求仕。也許龐參軍在贈詩裏勸過淵明出仕,而淵明在答詩裏委婉謝絕。話說得巧妙,不說不願出仕,而說沒有求仕的機緣。在“緣”字前面冠上“東西”二字,巧用了孔子求仕的典故(《禮記·檀弓》:“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使詩的語言格外有味。求仕者爲名利而東西南北奔波,詩人對此不感興趣,“無復東西緣”表示了他對仕途的厭倦。

《與殷晉安別》的結尾部分寫依依別情,十分動人:“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雲;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爲因”。這首詩的最後部分也寫別情,同樣動人:“物新人惟舊,弱毫多所宣。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山。”前者注意氣氛的烘托,借景抒情,然後說山川分離了他們;後者藉助成語來達意,保持友誼,勿忘舊交,“形跡”雖爲江山所“滯”,但“情”通萬里,是不爲江山所“滯”的,江山不能阻隔朋友之間相通的感情。比較兩首詩的結尾部分是有趣的,同樣是別情,寫法和語言上,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動人之處。

這首詩的小序寫得情意綿綿,值得玩味。溫汝能《陶詩匯評》說:“陶公小序,多雅令可誦。序中起數語,何等纏綿,令人神往。至其與人款接,往往于贈答之什,自有一種深摯不可忘處。此古人所以不可企及也。”

【《中國詩苑精華 陶淵明卷》,p199】

此詩作於宋少帝景平二年(424)春天,是陶淵明酬答新知龐參軍的詩篇。龐參軍:生平事蹟不詳,與下首(四言詩《答龐參軍》)之“龐參軍”系一人。龐參軍是當時的荊州刺史、鎮西將軍、宜都王劉義隆(即後來的宋文帝)的參軍。參軍,諸王及將軍幕府裏的重要幕僚。

【輯評】(金融鼎編注《陶淵明注新修》,p202)

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二:此篇足見陶公善與人交處,“談諧”數語既敬且和,“情通萬里外”數語,又期以從要不忘之誼,序中所謂依《周禮》往復之義者,豈虛語哉!

溫汝能纂集《陶詩匯評》卷二:陶公小序,多雅令可誦。序中起數語,何等纏綿,令人神往。至其與人款接,往往于贈答之什,自有一種深摯不可忘處,此古人所以不可企也。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23)《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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