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39)《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

文/書山花開

❂原詩

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

時來苟冥會,宛轡憩通衢。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

眇眇孤舟逝,綿綿歸思紆。我行豈不遙,登降千里餘。

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

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93】

青年時寄情於人事之外,傾心只在琴與書。

披着粗布衣,心情依然愉快,經常睏乏也總是安然自如。

冥冥中暫且與降臨的時運相會。放鬆馬繮,漫步在大道通途。

棄置遊杖命人準備行裝,暫時與我心愛的田園相疏。

孤舟向遠遠的地方行去,纏繞的歸思卻綿綿難。

我的行程難道不遙遠?跋山涉水,走千里路途。

眼睛看倦了川途的變化,心裏總想着山澤邊的舊居。

看白雲,令我羞慚的是高翔的飛鳥;對流水,讓我愧作的是自在的游魚。

返樸歸真是我早有的襟抱,誰說我的心會被人事活動所拘束?

姑且任憑自然的變化,終究要返回班固寄意的仁廬。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00】

年少寄身世事外,我心所好在琴書。身穿粗衣情自樂,經常貧困心安處。

機會來臨且迎合,暫時棲身登仕途。棄杖命人備行裝,暫別田園相離去。

孤舟遙遙漸遠逝,歸思不絕繞心曲。此番行程豈不遠?艱難跋涉千里餘。

異鄉風景已看倦,一心思念園田居。雲端飛鳥水中魚,見之使我心慚羞。

真樸之念在胸中,豈被行爲所約束?且順自然任變化,終將返回隱居廬。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21】

年輕時置身於世事之外,把情懷寄託在琴書之中。身穿粗布衣衫卻怡然自得,哪管窮困貧乏,鍋罄碗空。

一個偶然的時機來到,我登車攬轡競然踏上了仕途。

丟下書籍簡策,我清晨整裝上路,暫時告別了朝夕相處的家園田廬。

乘坐一葉孤舟我悠然遠逝,可思歸的念頭仍不斷在心頭盤紆。

漫長的旅途何其遼闊,跋山涉水不覺走了千里有餘。

兩眼看膩了異地的山川,內心繫念着故鄉的山水舊居。

仰望雲端,我羞見雲間的飛鳥;俯臨流水,我愧對水裏的游魚。

愛好自然的真情從不曾離開懷抱,誰料如今已爲形跡所驅。

姑且任憑造化的擺佈吧,最後我還是要返回班生所說的那種仁者之里閭。

❂解釋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92】

這首詩作於晉·元興三年(404),陶淵明四十歲。去年十二月楚王植玄篡晉即皇帝位,改元永始。本年二月劉裕被衆臣推爲盟主,率部於京口起事。三月攻入建康,被推舉爲使持節、八州軍事都督、徐州刺史。這期間,劉裕行鎮軍將軍(城亂中,無困書在命,這裏的“行”是暫用的意思)。軍府設在京口,這首詩是淵明被徵辟爲鎮軍軍府的參軍,在赴京口任職途中經曲阿所作。

初裕的起事當時被視爲義舉,淵明在《榮木》詩中也表露了建功的思想。這些促成了淵明應徵的積極行動。然而桓玄本來也是由反昏庸專權的司馬道子起家,進而實行其陰謀野心的。眼前的劉裕也有很大可能依樣畫葫蘆,於是詩人熱情頓減。所以本詩便反映了出仕與復歸的矛盾的心理。淵明以高節自勵,而自己卻又將捲入政治之旋渦。詩人開始感到違反初衷,並且表示愧怍,決心終將返歸園田故廬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98】

陶淵明四十歲時,即晉安帝元興三年(404),出任鎮軍將軍、徐州刺史劉裕的參軍。這首詩就是他在赴任途中所作。詩人生性自然,本無志於仕途,只是生計維艱,迫不得已,於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便抱着隨時歸隱的態度而出仕了。所以詩中反覆抒發對田園自由生活的深深懷念之情,並決心保持純真的本性,打算最終要返歸田園

【劉繼才《陶淵明詩文譯釋》,p39】

晉安帝元興三年(404),陶淵明初次就任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這首詩即作於赴任途中。

此詩通過敘寫乎生志趣和辭家赴任途中的景物,抒發了詩人對田園生活的深深懷念之情。

前四句回顧自己少年時即寄心事外,傾心於琴書;生活雖貧困而欣然自得。次四句略述自己遇時機勉強出仕以及辭家上路的經過。接下八句寫途中的跋涉之苦和觸景生情而產生的歸思。“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雖然未必是眼前實有之景,但是詩人卻藉以表達了口己任人俯仰,不得自由的慚愧心情。最後四句直接抒寫情志,表示素志不改,終將歸隱山林。其中“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二句,雖然流露了詩人宿命論思想,但是對此也應作具體分析。陶淵明這種委運任化的人生觀,一方面反映了他委曲求全,逃避現實政治鬥爭的消極情緒;另一方面也具有反抗世俗,不滿現實的積極意義,並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詩人不肯與統治者同流合污的可貴操守

這首詩題日“始作”,詩文雖然婉轉,但“常”、“暫”、“終”、“初”等字均暗釦題意。並且前後呼應,互爲映帶,如前說“時來”,便伏後“憑化遷”意;前說“暫”離家,便伏後“終返”意。此外,本詩敘事寫景也極有層次。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20】

始作:初就職務。參軍:官名,幕保。曲阿:今江蘇省丹陽縣。陶淵明四十歲時,即晉安帝元興三年(404)作鎮軍將軍、徐州刺史劉裕的參軍,這首詩是他在赴任途中寫的。詩申說“時來苟冥會,宛轡憩通衢”,似乎這次出仕恰逢偶然機會,實際上是“被褐”,“屢空”的日子難以“欣自得”、“常晏如”。爲生計所迫,不得不違背心願出門遠任。還沒到任,就盼歸田,這樣矛盾的心理狀態,委婉地表現了詩人對動亂時世的畏懼,對當權者杯抱冷漠態度

【張彥《陶詩今說》,p45】

這是詩人四十歲(晉元興三年,公元404年)時,在去京口(今江蘇鎮江)劉裕處赴任鎮軍將軍府參軍的路上經曲阿所寫的披露自己思想意願的詩

常言道:“人各有志。”詩人陶公自幼愛好自然、天性率真;厭惡紅塵市井、不慕榮華富貴、睥睨官場齷齪。即使赴京口任職,也是心爲形役,矛盾徘徊、違心悖願,毫無樂趣,只是隨時運造化之運轉,不得已而趨之矣。崇尚自然、委懷琴書、遠離仕途,隱居自安,是他身處亂世的本真理念。淋漓盡致的敘述、胸懷坦蕩的自白,生動逼真地塑造了一個說真話、吐真情、透明見底的形象

在寫作方法和技巧上也值得一提:作者的白描寫法已是爐火純青。這在古代文人那裏也是十分鮮見的。此其一。作者還用了情與景緊密交互的順其自然的筆法。因此,乍看是詩,細瞅成珠,精瑩剔透,字字珠璣哩!此其二。

【楊義選註譯評《陶淵明》,p63】

此詩借出仕的契機,思考自己精神指向的暫、苟與常、終等命題。思考的標準在於自己的真性情、真懷抱。詩中採取對比性表達:才上任就開始反思,陶淵明的出仕,真是有違他的天性。一個心寄事外,委懷琴書的人,一個“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的人,如何適應官場那不自由的生活?陶淵明的苦惱是真實的,他對鄉土園的眷戀也是真實的,雖然這裏頭也可能有某些政治上的難言之隱。人們常常從陶淵明對官場的厭倦裏,去尋找他對於具體政治的態度。或許從這些地方,我們還真能有些什麼收穫。但即便是說明了陶淵明的政治態度,說明了他寫這種懷鄉詩歌的動機,還是不能正面解釋這些詩歌所具有的藝術魅力。對讀者來說,真正撥動人心絃的,其實不是什麼具體的背景,而是作品所表現的那共通的人性。對家鄉的眷戀,對悠閒生活的嚮往,對仕途生活束縛人性一面的討厭,對艱苦的行旅生活的厭倦,這纔是使我們讀到諸如:“眇眇孤舟逝,綿綿歸思紆”;“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一類的詩句,而深爲感動的真正原因

【侯爵良等《陶淵明名篇賞析》,p34】

“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這是陶淵明在《榮木》篇裏發出的聲音,說明他當時急於事功,正在等待出仕行道的機會。

幾個月以後,出仕行道的機會到了,他應召去作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這時,他的心情又怎樣呢?按說應該是如願以償了吧?不,他的心情沉重了起來,出仕與隱退的兩種思想在他的頭腦裏產生了矛盾。經曲阿的這首詩寫於赴軍職的途中,反映了詩人出仕與隱退的矛盾心情。這是一篇感情真摯的抒情詩。

這首詩從頭至尾都是說詩人自己無心於仕途。爲了真實具體地表達這層意思,詩人先從自己的平生素志說起,然後說時運來了的時候勉強出仕,再說在赴職途中對故鄉的懷念心情,最後說自己遲早有一天要歸隱。

無心於仕途,這是陶淵明的真實思想,在他年輕的時候,就不曾想到要出仕。詩的頭四句採用敘述性的語言,說自己是個書迷,兩耳不聞窗外事,把自己置於塵世之外,過着安貧樂道的生活。“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用語甚巧,字面上不說自己無心於仕途,但說寄身事外和委懷琴書,言外之意就是說不想做官,詩意含蓄。“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的用語也是巧的,不直說自己能夠安貧樂道,只說不恥惡衣惡食,穿粗布衣服也感到高興,用資空乏也安然無驚。“被褐”、“屢空”是用典,語出《老子》和《論語》。《老子》雲:“聖人被褐懷玉”。這是說,聖人雖然穿得不好但懷有美德。陶淵明引用的這兩個典故的背後站立着“懷玉”的聖人和“簞食瓢飲”的顏回,這二位聖賢的形象也就是詩人自己的形象。詩人身上有聖人和顏回的影子,他和他們的心是相通的。

年輕的時候是無心於仕途的,現在時運來了,是否就有心於仕途了呢?也不。詩人感到應召是勉強的事情,不去不好,去也未如人意,只好順時而姑且出仕,這便是“時來苟冥會”要表白的心跡。陶淵明半生坎坷,鬱郁不得志。現在時運來了,心情是複雜的,一面想做出一番事業,一面又不願意掉進官場這個大染缸。因此,他只好委屈出仕,“暫與園田疏”。一個“暫”字,表明了他的態度,做官是暫時的,遲早還要回到自己依依難捨的園田。後來的彭澤罷官,證明了詩人真個是“暫與園田疏”。

詩人用較多的筆墨來抒寫赴職途中的苦悶,進一步表白自己無心於仕途。一個迷戀仕途的人,他在赴職途中一定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感覺,不知苦悶爲何事。陶淵明則不然,他赴職途中沒有歡樂的情緒,只覺得孤獨,苦悶。“眇眇孤舟逝,綿綿歸思紆”,詩人的心情是沉重的。孤舟把詩人拋向遠方,而詩人的心並未隨孤舟而去,剛剛離開故土卻又產生了綿綿不絕的歸思,縈繞心懷。“孤舟”載着詩人去赴職;“歸思”卻誘惑着詩人退隱。理智地想,他應該赴職;但從感情上說,他不願離開故土。然而,赴職就必須拋開故土。拋開故土是痛苦的,所以他在赴職途中有苦悶。由於心情苦悶,他厭倦行旅,不願遠去千里,跋涉山水。由於心情苦悶,沿途的自然風光不能引起他的喜愛感情,相反,更使他增添愁腸。由於心情苦悶,變得多愁善感,望着天上的鳥和水中的魚也要感慨系之:“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鳥翔於空,魚躍於淵,自由自在,美極了。面對飛鳥游魚,詩人感到慚愧,大有“人而不如鳥乎”、“人而不如魚乎”之嘆。

這裏,詩人在怨恨官場的不自由。可以看出,詩人在追求魚鳥般的任性自由,不願受官場塵網的羈絆。

要達到這一目的,詩人必須走出官場,詩的結尾四句點明瞭這一點。自己的“真想”不變,不因身繫於官場就改變初衷。他是這樣想的:眼下聽憑時運的安排,姑且應召出仕,一旦有了機會,便重返故里。溫汝能在《陶詩匯評》說:“孔明初出茅廬,便有歸耕南陽之想;淵明始作參軍,便有終返故廬之志,其胸懷一而已”。

全詩的抒情氣氛濃郁,除開頭四句敘事外,其餘句句抒情,反覆抒發自己厭倦仕途、留戀園林的真實感情,離家時戀戀不捨,孤舟裏歸思縈懷。詩人在抒情時,講究用詞,波他挑選的一些詞富有感情色彩。“時來苟冥會”的“苟”字富有感情色彩,它表明詩人在時來運轉的時候,並不是象《儒林外史》描寫的范進那樣,稍一得意(中舉)就心喜若狂,相反,他對仕宦不感興趣,十分冷漠。“暫與園田疏”的“暫”字也表現出詩人的淡漠情緒。“眇眇孤舟逝”的“孤”字,用來形容舟;但同時又富有感情色彩,意在渲染詩人單身遠行的孤寂。“我行豈不遙”的“豈”,“誰謂形跡拘”的“誰”,都有加重作品抒情氣氛的作用。至於“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中的“慚”和“愧”,更是富有感情色彩,詩人的苦悶躍然紙上,我們好象聽見了詩人的心在哭泣

【輯評】(p32)

孫月峯評、閔齊華注《文選瀹注》卷十三:(“弱齡”四句)評曰:俱是真實語,絕無粉飾,有衝然之味。

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卷十一:……詩文雖婉,全在“常”字、“暫”字、“終”字、“初”字幾個虛字,傳“始”字神髓。首句言己無仕宦之意。二句,所志者聖賢之道。三句,藐王侯之胸襟。四句,從不經行役之苦也。此皆年少時事。“時來”句,壯則須仕。“宛轡”句謂作參軍也。既以仕宦,安免行役!早起命旅,遠辭田園,將赴鎮軍府矣。會曰“時來”,便伏後“憑化”意;離家日“暫”,便伏後“終返”意。此初起身,是陸路。“眇眇”二句,又繼以水路紆長也。從“暫”字生,言己之思歸,不待至曲阿始有,當出門之始,便思歸矣。所以孤舟行得一程,便是歸思長卻一程。“眇眇”者,前望之遠尚無窮;“綿綿”者,回思之遠已無窮矣!“我行”二句,已到曲阿,總計所行之路。上行日登,下行日降,謂路之崎嶇,在弦直道路內,只算搭頭已有千餘里,則直道不知几几矣。“目倦”二句,指曲阿,託言修塗,微詞也。……山澤僻遠之所,即或耳聞,未即目見,見之心驚,故目爲之倦開也。“慚”“愧”二字,從心來,即孟子“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人”之意,而託以魚鳥,益爲警切。…

溫汝能纂集《陶詩匯評》卷三:參軍本屬閒曹,然已不如魚鳥之樂,始知望雲臨水,淵明誠欲自保其真也。結語沖淡入微,非淵明亦不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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