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35)《贈羊長史》

文/書山花開

❂原詩

左軍羊長史銜使秦川,作此與之。

愚生三季後,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上,正賴古人書。

賢聖留餘跡,事事在中都。豈忘遊心目?關河不可逾。

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聞君當先邁,負痾不獲俱。

路若經商山,爲我少躊躇。多謝綺與角,精爽今何如?

紫芝誰復採?深谷久應蕪。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

清謠結心曲,人乖運見疏。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84】

左軍羊長史,奉使命赴秦川,因作這首詩給他。

我生在三代衰微之後,慷慨追念黃虞之屬。

能知道千年以上的種種,全靠着古人書籍的記錄。

賢聖留下的遺蹟,一件件都在中州古都。

哪能忘記縱目賞心?不可跨越關河險阻。

九州將要統一,整理舟車不躊躇。

聽說你要奉使先行,我抱病不能同登征途。

你如經過商山,請爲我稍作延佇。

代向四皓多多致意,他們的精魂今日何如?

那紫芝還有誰去採摘?避居的深谷怕也久已荒蕪。

駟馬高車終免不了禍患,貧賤的人卻有很多歡樂幸福。

歌謠凝結着四皓的心志,古人不可見,世運與我相疏。

多少世代之下也令人感懷,言辭已盡,心意仍未盡情發抒。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88】

左將軍長史羊鬆齡奉命出使秦川,我作此詩贈給他。

我處三代衰微後,古之盛世我思慕。瞭解千年以前事,全靠閱讀古人書。

古代聖賢留遺蹟,樁樁都在中州處。豈能忘記去瞻仰?無奈山河遠隔阻。

九州今始定一統,我將整裝登征途。聽說你先奉命去,我今抱病難同赴。

如果路途經商山,請你爲我稍駐足。多謝商山賢四皓,未知精魂今何如?

紫芝有誰還在採?深谷應是久荒蕪。仕途難免遭禍患,豈如貧賤多歡娛?

四皓歌謠記心內,不見古人嘆命苦。數代之下懷感慨,言不盡意難傾訴。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87】

左將軍長史羊鬆齡奉命出使秦川,我寫這首詩送給他。

我生在夏商周以後的這個時代,不無感慨地把上古的盛世思慕。

我得知千年以前發生的事情,完全憑藉古書對歷史的記述。

古聖賢們留下的遺蹟,樁樁件件都在中原一帶古都;

我從未忘懷到那裏遊覽,無奈戰亂使關山阻隔而不可越逾。

如今天下初步統一,我正整治舟車準備上路;

聽說您即將北去先我而行,可惜我病魔纏身不能與您同去。

您如果從商山路過,請爲我稍稍停車留步;

代我向四皓的英靈多多致意,問問我可算得上繼承他們守志隱居?

在他們之後誰還會採菌度日,那幽深的山谷只怕早已荒蕪;

惟有“功名富貴勢必招來憂患,不如貧賤倒贏得無盡樂趣”的餘音留傳千古。

《四皓歌》在我內心深處產生共鳴,偏偏我時運不濟,聖賢的遺蹟不能親眼目睹。

在千載以後我空懷無限感慨,對您的話已說盡,心意卻遠沒有暢達寬舒。

❂解釋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82】

這首詩作於晉·義熙十三年(417),陶淵明五十三歲。義熙十二年八月,劉裕親率晉軍北征後秦,十月收洛陽;次年秋攻入長安,虜後秦主姚泓。左將軍、江州刺史檀韶遣羊長史爲代表前往關中慶賀。淵明寫了本詩相贈。長期分裂的山河趨於統一(實際上,後來晉軍又退歸南方),淵明的歡快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劉裕以軍功增篡晉之資,淵明似有所預見,所以本詩便呈現了興奮但又抑制的調子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86】

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東晉大將劉裕北伐後秦,破長安,滅姚泓,駐軍關中。駐軍京都的左將軍朱齡石得到捷報後,派遣長史羊鬆齡前往祝賀。陶淵明寫此詩贈給他,時年五十三歲。長安已破,九州統一,詩人是爲之高興的,希望可以了卻遊歷中原、瞻仰先聖遺蹟的夙願。然而劉裕的勝利,陶淵明並不爲之樂觀,詩歌在反覆抒發對上古盛世和古代聖賢的仰慕之中,透露着今不如昔的慨嘆,暗寓着對現實的憂心忡忡,並表示了隱居的決心。此詩曲折深婉,含蓄蘊藉,感事憂時而不露痕跡,被清代方東樹譽爲“陶詩當以此爲冠卷”(《昭昧詹言》卷四)。

【劉繼才《陶淵明詩文譯釋》,p92】

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劉裕伐後秦,滅其主姚泓,九月進駐長安。此時駐軍京都的劉裕的諮議參軍、左將軍朱齡石得到捷報後,便派羊長史前去祝賀。途中當經過潯陽,故陶潛作這首詩送行。

此詩按敘述層次可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前四句寫詩人懷念古帝,但因時代久遠,欲知其事,全賴古書。接下四句寫聖賢遺蹟都在中都,想去瞻仰,但南北分裂,關塞阻隔。以上八句均爲下文作鋪墊。再下四句寫如今長安已破,九州一統,親睹聖蹟之願已可實現,但因病不能同往。

後十二句爲第二部分。前八句轉寫緬懷商山四皓,請羊長史代爲致意,以表自己不勝企慕之情。後四句寫如今四皓的清歌雖縈繞心頭。但因相去年代久遠,自己不能與之同遊。結尾處說“言盡意不舒”,似有難言之隱,不可明說。對此清聞人倓曾指出:“劉裕平關中,越三年即受晉禪。陶公此詩,念黃、虞、謝綺、角,蓋致慨於晉、宋之間也。言雖易盡,意吳能舒乎?”(《古詩箋》卷六)

前人評論此詩,認爲“路若經商山”後,詩意陡轉,另有所寄。其實,這首詩前後兩部分雖有轉折,但詩意卻是貫穿的。前言黃帝、虞舜,後吊商山四皓,其懷古之心是一脈相承的。並且詩中只言九州一統而不鋪張劉裕武功,寓有感事憂時之意。這種曲折寫法,更覺有味。因此方東澍說:“其文法之妙,與太史公《六國表》同工。覺顏《北使洛》如嚼蠟,如牛負物行深泥,費力而索然無復生氣。陶詩當以此爲冠卷。”又說“此上承黃、虞,下伏四皓,草蛇灰線過脈。若雲‘君當往事佐命,吾當爲陽能以避亂耳’,卻借如此指出,毫不見正意痕跡,其妙如此。”(《昭昧詹言》卷四)

【唐滿先《陶淵明詩文選注》,p49】

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東晉的大將劉裕北伐,收復長安,滅掉後秦,駐軍關中,左將軍朱齡石派長史羊鬆齡赴關中稱賀。羊鬆齡是陶淵明的朋友,羊鬆齡赴關中時,陶淵明寫了這首詩送他。詩中說:“豈忘遊心目?關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作者對當時的南北分裂是不滿意的,他希望祖國統一,嚮往到中原去遊歷。但是,爲什麼劉裕滅後秦,平關中,羊長史奉命去稱賀,作者對此卻沒有什麼慶賀的話呢?我們從詩中看到,作者反覆表達的是“慨然念黃虞”和“多謝綺與用”兩個內容,這和劉裕平關中沒有什麼相干。思念黃虞之聖賢,正是不滿於當時的統治者;思念商山之四皓,正表明他不願同流合污。“言盡意不舒”,只是他的思想不能明白地表露罷了。原來,當時正是晉、宋易代之際,劉裕在公元四一七年滅後秦之後匆匆南還,“欲速成篡事耳,無暇有意於中原”,關中人民旋即陷於匈奴族統治者赫連勃勃的踩躪之下。公元四二〇年,劉裕廢晉恭帝自立,改國號宋,東晉就滅亡了。作者對當時的黑暗現實有較深刻的認識,所以劉裕滅後秦並不使他樂觀,他仍然感到今不如昔,決心走隱居的道路。“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蕭統《陶淵明集序》),本詩就兼有這兩個特點。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85】

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劉裕伐後秦,破長安,駐軍關中。左將軍朱石齡(即序申之“左軍”)派長史(將軍的屬官,主持幕府)羊鬆齡赴關中稱賀。陶淵明寫這首詩贈給他,時年五十三歲。

陶淵明希望國家統一,嚮往了卻遊歷中原的夙願。如今“九域甫己一”,全詩沒有一句應景稱賀的話,卻反覆抒發對上古盛世和古代先賢的思念仰慕之情,反映了他對動亂的現實仍然憂心忡忡,而抱定終生不住的決心

【楊義選註譯評《陶淵明》,p57】

自東晉南渡,中原一帶久淪於北方民族的鐵蹄,陶淵明身在長江邊,心卻不時牽繫着那一片華夏文明的故土。晉義熙十三年(公元417年),劉裕伐後秦攻入長安,國家一度出現一種趨向統一的勢頭,多年懷想的一遊中原故地的願望,眼看就能實現,對此,陶淵明當然是心懷欣喜的。當他的朋友羊鬆齡奉命要去出使秦川時,便寫了這首詩相送。但就在這種時候,他所流露出的,仍然是對富貴功名的沒興趣。中原讓他懷想的,除了黃帝、虞舜、夏、商、周這些前代盛世,及其留下的遺蹟外,更是“商山四皓”這樣的避世高人。詩中所寫要羊長史路經商山爲他致意的情形,相當殷切動人。這也隱隱透露出他對當時時世的一種看法,雖然說“九域甫已一”,但陶淵明對世道人心的那一種悲觀,那一種末世感覺,仍然像一種底色,滲透在他的整個人生作爲裏。說是爲朋友贈別,實際也是在爲自己表明心曲。

【張彥《陶詩今說》,p99】

陶公的詩,常見之詞淺而義深,本詩即爲一例。一個羊長史赴命北上,他贈詩以寄情。什麼情呢?多矣!一寄生不逢時,愚生三代之後,慨然思黃虞;二寄想中都,可惜不可逾;三寄心願隨君去,因病不得行;四寄懷四皓,古人不相見;五述富貴險,貧賤有餘樂;六寄述時悖,言盡意未窮……直言懷隱士,亦懷愛國情(盼統一、去中原),淺情有深義,精神實可掬

【《中國詩苑精華 陶淵明卷》,p105】

此詩作於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七月。義熙十二年秋,太尉劉裕親率大軍征伐後秦,次年七月攻破秦都長安,生俘後秦主姚泓,駐軍關中。江州刺史、左將軍檀韶遣長史(官名,將軍的屬官)羊鬆齡赴關中稱賀。羊鬆齡是陶淵明的好友,平日交往頗深,羊臨行前,淵明作此詩以贈之。時值晉、宋易代之際,劉裕篡跡日彰,淵明對此有深刻的認識,故贈詩中全無慶賀之詞,而極力贊古聖賢和漢初商山四皓,其不與統治者合作的態度是何等的明確,而決意隱居的信念又是何等的堅定

【輯評】(P163)

胡仔《茗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一:淵明《贈羊長史》詩云:“路若經商山,爲我少躊躇。多謝綺與角,精爽今如何?紫芝誰復採,深谷久應蕪。”餘謂淵明高風峻節,固已無愧於四皓,然猶仰慕之,尤見其好賢尚友之心也。

劉履《選詩補註》卷五:義熙十三年,太尉劉裕伐秦,破長安,送秦主姚泓諧建康受誅。時左將軍朱齡石遣長史羊鬆齡往關中稱賀,而靖節作此詩贈之。

陳祚明評選《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三:“得知”二句,語率而健。“路若”以後一氣下,低昂淋漓,而聲調不近。此宋武平關中時作。不鋪張武功,不寄思三傑,而獨寄懷商山,公隱遁之志早決矣。

吳菘《論陶》:“紫芝”“深谷”“駟馬”“貧賤”四句,皆採《四皓歌》中語。“清謠”,正指此歌也。“結心曲”,謂此歌實獲我心也。乃人乖運疏,累代興懷,意何能舒哉?蓋公此時尚未隱,思以綺、用自況耳。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四:此劉裕將篡之機,正公所憂懼;然於時事則不可明言,又於此人之前,尤不可明露。若侈頌功德固不可,徒作送行又無謂,然則此題直難着筆,公卻於空中託意非常。開首提出念黃、虞,言黃、虞沒而己安適歸。後又幻出商山四皓,與已作照,言四皓清謠,久結我之心曲,但運乖不得一見其人。結句言今我遭亂變,而不能如四皓之爲功以安漢,故意不舒也,與起句相應雙結。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34)《與殷晉安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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