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47)《還舊居》

文/書山花開

❂原詩

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今日始復來,惻愴多所悲。

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履歷周故居,鄰老罕復遺。

步步尋往跡,有處特依依。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

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109】

從前在上京里居住,離別了六年重又來歸。

今日重來舊日的居處,悽愴憂傷無限傷悲。

東西街道還是原樣,有些房舍已經坍頹。

繞着故居周圍行走,鄰里老人少有孑遺。

一步步探尋從前的遺蹟,某些處所總是讓人低迴。

百年中只是流動的幻影,寒來暑往,日月相追隨。

時常擔憂生命已到盡頭,活不到那年齡——五十始頹。

丟開吧,不用多去思念,姑且痛飲,舉起酒杯。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15】

從前家莊上京時,六載之間常來歸。時隔多年今再來,淒涼哀痛多傷悲。

田地未改舊模樣,村舍時有面目非。故居四周走訪遍,鄰里老人少存遺。

漫步尋覓舊蹤跡,不時使我情戀依。人生漂盪多變幻,寒來暑往歲月催。

常恐生命忽終止,身體氣力未盡衰。拋開此事莫再想,姑且飲酒乾此杯。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64】

昔日家住上京時,初遷六年常往返。闊別多年還舊居,不禁心中多傷感。

農田沒改舊時貌,村舍模樣有變換。繞着故居走一遭,四鄰老人多長眠。

細尋當年舊痕跡,有些地方特依戀。人生流動多變幻,寒暑相催人心寒。

常恐生命忽終結,不到五十氣力殫。拋開一邊不多想,姑且傾杯飲個幹。

❂解釋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108】

這首詩約寫於義熙八年(412),陶淵明四十八歲。淵明四十二歲那年,離開上京裏故廬,去園田居(後移南村)務農,不覺整整六年,今日復歸故廬。六年躬耕,使淵明歷盡艱難困苦;而今體力漸衰,迫使淵明不得不回到老家。眼前破落的故里,又增添了詩人的惻愴之情。潯陽爲京都建康與西境重鎮江陵之樞紐。近十年,桓玄篡亂,盧循起義,潯陽地區及左近都有激戰。社會動盪與戰亂,使潯陽日益凋敝。年近五十,易使人想到自己的一生。這首詩表面上似乎是專因環境、體衰而悲慨,但如果聯繫“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八首》之五)來看,那就會令人感到陶淵明可能有更多而未明言的悲哀。詩的最後兩句“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便透露了這一消息。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13】

此詩約作於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陶淵明五十三歲。詩題”舊居”指柴桑舊居。陶淵明始居柴桑,約四十一歲時遷居於上京。在上京居六年,又遷居南村。詩人居上京時,尚常往來於柴桑之間,所以此詩說“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然遷至南村後,已多年未回柴桑。這次回到闊別已久的柴桑故地,見物是人非,大有滄桑之悲。在感慨萬千之中,尤覺歲月易逝。人生無常,於是寫下這首淒涼哀怨的詩歌。

【劉繼才《陶淵明詩文譯釋》,p80】

詩人故里是柴桑縣的柴桑裏,後來又遷到上京、南村等處居住。這首詩就是詩人遷居南村之後,又重訪柴桑舊居寫成的。詩中抒寫了當時的心情和一些感受。

詩人遷往上京時,曾常回舊居探望。由於詩人到南里居住後就再未同去過。因此,這次經過多年隔絕的回訪,深感舊居的變化是非常之大:許多房屋已面貌全非,不可辨認;有些街道雖尚能依稀可辨,確引起了無限依戀之情,尤其鄰老多數亡故而鮮有存者。更使詩人觸景傷懷,故多悲槍之感,深感人生的幻化無常,恐年“不及衰”而“大化”。正因爲有如此多的悲愴感情,曾被有的論者評說“反映了沒落情緒”云云。對於人生的看法,常常是詩人詩篇的一個主題,對於感懷之類的詩篇,不應只在表面上輕率下結論,而應探討它們的內在思想。詩人面對屋邑非而鄰老亡的情景,他不惟要悲人,也必然要傷己,即不能不想到自己的身世和隱居的道路。所以,詩中的悲愴之情,一是詩人對故居的感受,“屋邑或時非”和“鄰老罕復遺”這是一個因素,可見詩人對故居感情的深厚。二是詩人在隱居時遭遇到的許多痛苦和他仍要堅持下去的決心。“常恐大化盡”,並不是陶淵明擔憂死,害怕死,事實他對死還是比較超然的,而是怕時光流逝壯志難酬。因而對使他不能實現自己“猛志”的黑暗現實產生憎恨,出憎恨而更堅定他歸隱的決心。總之,對舊居的深厚之情和對隱居的堅定之心就是構成本詩悲愴之情的主要原因。因此,詩的基調是應該肯定的。就連最後兩句詩,也不能說是消極的。清方宗誠說:“‘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二句,非放曠之語,正是用力克己去私之意。”他的“克已去私之意”何指尚未清楚,但他認爲這首詩不是追求享樂和及時行樂的曠達之作則是我們同意的。這首詩除了具有陶詩的質樸自然特點外,在結構上也很嚴謹。前四句寫“始復來”舊居的心情。中八句寫舊居的面貌,對舊居的依戀之情和對人生的幻化之悲。後四句進步寫對“大化盡”的憂慮和用飲酒去消除這苦惱。全詩看似平淡,卻有波潤。如“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就寫出許多層次。“人所慮衰,孰知有不及衰者,造感更深一層,是以異語患不能異耳。作理語便平平,便卑矣。”(陳祚明評選《採堂古詩選》卷十三),看來結語確實是以“異語“代“理語”,使讀者感到警策異常。可見作者是用力在章法、語法上務求其妙了。

【張彥《陶詩今說》,p117】

詩人陶公一生三易其居。地點是上京、南村(南里)和潯陽(今九江)。此詩寫作年月說法有二:一說寫於陶公五十三歲;一說寫於五十一歲。總之,已過五十歲。詩人返回故里上京,心緒、心態、心情均十分“悲愴”,來源於親自目睹農村的蕭條凋敝和上層戰亂給老百姓帶來的傷痛和災難,反映出詩人的愛民情結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62】

舊居指慄裏舊宅,是陶淵明的出生地。陶淵明於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二十九歲時初住,爲江州祭酒。次年喪前妻,不久續娶,大約這時遷居上京,生母孟氏仍居舊宅。至晉安帝隆安五年(401),孟氏卒,其間六年淵明做了幾任小官,常往還於上京、慄裏兩居所之間,此即詩中所說“六載去還歸”。他服母喪在家兩年,亦多居慄裏,與叔伯兄弟敬遠從事農耕(參見《陶淵明集》;《癸卯十二月中與從弟仲遠》)。此後八九年未回慄裏。這幾年時局尤爲動盪,幾次大的戰亂就發生在潯陽一帶,家鄉面貌變化很大。晉安帝義熙七年(411),作者四十七歲,從弟敬遠亡故(僅活三十一歲),作者還日居奔喪,寫下了《祭從弟敬遠文》(參見《陶淵明集》)和這首詩。此時淵明已遷南村,詩中說“疇昔家上京”顯然將住在上京的時間分爲前後兩個階段,“去還歸”指初遷的六年;又說“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說明作者寫此詩時還沒到五十歲。這首詩寫作者還舊居的所見所感,反映了當時農村的凋蔽和戰亂給人民造成的深重災難。

【金融鼎《陶淵明集註新修》,p156】

(1)【說明】陶淵明的舊居在上京,晉安帝義熙六年(公元四一〇年)遷居南村。據本詩開頭說:“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回上京時間當是晉安帝義熙十二年(公元四一六年)冬。時詩人五十二歲。這首詩也當作於此時。在詩中,詩人描繪了歸舊居時所看到的悲涼景象,反映了連年戰亂給農村帶來的嚴重惡果;同時,也抒發了自己對世事的憂慮和年老力衰、人命危淺的感慨

(2)【輯評】

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三:(“常恐大化盡”二句)由壯而衰,由衰而老,此化盡之恆也。中年物化,則衰將不及,可畏哉!勿曰氣力尚壯,足以恃也。

蔣薰評《陶淵明詩集》卷三:六載之中,邑屋非而鄰老亡,不惟悲人,能無念我!一觴可揮,萬事盡慵矣。

陳祚明評選《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三:“大化”二語,名言。人所慮者衰,孰知有不及衰者,造感更深一層,是以異語患不能異耳。作理語而平平,便卑矣。

方宗誠《陶詩真詮》:“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二句,非放曠之詞,正是用力克己去私之意。凡爲此類之詞,皆當作如是觀。與《出北門》詩意同。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46)《乙已歲三月爲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