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29)《和劉柴桑》

文/書山花開

❂原詩

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直爲親舊故,未忍言索居。

良辰入奇懷,挈杖還西廬。荒塗無歸人,時時見廢墟。

茅茨已就治,新疇復應畲。穀風轉悽薄,春醪解飢劬。

弱女雖非男,慰情聊勝無。棲棲世中事,歲月共相疏。

耕織稱其用,過此奚所須!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72】

山林水澤久已在招喚,什麼事還讓人猶豫躊躇?

只是爲了親朋故舊,還不忍離開他們去匡廬獨住。

良辰美景撲進放達的胸懷,扶着手杖返回西山的草廬。

雜草叢生的道上沒有歸家的人影,時不時還看見一片荒廢了的墟墓。

這兒的幾間茅屋已修理好,新墾的土地也要施肥耪鋤。

東風竟變得淒冷迫人,春灑卻能將飢渴勞累解除。

薄灑雖不及醇酒有力,安慰情懷也遠勝過空無。

忙碌不安的仕宦生涯,已隨如流歲月,與我日益相疏。

耕田織布,簡單的需求易滿足,此外便沒有什麼追求。

匆匆而過,一生終了,身與名一樣暗淡模糊。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76】

久已招我隱廬山,爲何猶豫仍不前?只是爲我親友故,不忍離羣心掛牽。

良辰美景入胸懷,持杖返回西廬間。沿途荒蕪甚淒涼,處處廢墟無人煙。

簡陋茅屋已修葺,還需治理新墾田。東風寒意漸逼人,春酒解飢消疲倦。

薄酒雖不比佳釀、總勝無酒使心安。世間之事多忙碌,我久與之相疏遠。

耕田織布足自給,除此別無他心願。人生百歲終將逝,身毀名滅皆空然。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74】

很久以前你招喚我歸隱出澤,我爲什麼躊躇不前?

只因爲捨不得離開親友,所以不忍心獨居一邊。

美好的天氣使人心懷開朗,我拿起手杖向西廬歸返。

野草埋沒了荒僻的道路,到處是廢墟看不見人煙。

我用茅草蓋屋把住處整理就緒,又着手修阡陌治理新田。

東風勁吹,天氣日漸寒冷,喝碗春酒解除飢乏使精神舒展。

薄酒雖然不及佳釀,但解除飢乏聊勝於一滴不沾。

急遽奔競的人間世事,年深日久愈來愈和我隔膜無緣。

耕田織布只解決衣食所需,過多的積蓄又豈是我之素願?

人生百年間匆匆過去,身與名一同泯滅,又何必爲身外之物掛牽!

❂解釋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71】

這首詩約作於戊申歲園田居火災的次年,晉•義熙五年,陶淵明四十五歲。時序上講,可能在季春三月。陶淵明園田居失火之後,劉遺民贈詩招他同住廬山,陶便寫了這首和詩答謝他。全詩分五層次,四句一層次。第一層次:婉陳不能應招的原因;第二層次:吿訴劉,前不久回了一次上京舊居 (可能是探看一下,是否遷回),物換人非,爲下文的粗糲自適鋪墊;第三層次:還是仍在園田居住處從農;第四層次:釀酒雖薄,差可慰情,依然過着隱耕的生活;第五層次:耕織無奢求,把身與名置於度外。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75】

劉柴桑,即劉程之,字仲思,彭城(今江蘇銅山縣)人,曾做過柴桑縣令,故稱;入宋後隱居不仕,人又稱之劉遺民。他與周續之、陶淵明被稱爲“潯陽三隱”。晉安帝義熙十年(414)七月,廬山東林寺主持慧遠等人結白蓮社,劉程之爲社中十八賢之一。他們招陶淵明入社,淵明不肯,此詩就是他寫給劉程之的一首和詩。詩中以坦誠的態度,表明自己對躬耕足以自給、飲酒足以自慰的隱耕生活已經十分滿足,且已把生死、身名等事置之度外,別無他求,因而不願入廬山事佛。陶淵明時年五十歲。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73】

劉程之,字伸思,曾做過柴桑令,故稱之劉柴桑;入宋後不仕,隱居廬山西林,人又稱之劉遺民。時劉遺民、周續之與陶洲明合稱“潯陽三隱”。劉遺民是白蓮社十八賢之一,勸陶淵明隱居廬山。淵明寫這首和詩表示謝絕。詩裏寫自己歸田後逐漸與世隔膜,躬耕足以自給,飲酒聊可自慰,已經滿足,別無他求。這首詩寫在白蓮社結社期間,即晉安帝義屬十年(414),陶淵明時年五十歲。

【《中國詩苑精華 陶淵明卷》,p62】

此詩約作於晉安帝義熙五年(409)。和:唱和,和答。劉柴桑:即劉遺民。《蓮社高賢傳》:“劉程之字仲思,彭城人。漢楚元王之後。少孤,事母以孝聞。謝安、劉裕嘉其賢,相推薦之,皆力辭。裕以其不屈,乃旌其門,日遺民。”劉遺民曾做過柴桑令,後隱居廬山西林寺,與周續之、陶淵明等並稱“潯陽三隱”。按,劉遺民隱居廬山後,曾寫詩勸說陶淵明入廬山事佛,淵明不肯,因作此詩以答之

【楊義選註譯評《陶淵明》,p49】

陶淵明的隱居,只是遠離官場,並沒有想脫離社會生活的意思,相反,對於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他還懷有一種深深的熱愛,所謂“結廬在人境”就是這個意思。正因爲如此,當他已皈依佛門的朋友劉遺民一再招請他入廬山隱居時,他就寫了這首詩去婉言謝絕。皈依佛門也就是要“出家”,但陶淵明卻怎麼也捨不得這個家。以他的性情,以他對人生的看法,都不可能相信佛教所宣揚的那個來生世界。但朋友的好意也不便斷然回絕,因而陶淵明在這首詩,除了說明捨不得親人朋友,捨不得這個“家”——之外,就是描寫家鄉田園的美好,農家生活情味的淳厚,而這也是含蓄婉轉的一種謝絕方法。你說讓我入山吧,可我就是留戀這裏的田園,你還能怎麼說呢。從宗教一世俗對立的意義上說,陶淵明其實是穩穩地站在世俗一邊的,這也是他的詩歌寫起農村生活來,爲什麼總是那麼醇厚有味的一個重要原因。

【張彥《陶詩今說》,p63】

陶家失火後第二年,隱居在廬山的劉遺民(晉亡後改其名)請他去廬山同隱,詩人回贈答謝。全詩共有二十句,可分爲五個層次述說他的心意。第一層:詩人婉拒說明不去隱居的理由;第二層:告知劉前不久去過一次上京舊居(離廬山很近),手持柺杖、艱難跋涉見“廢墟”(此寫爲下文作鋪墊);第三層:繼續告劉,我還是要在田園居耕耘爲農;第四層:守貧無好酒,薄酒能解乏,慰情良勝無,心安神亦足;第五層:耕織自給,夠用即可,不求過剩,淡泊人生,百年之後,身心俱滅,奚何求之!

詩人在這首詩裏,徹底坦率地講述了以下這些處世之路:第一,躲進山林做隱士,陶公不從,這是對的,是積極的人生觀;第二,不與劉遺民爲伍,隱居西林,還表現了詩人不捨親友之情。可以說,當時接納劉遺民招請,與劉、周同隱於山林,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舞文弄墨,過寄生生活,比起下地種田、汗水、自力更生、覓求生活,要悠閒自在得多。詩人這種放棄“自我”之樂,自願與“親舊”共居,同甘苦、共命運,這種精神也是值得稱道的!人類歷史發展到二十一世紀,就中國大陸人羣現實來看,陶公的這種純真的人性、人情味,也是頗值得一些人汲取與效法的。

現如今,有些人(特別是一些中青年人),貪圖享受、享樂,只知索取,不願奉獻,主張超前享盡人間富貴,過醉生夢死的生活;一些人只講金錢,不講情義,忘掉人生之真諦。這些人,請看看一千六百餘年前陶公的人生態度和軌跡,豈不感到赧然羞色麼!

文無章法,詩亦無章法。真情是詩之魂!

【輯評】(p88)

李公煥《箋註陶淵明集》卷二引:趙泉山曰:“穀風”四句,雖出於一時之諧謔,亦可謂巧於處窮矣。以弱女喻酒之醨薄,飢則濡枯腸,寒則若挾纊,曲盡貧士嗜酒之常態。

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二:(“弱女”二句)杯酒豈真足解飢劬哉?聊自慰耳。承上句,忽創此奇喻。(“棲棲”二句)世事之難在密,高士之癖在疏。

陳祚明評選《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三:真率淋滴,以爽筆抒達旨,此陶公所爲擅場,如此詩乃真漢人。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四:此以劉能歸爲惜。一起八句着筆用意在此。“荒途”二句以他人不歸者相比。“茅茨”以下言初歸修治田宅,直至“歲月共疏”方說足。“棲棲”二句頓挫以寬文勢,若無此則氣促。“耕織”四句又於題後、題外繞回詠言,往復三折。“弱女”句或劉本無男,乃見真妙。……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28)《移居二首》(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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