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50)《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

文/書山花開

❂原詩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

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

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

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

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115】

人生本應皈依正道,衣與食是生存的根源。

怎能連這樣的事都不理會,卻可以求得自我心安?

開春後抓緊做日常農活,這一年的收成還頗可觀。

早晨下田參加一些輕微勞動,日落時揹負着稻捆歸還。

山中田裏多有霜露,氣候也比山下早寒。

種田人家難道不辛苦?無法擺脫這樣的艱難!

四肢確實非常疲乏,卻沒有意外的災禍糾纏。

洗淨手腳在屋檐下休息,喝一杯酒散散寒氣,舒展容顏。

遠古時長沮、桀溺的心懷,千載下卻與我息息相關。

但願能夠長久如此,親身耕作,也自心甘。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21】

人生歸依有常理,衣食本自居首端。誰能棄此不經營,便可求得自身安?

初春開始操農務,一年收成尚可觀。清晨下地去幹活,日落扛犁把家還。

居住山中多霜露,季節未到已先寒。農民勞作豈不苦?不可推脫此艱難。

身體確實很疲倦,幸得不會惹禍患。洗滌歇息房檐下,飲酒開心帶笑顏。

長沮桀溺隱耕志,千年之下與我伴。但願能得長如此,躬耕田畝無怨嘆。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56】

人生總歸有常道,吃飯穿衣是開端。豈有衣食不營理,而能安樂免飢寒!

新春致力幹農活,一年收成尚可觀。清晨下地勤操作,日落扛犁把家還。

山地高寒多霜露,入秋氣候冷得早。耕種莊稼豈不苦,田家終歲任辛勞。

雖說身體真疲倦,幸喜災禍或可消。洗罷手腳檐下歇,喝虛酒兒散散心。

長沮桀溺去我遠,相隔千載情相親。但願生活長如此,躬耕田畝一身輕。

❂解釋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114】

本詩作於義熙六年(410),陶淵明四十六歲。詩人蔘加了種植早稻的全過程。秋收後,既鄭重又愉悅地寫下了本詩。詩從對務農的認識開篇,再總提歲功,點出秋獲,接着寫農作的辛苦,再轉寫避祿就耕的樂之所在,最後表示志耕不渝。淵明的躬耕思想與實踐,以本篇反映得最爲全面而典型。收穫而喜,竟全篇無一“喜”字,此頗耐人尋味。這是對務農的樸實認識所致,種之獲之難“歸有道”;或是田家多苦,苦盡不一定甘來。故此不書一“喜”字。在技法上,以轉勢避平直,“孰是”一轉,“田家”又一轉,“庶無”再轉,“非所嘆”反轉作結。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19】

庚戌歲是晉安帝義熙六年(410),陶淵明四十六歲。陶淵明自四十一歲辭去彭澤令歸田之後,經過多年的躬耕體驗,對農業生產勞動有了更深的感受與思考。這首詩並不是描寫秋收的具體情況,而是強調勞動的重要性以及自己在勞動過程中所得到的精神享受,從而使其隱耕之念更加堅定不移。清代邱嘉穗在《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評此詩說:”陶公詩多轉勢,或數句一轉,或一句一轉,所以爲佳。餘最愛‘田家豈不苦’四句,逐句作轉。其他推類求之,靡篇不有。此蕭統所謂‘抑揚爽朗,莫之與京’也。”很能說明這首詩的藝術特點。

【謝先俊/王勳敏《陶淵明詩文選評》,p55】

“庚戌歲”是晉安帝義熙六年(410),陶淵明四十六歲。西田指當時住所西邊的田。陶淵明辭彭澤令歸田後,親身參加了一段時間的耕作,對農業勞動有了進一步的體驗和感受。他在詩中強調解決衣食是人生的頭等大事,抒發了通過辛勤勞動終於贏得豐收的感慨:致力躬耕得以潔身遠禍,並獲得物質的滿足和精神的慰籍

【張彥《陶詩今說》,p70】

筆者長期酷愛陶詩。年輕時曾多次讀其詩文,並在其書之空白處寫下一點兒“隨感”或“讀後印象”之類的文字。這首詩讀後留言是:“怪哉!這是一首與前一首迥然相異的詩,充滿着樂觀的情調,大有人生積極之意義。然而,作者也確有避世躲災之心。”

這首詩寫於晉安帝義熙六年(公元410年),時年四十六歲。可以說,這首詩是詩人全年參加種植早稻勞動的一幅寫真畫:起首寫從事農業勞動的必要和重要(“衣食固其端”),爲了求得生存和“自安”,必須下地躬耕。春天來了,它既是給人帶來希望的季節,又是召喚農民“理常業”抓緊大好時光栽種早稻以求豐收的時候,寫得十分入情入理。隨後,詩人就像是畫家,潑墨揮毫描繪勞動的全過程:早上沐浴着晨曦下地勞動,一直幹到日落西山才扛着農具回家,活不一定很費力,但畢竟是從早到晚在田野。山裏溼氣襲人霜露多,氣溫非暖仍先寒,可見農勞非易事,辛苦勞頓莫須言!勞動一天手腳累得實在疲倦不堪,但可以躲避諸如官場上那意外的非常禍患。(兩相對比,田園保平安!)勞動結束回到家,先洗後喝(酒),散淡、泰然。不由得靜下心來,想起那遙遠古代兩位隱者長沮與桀溺,(也真怪!)千年之後的我卻和他們心相通且息息相關。(唉,算了吧!)但願一輩子如此下去(從事農耕),親自參加勞動自食其力沒有厭惡、無所悲嘆(心安理得,自自然然)。在寫法上,也有高妙之處。全詩貫穿的是一個“喜”字,可是全詩卻無一個“喜”字出現,故頗耐人尋味。最後,詩人只用三個字“非所嘆”作結,妙哉!大手筆也。

【金融鼎《陶淵明集註新修》,p92】

(1)說明:

庚戌歲,此即晉安帝義熙六年(公元四一〇年),時陶淵明四十六歲。西田,即《歸去來兮辭》中說的“西疇”,當在上京的西邊。這首詩寫詩人在西田收穫早稻時的感想。他認爲,人生有一定的道路,吃飯穿衣必須靠自己經營;田家雖然勞動辛苦,但不能推卻這種生活;一天的勞動雖然使四肢感到非常疲勞,但在屋檐下喝酒散心也是快慰的。因此,自己願意像長沮、桀溺那樣長期過着這種躬耕生活

(2)輯評: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三:(“人生”二句)衣食從有道說起,善爲觀獲佔地步,會心不遠,無一非道也。(“四體”二句)看破世界之言,非閱世憂患後,不知此語之確。耕即有患餒而已,無意外之異也。(“遙遙”二句)屢言沮、溺以自況,所處之時運同也。感嘆晉衰,胸中有故。(“但願”句)悵然有易運之悲。

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陶公詩多轉勢,或數句一轉,或一句一轉,所以爲佳。餘最愛“田家豈不苦”四句,逐句作轉,其他推類求之,靡篇不有,此蕭統所謂“抑揚爽朗,莫之與京”也。他人不知文字之妙全在曲折,而顧爲平鋪直敘之章,非贅則復矣。

張蔭嘉《古詩賞析》卷十三:此獲稻後賦歲功既成之可樂也,總重在當力田意。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049)《己酉歲九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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