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34)《與殷晉安別》

文/書山花開

❂原詩

殷先作安南府長史掾,因居潯陽,後作太尉參軍,移家東下。作此以贈。

遊好非少長,一遇盡殷勤。信宿酬清話,益復知爲親。

去歲家南里,薄作少時鄰。負杖肆遊從,淹留忘宵晨。

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未謂事已及,興言在茲春。

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雲。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爲因。

良纔不隱世,江湖多賤貧。脫有經過便,念來存故人。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81】

殷起先作晉安南府長史掾,所以安家在潯陽;後來作太尉參軍,遷移全家東下,作這首詩送他。

我們相識相交併不長久,一見面便十分親近。一夜兩夜談興不盡,更加知道彼此相親。

去年我遷居到南里,一時間又成了近鄰。攜着手杖相跟着遊玩,全不管是夜晚還是清晨。

做官、歸隱,情況本來不同,也知道分離的日子必然來臨。

沒想到這一天已經來到,分手就在今春。

飄飄拂面的是西來的風,悠悠而去的是東去的雲。

山川相隔千里遠,見面談笑難再有緣分。

多才多智的確不該隱遁,江湖隱士多是生活困貧。

如果有便人經過,請勿忘慰問故人。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86】

殷景仁原先任江州晉安郡南府長史掾,因而住在潯陽。後來作太尉參軍,遷移全家東下。我作這首詩贈給他。

好友相交併不久,一見如故意誠懇。流連忘返對暢談,更加知心相親近。

去歲遷家至南村,你我短時爲近鄰。持杖遊樂相伴從,隨興所至忘時辰。

仕隱地位自不同,我知早晚當離分。不料離別已來到,動身就在此年春。

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雲。千里山川相阻隔,再度相逢難有因。

賢才出仕能通達,江湖隱者多賤貧。倘若有便相經過,勿望來看老友人。

❂解釋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80】

這首詩作於晉·義熙七年(411),陶淵明四十七歲,在移居南村的次年。殷景仁熱衷於仕途,淵明與他本是隱、仕殊路,然景仁敏有思致,所以便成了情款的鄰友。通過這首詩,我們瞭解淵明待友是大度而平易的,詩中雖明言二人抱負不同,取捨相異,但也不以自己的好惡強人之難,友誼仍在。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84】

此詩作於晉安帝義熙七年(411),陶淵明四十七歲。殷氏名鐵,字景仁,原先任江州晉安郡南府長史椽,故稱殷晉安。殷景仁在晉安南府時,住在潯陽,與陶淵明有交往。義熙七年,劉裕任太尉職,闢殷景仁爲參軍。景仁離潯陽東下時,陶淵明作此詩贈別。詩人與殷景仁是隱、仕殊途,“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報負不同,勢必要各奔前程。但二人在爲時不長的交往、遊從之間,卻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詩中着重表現了對往日交情的留戀,依依惜別之情,以及詩人曠達的胸懷。

【張彥《陶詩今說》,p75】

你能看出這首詩的特點嗎?它似晴空之夜的一顆明星閃閃發光。它是詩人陶公四十八歲那年問世的。時陶正在隱居,而殷(鐵)又去赴新職,雖繫好友,但人生志向殊異(隱與仕),最後“乖分”勢在不免。臨別,陶公以詩贈殷。故,此乃一首“贈別詩”。

這首“贈別詩”,不同於其他文人雅士所寫的贈別詩(或稱“告別詩”),它不是隻寫依依惜別之情或者說一些客套式的矯情話,而是先寫兩人爲友的過程;再寫兩人人生旅途的分歧(殷一心出仕,陶決心歸隱)。全詩無一字之“虛”,整篇顯示的是一個“實”字——實心實意實情、實事求是地講“實話”、表“真心”!實的內核是“真”,真的外表是“實”。真與實是“內涵”與“外延”的關係。這就是本詩的最大特點。像這樣的講真話、說實情實事求是,不是任誰都能做得出來的。能做這一點兒,絕非易事。今天,社會紛擾,天地人間早已被一個碩大無朋的“騙”字籠罩了。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哀!

詩人陶公是一位光明磊落的人,因此能做到這一點。詩的開始前八句寫的全是熱情洋溢的友好之情,句句是實話、字字系真心。然而,“語默自殊勢”,筆鋒一轉,不顯山不露水地說出了詩人內心深處的話:“朋友,縱然你我友誼不薄,但是人生的目的與歸宿不同,我早已料到咱倆早晚會分手。沒想到你我分別的事已經來到,就在今年的春天。正好在此分別之日,老天爲你作美——溫煦的西風飄飄然爲你送行,天空雲朵悠悠然祝你一路順風(話中含深意,滋味待品析)。可惜啊,你去建康就任,我在廬下隱居,隔山隔水千里外,再見面言笑難有良機。你是出類拔萃的人才,不適宜隱居被埋沒;隱居於江湖的大多是像我這樣的貧賤人。但願你今後經過此地順便來我這,朋友之間嘛,還是要心存懷念,勿忘故人。”

由此可見,詩人陶公做人的準則是別人動搖不了的。殷晉安是一位官迷,他也看出來詩人是一個不凡之人,不知多少次地勸說詩人與他志同道合、出仕爲官,以享人間的榮華富貴,即走一般士大夫之路。而詩人陶公在他的侃侃誘惑面前,巧妙應對,不爲所動,堅決走自己選定的路。真君子也!

【侯爵良等《陶淵明名篇賞析》,p83】

北宋詞人柳永說過,“多情自古傷離別”;多情的陶淵明也寫過一些“傷離別”的詩,《與殷晉安別》便屬於這一類。

這首傷離別的詩並不單道離情,內容是豐富的,可以看見詩人的歡樂,詩人的遺憾,詩人的牢騷,詩人的離情別緒。詩的情調隨着內容的變化而變化,始而歡快,繼而低沉,令人迴腸蕩氣

友人殷景仁要分手了,陶淵明思緒萬千,回憶着過去。他覺得殷景仁是一位熱情的朋友,沒有經過多久的交往彼此就熟識了。“遊好非久長,一遇盡殷勤”,這頭兩句活畫了般景仁的氣質和性格特徵,他是如此熱情,如此坦率,如此豪語言:“信宿酬清話,益復知爲親”。這裏,詩人在讚揚殷景仁的心靈純潔,他談的是“清話”,沒有世俗的氣味。殷景仁既是陶淵明的朋友,又是陶淵明的鄰居。在爲鄰的日子裏,他們縱情遊樂,流連忘返。這一段往事是不能忘記的。詩的開頭部分全是回憶,通過一見定交、知心長談、爲鄰從遊這三件事寫出了詩人與殷景仁之間的深厚友誼。詩人沒有采取自然主義的手法,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羅列一堆友誼交往的現象。經過選擇的這三件事是有分量的,寫出了般景仁的性格、心靈和情懷,使讀者也能感覺到殷景仁是一位熱情坦率的朋友,情操高尚的志士。

詩人在回憶的時候,心情是愉快的,詩的情調是歡樂的。當詩人結束回憶的時候,歡樂的情緒消失了,這倒不全然是因爲詩人想到了離別,爲一種離情所痛苦,更深的原因是詩人對般景仁的出仕不那麼讚賞,甚至感到遺憾。他猛然發現:般景仁儘管是自己的好友,但各人的人生道路畢竟不同。詩人要歸隱,友人要出仕。仕與隱,背道而馳,這會造成朋友之間的分手,也會影響友誼的發展。知心的朋友應該是志同道合的,現在卻仕隱異路,志不同道不合,一仕一隱,實在是個遺憾。這種遺憾的心情遣於筆端,詩的情調自然就變得低沉了。“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多麼遺憾!

“未語事已及,興言在茲春”,多麼突然!詩人內心不讚賞般景仁的出仕,又不便點明。他只能表示自己的遺憾心情,說出自己的突然感覺。遺憾心情和突然感覺正好反映了詩人無可奈何的心境。但“深情厚道,絕無譏諷意”(見吳菘《論陶》)。

離別之際,詩人的心情是複雜的:他回憶起往事,心情愉悅;看到眼下,深感遺憾。雖然他對殷景仁的出仕不以爲然,但他到底是殷景仁的朋友,現在朋友突然要東去了,他能不產生離情別緒嗎?“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爲因”。詩人和殷景仁曾在一起“言笑”過,知心長談的夜晚和爲鄰從遊的良晨多麼值得留戀。如今,朋友走了,遠去千里之外,山重水複,相逢實難,詩人心裏很難受。借景抒情,來表達這種離情別緒。“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雲”。西邊的風“飄飄”而至,特意趕來和詩人一起向朋友送別;東去的雲“悠悠”然,欲行不行,它象詩人一樣爲離情所繫。西來的風和東去的雲都是同一向東的行進方向。風和雲是無意識的,詩人卻把它們擬人化,使之具有人情,似乎它們也在爲詩人惆悵。

送別友人,應該說一點勉勵友人的話。“良纔不隱世,江湖多賤貧”。詩人讚揚般景仁是“良才”,這是對友人的鼓勵。這裏,陶淵明從正面肯定殷景仁的出仕,希望他有所作爲,不要失去了“良才”的作用。上句是對友人的讚揚鼓勵,下句則是詩人心中的牢騷。詩人是有學識才乾和抱負的,可惜纔不爲世用,陷於“賤貧”的境地。

對於心中的牢騷,陶淵明只稍有流露,沒有深說;他把筆一收,回到詩的主題上來,繼續着墨於別離:“脫有經過便,念來存故人”。詩人希望般景仁勿忘舊交,寫得一往情深,真切動人。

【《中國詩苑精華 陶淵明卷》,p75】

此詩作於晉安帝義熙八年(412)春。般晉安:即股景仁,名鐵。景仁原先任江州晉安郡南府長史接,因稱殿晉安。潯陽爲江州治所,股景仁作晉安南府長史擦時住在潯陽,與淵明交往較深。景仁後來改任太尉劉裕的參軍,舉家東下,淵明作此詩以贈之。

【輯評】(P102)

蔣薰評《陶淵明詩集》卷二:真相知不在久遠從,亦不在同出處,更不在期後會,何等雅契,何等曠遠。觀元亮《別殷晉安》詩,覺臨歧執袂爲煩。雖然,語默殊勢,畢竟道不同也。

吳菘《論陶》:深情厚道,絕無譏諷意。“良纔不隱世”,並不以殷之出爲卑;“江湖多賤貧”,亦不以己之處爲高。各行其志,正應“語默自殊勢”句,真所謂“肆志無污隆”也。

溫汝能纂集《陶詩匯評》卷二:殷事劉裕,與靖節殊趣,故篇中“語默殊勢”,已顯言之。至事已及,即指其移家東下。“才華”數語,抑揚吞吐,詞似出之忠厚,意實暗寓譏刺。殷晉安當日得此詩,未必無愧。予謂讀陶詩者,當知其藹然可親處,即有凜然不可犯處。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33)《於王撫軍座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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